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兩人所在位置到喬雪別墅地下室,總共也沒有幾步路。但是既然佳人有約,寧立言自然不會按照正常速度行走。二人雙手緊握將地道當成了租界的林蔭路,刻意放緩了步伐,讓這條路變得格外漫長。
兩人誰都沒說話,只是這麼緩步行走,牆上燈火微微搖曳,將二人的影子拉長、變形,時而攪合一處,時而又分開。
喬雪的呼吸微微有些凌亂,伸手在頭上輕擦了一把,終於開口:“自從我離開家鄉,便是王媽她們兩個陪着我。這次跟着麗珠嫂子去了重慶,我就遭殃了。你是知道的,我可不會早起,更不會下廚房聞油煙味。每天都是王媽幫我準備早餐,保證一睜開眼睛就有吃的。現在她們走了,我的早飯都不知道該怎麼辦。”
寧立言笑道:“這還不容易?我天天給你送到房間去,保證你睜眼之後能看到吃的。”
“少做夢了!我纔不會把鑰匙給你這個壞傢伙。”
“看你說的。我進誰家還用得着鑰匙?有根鐵絲就全解決了。”
“這就是第二個問題了,過去都是王媽她們保護我。現在她們走了,我就成了孤家寡人。英租界又不是世外桃源,要是有壞人來,我豈不是很危險?”
堂堂英租界美女偵探,白鯨咖啡館的冰美人幾曾怕過所謂壞人?整個天津城裡三教九流城狐社鼠,誰又有膽量或是有本事找這位大小姐的麻煩?若是連這點弦外之音都聽不出來,也就沒資格做這位大小姐的男友,兩人之間也到不了今天這般親密地步。
寧立言不等話音落地立刻跟上:“這事容易的很,作爲英租界警務人員,保護租界公民安全是我義不容辭的責任。爲了保護雪兒的人身安全,我會把你安排在租界最安全的地方:我家的女主人房。並且提供二十四小時全天候貼身保護,保證你高枕無憂。”
燈光下,喬雪面部顏色如蜜,眼神迷離如飲瓊漿,身上的力氣好像被抽空,將整個身體靠在寧立言身上久久不動。過了好一陣子,她才呢喃道:“那咱們就一言爲定,明天麗珠嫂子一走我就搬過去。那間房間從此就屬於我一人,沒有我的允許,其他任何人都不許進去。還有,你欠我一個戒指,將來是要還的。”
她這句話的分量自然非同一般,其中寓意也不難理解。寧立言並不是一個受禮君子,尤其對於喬雪這種人間絕色,更是不會放過。在兩人的交往過程中,寧立言固然要維持自己的紳士形象,可是孤男寡女再無他人時,他都表現得非常迫切,乃至不止一次想要先把飯煮熟了再說。
如果不是喬雪的矜持以及寧立言對她格外尊重,兩人只怕早已經逾越雷池。可是當喬雪終於首肯,甚至破天荒主動說出結婚的要求時,寧立言反倒沉默了。
以喬雪的驕傲性情,向來是只有別人求己沒有自己求人,縱然是發動關係辦事,也是以平等交易的形象出現絕不虧欠任何人人情。喬大小姐不求人,不會向任何人低頭尤其是男人,更不會主動開口求婚。
事出反常必爲妖,這裡面一定有什麼問題。當然這個問題和寧立言毫無關係,否則依喬雪的性情肯定會說在明處。就這麼裝糊塗糊弄過去將錯就錯,對於寧立言來說並沒有什麼損失。但是面前這個女人並不是閒花野草,而是要相伴一生的伴侶,自然不能這麼稀裡糊塗就住到一起。
他語氣平和中又帶着幾分戲謔,像是在開玩笑:“我最近又做了什麼好事,值得女王陛下賜予獎賞?總得說出來讓我明白明白,也好知道將來如何行事趨吉避凶。”
“你還能做什麼好事?我現在對你已經徹底失望了,只要不做壞事就有賞……”喬雪硬繃着說了這句話,隨後就忍不住笑出聲來。地道的隔音效果尚可,但也需要防着驚動頭頂可能出現的巡捕或是保鏢。兩人都沒有大聲發笑,而是湊在對方耳邊低聲歡笑,感受着對方的心跳聽着對方的笑聲,就是一種巨大的享受。
片刻之後喬雪才說道:“我今天上午去了小工廠,晚上又遇到麗珠嫂子,情緒有些激動,思路不如平日清晰。這時候的我很容易被欺騙,若是等我清醒過來,可能就會改變主意。機會難得,錯過了這次可能就沒有下次了。我要是你,現在就該想着怎麼收拾房間,而不是在這裡刨根問底。”
“那間女主人房註定是你的,別人奪不去,你也跑不掉。作爲丈夫關心自己的夫人乃是本分,那幫小工廠的工人到底說了什麼,居然能讓你情緒失控。說出來讓我也幫你參詳一二。”
喬雪所說的小工廠,就是在小高村所解救那些婦女的安置地。那些女人被解救之後,一部分嫁給了西北軍,但是更多的則選擇留在租界不回自己原來的家。
這裡面到底有多少是擔心世俗壓力,又有多少是貪圖租界的生活不想再回去受罪喬雪無心追究。只要她們願意留在租界,喬雪便願意設法安置,給她們一條出路。
以喬雪的財力人脈安置這幫人輕而易舉,她在英租界開了個小工廠,專門生產紙盒,這些女人按着年齡、脾性分別擔任管工或是工人,有個認識字擔任經理,負責日常事務。
這種工廠自然賺不到什麼錢,但是喬雪本來也沒想過賺錢,就當每月施捨一筆錢出去也沒什麼要緊。再說有她以及寧立言的面子,有的是人上趕着下訂單,這些女人工作不累收入不少,自然乾得很順心。
本就是福利性質沒打算盈利,自然也就談不到管理。喬雪也只是想起來,要看看她們過的怎樣纔會去那邊轉一轉,隨便找幾個人聊天。這些女孩出身普通,也沒有多少文化,不管口才還是見識都極爲平庸。何況她們對喬雪敬如神明絕不會言語冒犯,寧立言越發感興趣,這幫人到底說了什麼,纔會讓喬雪情緒如此激動?
