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爲上一世的老對手加上仇敵,寧立言從一開始就不敢對日本人掉以輕心。這幫東洋人從甲午戰爭之前,就以各種名義向中國派遣浪人,等到庚子國亂之後,這種行爲就越發猖獗。
以商人或是學者身份爲掩護的日本人如同瘟疫一般,擴散到中國全境,爲他們的國家刺探中國的軍政情報。在列強之中,日本的情報員個人素質不算最好,但論起對中國的瞭解,則是這幫人最爲透徹。
他們的短處是窮,長處則是能將每個銅子兒都用在刀刃上。知道什麼樣的人會爲他們所用,也知道該怎麼控制這些人。
雖然眼下日本人在華北尤其平津的影響力有限,但依舊有一批人,願意爲他們服務。即便是在警局裡,也少不了他們的耳目。
之前對三猴子的用刑,除了得知這幫人那個隱秘的落腳地外,還得到一個消息。他們團伙裡代號小花子的人,昨晚上在打鬥中失蹤了。想到喬雪之前的提醒,寧立言斷定,這多半就是日本人動的手。
好在小花子是剛入夥的,對這夥人的下落所知不多,也就是知道那幾個常去的地方。是以寧立言派將時,有意這麼安排,就是爲了給自己騰出手腳來,好方便自己報仇。至於現在,又多了一條獲取情報的作用。
等來到警局,寧立言發現自己還是低估了東洋人的能耐。卡車還沒停穩當,一部小汽車已經直衝進警察局的院子裡,車速有些快,剎車的時候小汽車打橫甩出,如同豹子甩尾,嚇得幾個圍過去得警察手忙腳亂地向兩邊跑。
車門開處,先下來的是兩個身穿制服的日本軍官,隨後便是酒井隆。他神色焦急,一眼看見從凱迪拉克上下來的寧立言,快步上前:“寧先生,聽說你已經抓住了涉嫌綁架帝國軍官的罪犯,請問,巖倉君有消息了麼?”
“酒井參謀長耳目好靈通啊。”寧立言點點頭,“您說的沒錯,罪犯已經落網。至於巖倉先生……我並沒見過他,所以沒法斷定那個人到底是不是。您最好找個認識巖倉先生的人,過來認屍。”
聽到認屍兩字,酒井隆的臉色微微變了變,“什麼?巖倉君已經……”
“如果那個人是他的話,那我只能說非常遺憾,另外,我們從歹徒身上繳獲了一把南部十四式手槍,不知道是否是巖倉君的配槍,請酒井參謀長過目。”
一名警士提着證物袋走到酒井面前,酒井從裡面取出手槍看了兩眼,隨後點頭道:“沒錯,這就是巖倉君的配槍。那麼巖倉君現在在哪?”
屍體甚至來不及送到斂房,就在警察局的院落裡放下,酒井隆上前端詳片刻,隨後便轉頭對寧立言道:“寧三少,這個人就是巖倉君。”
“看來我們最擔心的事終於發生了,對於巖倉先生的遭遇,我表示非常痛心。”寧立言說到這裡雙手合十,低頭默唸。
日本人信仰複雜,但是整體上,佛門的受衆基礎較大,乃至在天津的日租界伏見街還修有觀音寺,用佛門禮儀總沒有錯處。再說兩國鄰邦,風俗習慣上頗有近似,千金難買靈前吊,就算日本人再混蛋,也知道這個規矩。自己給他們的死人唸經超度,這幫人也沒法發作。
酒井隆站在寧立言身邊,也隨着閉上眼睛,唸唸有詞。等到寧立言將心經背誦完畢,酒井隆道:
“感謝寧先生幫助巖倉君超度,你的行爲我會報告本國政府,作爲中日兩國友好交往的象徵之一,向民衆進行宣傳。我想你應該明白,巖倉君眼下的模樣與他帝國軍官以及華族的身份並不相配。武士的尊嚴不容冒犯,我想我們需要找到他的衣服,爲他更衣淨面,讓他死得體面一些。”
“我對酒井參謀長的意見雙手支持。衣服好辦,我個人的衣服可以拿出來,給巖倉先生穿上,與他結個鬼緣。”
“不,我們要的是他自己的衣服。我國的風俗,不會讓死者穿外人的衣服,請寧先生諒解。”
“參謀長閣下,你這就是在爲難我了。”寧立言一臉無可奈何的樣子,“這是幫窮瘋了的匪徒,在他們眼裡什麼都是錢。巖倉先生的衣服一到手,只怕就給賣掉了。這人海茫茫的,讓我給巖倉君找衣服怕是不容易。好在天津有規矩,來路不明的東西,三天不能出手。您要不等我給您問問,吃這碗飯的誰收到過巖倉先生的衣服。我盡力而爲,能不能找到,我可不敢打保票。”
“賣掉了?這不可能!”酒井隆搖頭道:“巖倉先生的衣服,在你們國家是沒有市場的。他的東西一定還在,我需要檢查你們的收穫。”
寧立言搖頭道:“慢!這是中國的警察局,司法權在我們手裡,參謀長閣下該不會忘記,根據貴我兩國簽訂的條約內容,貴國必須尊重我國的主權,司法權也是主權的一部分。作爲體面的紳士,我們都應該做到遵守承諾,我想酒井參謀長也不會想違反約定吧。”
