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蕩蕩的病房內,寧家兩兄弟對面而坐,除此再無他人。楊敏幫着唐珞伊照顧宋麗珠,給兩兄弟獨處的機會。一瓶本地產直沽高粱,外加一份花生米,兩個松花蛋,便是兩位闊少的豪華夜宵。
以寧立德的財富和身份,這輩子怕是第一遭吃這等粗劣食物,喝這種味道衝得嚇死人的烈酒。
宋麗珠的情況還不算徹底脫離危險,護理的事用不上他們。楊敏做主,將兩人弄到一起,又讓巡捕去張羅了這些吃食。她心裡清楚,寧家弟兄的表現雖然不同,骨子裡都是一樣的臭脾氣,若不是遇到這等逆事,兩人見面便要吵架。藉着這個機會讓兩人講和,算是這場悲劇中惟一的一點喜色。
寧立德雖然在生意場上打滾,酒量卻不大。三錢的酒杯,兩杯高粱下去,臉便紅得像關老爺。他不肯吃菜,一味去倒酒,寧立言阻止了他。“我知道,你吃不下去這些東西,可是沒辦法。英租界這方面比不上華界,後半夜買不到吃食,能吃上這口東西都是好大的人情。將就一口,再難吃也把它吃下去。”
“我知道。”寧立德的嗓門有些大,與平日的溫文爾雅頗爲不同。“別以爲只有你受過罪,懂得街面情形。我未曾繼承家業時,也在咱家的買賣裡當過學徒,什麼沒見過?就算你弄來龍肝鳳髓,我也咽不下去,只有這酒纔是我的救命星。怎麼,咱們兄弟第一次喝酒,你就不肯讓我喝個痛快?傳出去不怕被人笑話,說你連瓶大高粱都管不起?”
“你的心思我知道,一個兒子說沒沒了,換誰也受不了。可你是誰?你是寧家的掌門人,是天津衛商場裡的名角。醉生夢死逃避問題,那不是你該乾的事。挺直了腰板往前走,讓小日本知道,只要有一口氣咱就不服他,這纔是老爺們該有的行爲!你想想,你媳婦醒過來得有多難過?你再這樣,她可怎麼活?這時候你就得裝成沒事人,她心裡才能穩當。老大,你心裡再苦也給我憋着,別表現出來,否則就是往你媳婦心口捅刀子。小的已經沒了,大的要是有個好歹,還是你自己受罪!”
寧立德看看寧立言,似乎眼前坐着的是個陌生人。良久之後,卻將第三杯酒一飲而盡,把酒杯輕輕放在面前。
“怪不得……怪不得小敏心裡一直惦記着你,還是她有眼光,知道什麼樣的男人值得託付終身。我……配不上她。”
寧立言沒開口。
寧立德這時卻已經抓過了酒瓶子:“我明天估摸見不到麗珠,喝多喝少她看不見。你說的對,在她面前我得裝成個沒事人,就只好在你面前出醜。誰讓咱們都姓寧呢,不管你再不樂意,也得承認咱們這個關係,得替我兜着,不能讓我丟人。”
“我跟你說實話,麗珠早年跟我有過孩子。但是她爲了不破壞我的家庭,都用藥拿掉了。這樣我隨時可以跟她了斷,不用被牽絆住。她就是這麼個性格,萬事爲別人想,寧可自己受委屈。大敗毒那種涼藥吃多了,最傷女人的身體。若不是她有一身武功根基,人早就不成了。這個孩子懷的很艱難,這次沒了……估計今後也不會再有,我這一房算是絕後了。”
寧立言咳嗽一聲,想要說什麼,卻被寧立德擺手攔住。“我跟你交個底。一開始的時候,我是想跟家裡死扛到底的。可是等我和小敏相處久了,卻也動了心。人非草木誰能無情,那麼一個好女人,又擔着妻子名分,每天打頭碰面,縱然是個鐵石心腸也難免動搖。可是我當初對小敏有過承諾,絕不碰她。就想着日久天長她也如我一樣,我們兩人就能假戲真做。到時候再把麗珠接進府裡,做個兩全其美。我是個商人,商人最大的毛病便是貪心。做生意如此,做人也如此。爹曾經說過,做人要知足,否則便會有報應,如今這一切就是我的報應。我若不是想要毀諾,拖累了小敏兩年,麗珠便不至於受那麼多苦,我也不至於成爲絕戶。這是老天在罰我。”
“我記得你過去不信命來着。”寧立言自己也倒了一杯,慢慢品着。天亮之後要去拜見英國領事,自己不能喝得紅頭脹臉。
雖然寧立德承認了對楊敏動心,寧立言卻沒感覺到氣憤。其實他早就想到了,寧立德肯定是對楊敏有了愛意,否則不會跟自己這麼大的火氣。
這沒什麼。楊敏這麼好的女人,男人對她動心是正常的,不動心纔是不正常,何況他們又有着夫妻名分。就衝着寧立德自始至終不曾用強,最後放手也乾淨利落這兩條,自己就不會跟他計較這點小事。
“你若是遇到我這種經歷,也一樣會信命的。我現在不止信命,也願意相信所有神明。只要他們能保住麗珠,我信誰都行!我情願折損我的陽壽去交換麗珠的性命,怎麼換都願意。我跟你說句實話,我不是個看不開的男人,不至於因爲沒了後代就要死要活。老天罰我,我認罰,這都是理所當然之事。我是替麗珠不值,她……不該遭這個罪。我現在就怕她有個好歹,心裡不踏實。只要她能好,我其他什麼都不在乎,這輩子我也不會再碰其他的女人。這片家業愛誰繼承誰繼承,我也不想操心了。再說國勢如此,等到幾十年後,咱們寧家還有沒有在這片家業也難說。我方纔就在想,若我沒有這片產業牽累,麗珠便不至於受這個橫禍。”
“日本人對你下手,是因爲寧家的家產?”
