“袁彰武這次用了個陰招,耍了一招借刀殺人。讓日本人穿上便服待在場子裡,等你的人動手時,看場子的蘿蔔頭必然出面干涉。不管你打傷或是打死他們,袁彰武都能冠冕堂皇找日本官方勢力介入,結果不問可知。”
南市三不管一家小戲園子內,臺上正在唱三岔口。藉着鑼鼓經作爲掩護,一身便裝的寧立言將破草帽擋住自己半邊臉,忍受着難聞的氣味,與同樣裝束的劉光海低聲交談着。劉光海點頭道:
“三叔那張紙上的情況我記熟了,保證讓弟兄們躲着那幾處地方。再說,既然知道袁彰武動這招,我們手下就有分寸,不會鬧出大事。我們這回跟您幹算是對了,您這手眼通天,連白帽衙門都能掃聽到消息,我算是徹底服氣。今後三叔您一句話,讓我怎麼幹我怎們幹,跟您走肯定沒虧吃。”
寧立言笑而不語,心內卻在也在狐疑。到底是誰在暗中出手,幫了自己這麼個大忙?
由於眼下的形勢與前世不同,所以很多事都發生了變化,前世經驗可借鑑的地方不多。袁彰武請日本人的事,寧立言事先並不知情。只是在早上出門取報時,發現在報紙裡夾着的一張便箋。上面不但列出袁彰武的動作,就連他請了幾個警查幾個日本人,分別在哪些地方坐鎮,都羅列得一清二楚。
今天本來就是劉光海準備開始行動的日子,一連幾天他和他手下的人養精蓄銳,每天白麪饅頭加牛肉放開肚皮吃,自然就等着今天的襲擊行動。如果沒有這份及時的情報,寧立言的行動只怕還會節外生枝。
後怕之餘他也在琢磨,到底是誰肯爲自己幫忙,提供了這麼重要的消息。只是想來想去,想不到合適的人選。
依靠前世在軍統接受的特務訓練,對這張便箋研究了半天,也找不到多少有用的線索。這種便箋公司、正府機構都在使用,看不出什麼特殊之處。自己又沒有一個明確的嫌疑目標,無從查起,就只好當作老天爺幫忙。
這種事自然不能對劉光海說,相反他還要刻意營造出這種無所不能的神秘感讓劉光海對自己心服口服,不敢生出二心。戲臺上劉利華和任堂惠已經開始摸黑打鬥,寧立言指着臺上道:
“屋子裡黑咕隆咚,伸手不見五指。這時候多好的功夫都沒用,誰死誰活比的不單純是武藝,更多是心眼。你看不見我,我也看不見你,誰出招都要小心謹慎,生怕暴露行蹤而喪命。你說這兩人裡,假如有一個和說書的嘴裡那位北俠歐陽春一樣是夜眼,這比試是個什麼結果?”
“這……小侄覺得,肯定是有夜眼那個兩三刀就把對手給剁了,折騰不了這麼半天。”
“正是如此!”寧立言一笑,“現在你就是有夜眼的北俠,有沒有把握剁了對面的袁彰武?”
“三叔放心,您這又是錢又是人,處處都安排得妥當,我要再辦不成事,也就沒臉見您的面。其實我原本預備着今個一天,就把他所有在華界的碼頭都砸了。您說就砸六合一家,那我就聽您的,等完事之後您再看,我劉光海夠不夠資格給三叔辦事!”