酒井隆當然不是什麼紳士,寧立言記憶中,在製造了胡、白事件之後,他可是直接架起機槍威脅市長。隨後又放縱日本浪人在市府門外連卷帶罵,作風比起混混還不如。說他是紳士,簡直是侮辱了紳士這個詞,稱他爲兵痞更爲恰當。
不過這個兵痞好歹也是讀過書的,與那些“馬鹿”相比,他至少還知道點輕重。雖然在自己重生後,一些事件發生了變化,比如巖倉的死,再比如日本人差點提前對華北動手。可是有個大方向不會變化,那就是日本眼下並沒做好全面與中國開戰的準備。
東北還沒消化,對華北動手條件不充足。在天津駐軍不過三千,兵力嚴重不足。再說退出國聯以後,日本在國際上本就面臨孤立。其本身是個資源貧乏的國家,大批重要戰略物資都依賴進口。
現在歐洲尚未爆發戰爭,英法等傳統列強,對於日本多少還有些震懾力。日本政府對於列強的態度不掌握,也不敢盲目挑起華北爭端。就酒井隆來說,他如果有足夠的理由,確實會製造摩擦訴諸武力。
但是就眼下而言,他可不敢隨便承擔一個破壞停戰協定,率先挑起爭端的罪名。如果日本真的強大到可以不需要捏造藉口,隨便進攻的地步,也就犯不上蓄意製造胡、白事件等手段,給自己開戰尋找藉口。
果然,聽到寧立言言語的酒井隆愣了片刻,彷彿忽然記起自己紳士的身份,咳嗽一聲,“多謝寧先生提醒,我是個軍人,脾氣難免急躁,並沒有破壞協議的意思。我承認,你所說的話有道理,那麼我要求將所有嫌疑犯和物證帶到日租界,由日本帝國負責審理,希望貴方給予配合。”
“配合,我當然配合。”寧立言擺出一副全面合作的態度,隨後又皺眉道:“無奈有一節,我的身份太低了,不過是個委任官,市局裡是個人就比我官大,我說什麼也沒用。如果酒井先生想帶走人,我建議你還是去找我們局座商量,只要他下一道手令,我們立刻交人。”
“好!我現在就去見局長。你們負責警戒,別讓兇手跑掉!”酒井隆大步如飛,向着警局的辦公樓走去,兩個軍官看似面無表情,在卡車前盯着兇手。但是寧立言注意到,兩人的目光實際在四下觀望,像是在找什麼。
大傻帽!爺跟你磨牙的時候,東西早送進了物證室,眼下喬雪也該進去了。
李俊清長於官場手段,立場上也屬於堅定的反日派。雖然不能真的和日本人兵戎相見,但是當下這種機會肯定不會放過,想拿到他的批示根本不可能。
時間一點點過去,兩個軍官面上依舊從容,彷彿一切都不當回事。可是寧立言從他們額頭的汗珠,和不經意的眼神中,可以察覺他們的焦慮。日本人都是急性子,這種比拼耐性的事,他們一準吃虧。就在這時,酒井隆怒氣衝衝地從辦公樓走出來,對寧立言道:
“非常遺憾,你們的李局長太固執了。我認爲有必要向貴國政府提出警告,他們所選擇的管理者,有着強烈的反日傾向,對於我們兩國的和平相處,將是巨大隱患。”
寧立言攤手道:“酒井參謀長所說的這些,顯然不是我一個小巡官能干預的問題。眼下咱們還是把精力放在這個犯人身上,我們局座怎麼說?”
“犯人暫時會關押在天津警察局,由你們負責審問,並保障人犯以及證物的完整。我剛纔已經用你們的電話通知了領事閣下,幾個小時之內,領事先生就會拿到所需要的文件,把嫌疑人和物證帶回日租界。”
“要是那樣,就省了我們好大力氣。”寧立言伸了個懶腰,“這幫混蛋把我的房子燒了,昨晚上一宿沒睡。你們趕緊把人弄走,我也好去補覺。”
“寧先生確實辛苦。不過,我還是希望你能再堅持一下。我已經和李局長談過了,這些犯人的審訊,將由寧先生負責。黑木中尉作爲陪審員,負責記錄旁聽,不會對你進行干擾。”酒井隆用手一指身邊一個壯碩的軍官,隨後又吩咐另一名軍官道:
“野村,你去守在物證室門口,確保沒人出入。如果有人在你之前進入過物證室,不管是誰,都必須把他抓起來。”
他又看向寧立言,“寧先生,請你務必審問出巖倉君衣物的去向,這對我們雙方的關係以及三少的前途都非常重要。相信我,只要你審問出真相,我是不會虧待你的。”
說到這裡,酒井隆忽然問道:“喬小姐呢?我聽說閣下豔福不淺,大名鼎鼎的美女偵探,都和你成了朋友。怎麼看不到人?”
名爲野村的日本軍官已經快步向物證室走去,看守物證室的兩個中國警察低着頭,一聲不敢吭,亦不敢阻攔。而喬雪此時還在物證室內,沒有出來。
野村來到門前二話不說一把便推開房門,那雙肉包子眼睛瞪得滾圓,向着房間內掃射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