“一個商賈之家,除了這些錢財,還有什麼值得人惦記的?”寧立德一聲苦笑。“自從九一八之後,小日本在華北的生意就不好做。東洋布便宜但是質量差,本地的體面人不愛穿,老百姓又因爲憎恨日本人,不願意買他們東西。政府雖然嚴加約束,但也只能不讓百姓站出來高喊抗日,卻不可能逼迫百姓認購東洋貨品。佐藤一直想和我們合作,就是準備把他們的東洋布藉着咱們家的商標銷售。日本在天津的工廠、會社都有軍方背景,這是衆所周知之事。若是咱家和他們合作,和漢奸有什麼區別?何況日本人豺狼心性,和咱們合作,也是爲了找機會吞掉咱們的祖產,好讓他們自己和他們的國家發財。於公於私,這種事都不能做。”
“佐藤不會是第一次提出要求吧?但是動用這種手段,卻是少見。”
“日本人沉不住氣了。自從在海河上日本與英國發生衝突,本地的商會便悄悄與日本人爲難,不管是原料採購還是產品銷售,都給他們製造困難。日本人向來在華北收購棉花,運到青島去紡成棉布,再來銷售給我們。可是現在,他們不管是採購還是運輸,成本都大幅度上升,價格優勢維持不住,更加賺不到錢。所以他必須要藉助咱們寧家的牌子。”
白鯨咖啡館裡流傳最多的,還是經濟情報。寧立德說的情況寧立言從咖啡館也有所耳聞。
天津商人很多是做洋莊發家,和英國人關係親厚。很多人願意爲英國人出頭,也有人想着借英國人的威風掃日本人的面子,因此這段時間日本人在商場上處處碰壁,利潤嚴重下滑。
日本眼下的統治模式,任何活動都和軍事分不開。這些商人都負擔着爲日本帝國籌措經費儲備軍事物資的任務,完不成工作,便要承擔責任。
如果寧家和日本人合作,東洋人便能借屍還魂,打着寧家的旗號和本地商人做生意,維持之前的利潤。再說寧家是天津五大商幫之一的頭領,如果他和日本人合作,絕對能讓本地商會聯盟陣腳大亂,後面不知還要出多少叛徒。
寧志遠顯然也是看出這一點,不管日本人開出何等優厚的條件,他都不肯讓步,就是不和日本人合作。除此以外,還在秘密的轉移財產,準備家業南遷。
在寧立言前世,寧家也曾大規模遷移,楊敏爲了自己選擇留守天津,否則也早早離開。那時候她和寧立德因爲這件事徹底決裂,搞得自己聲名狼藉。如今這一切雖然因自己而改變,可是寧家轉移家產這件事還是發生了。
可是與前世不同。這一世自己和日本的情報機構過早發生糾葛,導致對方對於寧家也提前加以注意。寧志遠轉移財產的行爲,顯然已經被日本人所知。對他們來說,這就是公開的敵對,而日本人對待敵人的手段,也向來喪心病狂毫無人性可言。
“佐藤威脅過我,要我不要把產業南下。華北是東北軍的地盤,我們寧家在這裡經商,還可以算作中立。如果把產業轉移到國民政府直轄地區,就等於和日本人作對。我也沒慣着他,當時就反問,日本既然與國民政府簽訂了和平條約,爲何幫助國民政府就等於和日本爲敵?他們是不是想要背信棄義?佐藤被我問得張口結舌無話可說,只能狼狽而逃。”
“這話痛快!”寧立言又給自己斟了一杯,“平日裡你少言寡語,不想也是舌利如槍。”
寧立德卻搖着頭:“詞鋒再利不能損人分毫,除了一時快意又有何用?面對豺狼,惟有槍炮相迎。老三,我真的羨慕你,羨慕你有着保護自己,保護身邊人的力量,而我卻是個無用的商人。你能不能答應我一件事?”
他看着寧立言:“老三,我知道你恨爹,也恨我。但是不管怎麼說,咱們身上都流着一樣的血脈。就算我求你,如果我有一天遭遇不測,替我看住麗珠,別讓她幹傻事。她表面精明,實際是個下定決心便不顧一切的冒失女子,必須有個人盯着她。將來你和小敏有了孩子,能不能讓他繼承我這一房。我不在意絕後,但擔心麗珠想不開。給她一個孩子,不論男女都行,她就有了牽掛不會去做傻事。我可以立下遺囑,把全部的財富都留給你。我知道你不在乎錢財,可是除了這個,我已經一無所有。你就當可憐可憐我,答應下這件事如何?” wωω●Tтkд n●C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