六合碼頭是華界裡數得着的大碼頭,袁彰武在華界控制的十幾個碼頭裡,以這個碼頭最大,也最爲重要。混混控制碼頭,主要是控制住苦力工人。船隻往來貨物裝卸,全靠力夫賣命。天津衛這個地方自明清時便是指望漕運爲生的碼頭城市,自然而然便誕生了專門的一路吃苦力飯的行當:腳行。
腳行的頭目自己肩不擔手不提,全靠從苦力工人身上賺錢。不管裝貨卸貨,東家船主只能找腳行講價錢,由腳行出面僱傭工人裝卸。一進一出,便有好大一筆紅利。即便貨主船東自己帶了裝卸工,沒支付腳錢的時候也不許動貨物一下,否則便要出人命。
貨主不許從外面僱人裝卸,那些苦力也不許自己接活,從車站運行李到碼頭裝貨,都是腳行的活計。從事腳行的,基本都是混混,靠着中間的差價,養活了天津城成百上千的綠林好漢。
這種平地摳餅拿傭的工作,自然離不開暴力護持。吃這碗飯與人打架動手是最尋常的事,爲了奪碼頭出人命也不稀奇。爲奪這座六合碼頭,袁彰武也扔了幾條人命進去,自然也要防範着別人來奪。碼頭上常年有二十幾個打手護場,這次爲了防範劉光海襲擊,更是把打手人數上升到五十人。
按說這種重要地方,應該請幾個警查或是日本人護場,只是袁彰武僱傭日本人和日租界巡捕的計劃進展的並不順利,實在抽不出人手往這裡安排。劉壽延眼下忙着在日租界搜捕抗日團體反日人士,手下的巡捕全都忙的腳不沾塵,根本抽不出那麼多人手跑到華界來幫他看場子。
這個乾兒子無非是利益結合,收錢辦事,兩下的交情並沒多深。就算是袁彰武出錢出的痛快,又答應每借一個巡捕,就給乾爹每天孝敬二十大洋的茶水錢,也只借了六名巡捕出來,而且聲明不出租界。
日本人倒是不少,尤其是那些沒有正事,成天爲非作歹的日本浪人,僱他們辦事不費勁,只要有錢要多少有多少。可問題是那些人要價太高,原本每人每天四十大洋就夠,現在開口就要八十大洋,頓頓要吃雞鴨魚肉,還要找花姑娘。
這幫人在國內都是吃不上飯的小地痞,眼下隨着日軍在中國戰場上佔上風,就也擺出大爺派頭,少一個子都不幹。袁彰武捨不得那麼多開支,就只僱了四個日本浪人看賭廠。
再說六合地處華界,日本人和巡捕在這裡的威風都要打個對摺。袁彰武就只安排了自己人坐鎮,不過還是僱了兩個在幫的巡捕看門,算是聊勝於無。
碼頭上,赤着上身,肩膀上搭一條破毛巾的苦力,頂着火紅的日頭蹣跚而行。麻包摞的就像小山頭,把一個個單薄的身軀壓成了弓形。
汗水從黯淡乾癟的皮膚上流過,從細長的脖頸到肩胛再到瘦弱如柴的臂膀,日光照耀下,工人單薄的身軀映襯出一根根纖細羸弱的肋骨。整個人就像是被一根根火柴拼搭而成的脆弱工藝品,一陣風就可能讓他們垮塌。沉重的貨物與瘦弱的身軀形成鮮明對比,讓人忍不住懷疑,這些身體的主人又能堅持多久。
滿面紅光身材健壯的打手是不需要工作的。這些滿身刺青的大漢,穿着黑色紡綢褲褂,挽着白袖頭,十三太保的疙瘩袢敞開,露出巴掌寬黑布大帶上插着的斧子、匕首。
手中或提着皮鞭,或抱着肩膀走來走去,用兇惡的眼神瞪着那些走來走去的工人,看誰不順眼便抽一鞭子過去,再罵一句:“快點走!都跟你這麼磨蹭,不得幹到後半夜?誰陪你跟這耗着?乾的了就幹,幹不了趕緊滾!”
李子揚與碼頭的幾個小管事坐在木箱上,茶缸子裡是新沏的高碎,手上則是一副滿是汗漬油漬的骨牌。幾個人一邊推骨牌一邊罵罵咧咧,時而咒罵老天,時而咒罵那些辛苦的工人。
這些管事也都是袁門弟子,不過論身份地位不能和李子揚這種心腹相比。一人邊看着手上的牌邊罵道:“這幫窮骨頭天生就是要飯的命,不能給他們好臉。這兩天咱剛說別惹事,消停兩天,他們就跟着來勁。昨天跟我說嘛,棒子麪又漲錢了,掙的工錢不夠養家餬口的……你說這不難爲人麼?棒子麪漲價又不是我攛掇的,憑什麼找我要工錢?”
李子揚哼了一聲,“慣的!要我說誰再要工錢二話不說上手就打,打殘廢幾個就全老實了。劉光海跟咱怎麼鬧,和他們有嘛關係,他們還想借劉光海的勢力嚇唬咱?做夢去吧!我跟你交個底吧,這工錢不但不能漲,還得往下落。”
“還落?”小管事一愣,“師哥,再落我這可就真不好乾了。這幫人現在就有點不服管,真要是落大發了,他們不幹了怎麼辦?”
“愛幹不幹,有的是人願意幹。這兩年打仗,從關外跑進天津那麼些人,還怕沒有幹活的?不算東北,從安徽、河南逃難來的還少啊?慢慢找去吧,指定有人來。潘七爺那邊要債要的緊,利息又大,不想法弄點錢,這關怎麼過?潘七爺可不是劉光海,欠他的錢不還,那是自己找倒黴。再說和劉光海開打,咱也離不開錢,別的不說,就咱這幫人一天三頓大餅管飽,這就得多少錢?不從他們身上弄錢,錢從哪來?”
幾人點着頭,小管事道:“師哥你就放心吧,我指定把這事辦了。”
另一個小管事道:“師哥,跟劉光海這回,得打到嘛時候是一站?”
“不好說。”李子揚邊說邊點燃一根香菸,“師父說找劉光海的師父王文德了這個事,可是兩下不見幾陣,王文德也沒法說話。劉光海不知道吃錯嘛藥了,非要跟咱叫板。就他那兩錢還架得住折騰?看吧,用不了幾天他就該吃不住勁了,他那點家當都不夠他手下人塞牙縫的。到時候他就得乖乖認慫,說不定是王文德得主動找咱師爺求情……”
“聽說劉光海可不好惹,當初那是敢油炸人肉的主。你說……他不至於真往這來吧?”小管事說着,向四下看着,眼神裡透着恐懼。李子揚哼了一聲,
“尿了?尿了別吃這碗飯啊。他劉光海比別人多長個腦袋?怕他幹嘛!我就不信了,他還能是咱師父的對手?再說了,他上這幹嘛來,跟咱師父鬧事,必然去租界,砸咱家的買賣。那邊都給他預備好了,敢去就弄死他。咱這邊是華界碼頭,沒事……”
他話音未落,卻聽一聲慘叫響起,這聲音赫然是袁門在附近安排的插旗弟子發出的叫聲。李子揚一愣神的當口,就見一大羣身穿青布褲褂,手上拿着棍棒刀槍的大漢如狼似虎般衝進來,爲首一個大漢身材高大,如同半截黑塔,胸前猛虎下山圖猙獰可怖。
男子手上提着一口大砍刀,刀鋒上已經見了血,人如同胸前刺青一樣勇不可當,兩個打手剛一上前,就已經被砍翻在地。至於把門的巡捕,已經不知道跑到哪去了不見蹤跡。
“劉光海!”李子揚下意識喊出來人的名字,幾人手上的骨牌已經灑落一地。劉光海朝李子揚這邊看了一眼,用單刀朝這邊一指,一羣提着各色兵器的大漢就朝着李子揚這邊衝來,隨即人潮便將這幾個小小的木箱以及木箱上的人淹沒。
幾條跟在劉光海身後的大漢,脖子上都掛着玻璃瓶子,這時只見他們把瓶子取下來隨手亂丟,一股刺鼻的汽油味道在碼頭上瀰漫開來,不多時,熊熊烈火升騰,黑煙直衝雲霄。
那些瘦骨嶙峋的苦力工人早早地便放下了手上的麻包,在劉光海部下的招呼下,撒腿往外跑。這幫人剛跑出去不久,身後便傳來陣陣驚天動地的爆炸聲,如同白日驚雷。
衆人沒命地跑着,有人疑惑地看着劉光海,後者的臉上卻同樣充滿迷茫。他只知道寧立言讓他來放火,又囑咐他點完火趕緊跑,也不知道這裡到底是什麼。此時聽來,這動靜來的不正常,鞭炮絕對沒有這麼大動靜。自己到底是點着了什麼了不得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