“我在工廠和幾個姑娘聊天,你知道她們最羨慕我什麼?既不是錢財也不是相貌更不是社會地位,而是羨慕我遇到個好男人。這些姑娘把你當成了神仙,說誰要是嫁給你,就是八輩子的福分。還跟我說要惜福,別讓你這麼個好男人被別的女人搶走。她們那天見過宮島東珍的厲害,擔心我爭不過她。說是最好抓緊時間結婚,免得夜長夢多,甚至落到她們這步田地。”
“她們倒是有些眼力值得表揚,回頭給這幾個姑娘開獎金。不過她們這話只說對了一半,我當然不差否則怎麼入得了雪兒法眼,可說冰美人會怕誰,那未免就是鬧笑話了。單純這幾句話,也不至於讓你心亂成這樣。”
喬雪沉吟片刻:“單是她們說幾句本也不至於,不過其中有個人的遭遇對我觸動很大。工廠裡的女人都可憐,只是大家遭遇不同。今天和我聊天的這個女人,和其他人不一樣。她是個寡婦,靠着給人縫縫補補過活。之所以不回去並不是怕被人戳脊梁骨,只是回去也要過苦日子,還不如留在租界活得舒坦。她不漂亮也沒讀過書,人也非常市儈。便是在這些女人裡她的人緣也不好,大家都說她靠着管工身份欺負人。這種人本來我是不願意搭理的,但今天是個例外。她給我講了自己的故事,讓我很有些感慨。”
“你這樣說讓我更感興趣了,這到底是個什麼奇人?又有何等經歷,能讓雪兒的心亂成這樣。”
“她算不上奇人,就是個普通的鄉下女人,和其他人一樣,有人做媒隨後出嫁。她的丈夫也不怎麼好,從過門之後就爭吵不斷,乃至發展到拳腳相向。那個女人曾經私下詛咒過自己的丈夫,希望他早點死。但是當那個男人病倒之後,女人才發現自己已經離不開他了。乃至他死後,女人始終也沒有改嫁,反倒是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抱着他留下的一些東西偷偷哭泣。她央求我把那些遺物幫她取來,免得被男人的親屬瓜分。我也是給她送東西的時侯,和她聊了這些。”
寧立言哼了一聲:“我對於打女人的行爲表示不能容忍。縱然這個寡婦寬恕了自己的丈夫,我也不認爲那個男人行爲正確。”
喬雪笑了兩聲:“所以你比他優秀多了。我跟這個女人談過之後就在想,那樣一個男人都能讓她念念不忘,何況是你?這個女人對於亡夫的懷念屬於個人選擇無可非議,但是看着遺物又有什麼意義?還不如趁着大家都健康,世道也還好的時侯,多享受幾天快活日子纔對。”
她擡起頭看着寧立言的眼睛:“你急着趕走麗珠嫂子,也是感覺到情況不妙,想讓麗珠嫂子遠離險地。雖然你裝着若無其事,可是瞞不了我,這次的事情有蹊蹺。”
寧立言也不反駁:“日本人表現得太穩,我的錢又拿的太容易。本來即便是我想把這些法幣弄出來也得費點氣力,甚至想到動用一部分自己手裡的儲備券。沒想到佐藤秀忠帶着黑生主動騰地方,讓我可以爲所欲爲。你幾時見過小日本這麼孝順?不問也知道,這裡面肯定藏着機關陷阱。不過你也不用擔心,沒有三把神砂不敢倒反西歧,他們給我挖坑,我也給他們挖坑。看看最後誰把誰埋進去。”
“內藤那邊很可能有問題,他很可能改變了主意,不會再和我們合作。兵變嚇破了他的膽,讓他對軍人生出畏懼。不管他再怎麼嘴硬,也無法否認一個事實。日本這駕馬車已經被軍隊所控制,除了軍人自身,政、商、學乃至普通民衆都在日漸狂熱。他們已經打開了潘多拉的魔盒,就沒那麼容易關閉。內藤的主張註定得不到支持。他很可能會改變策略,試圖用懷柔手段賄賂軍頭,讓這一切儘量拖延。如果真是這樣,情況就有些不一樣了。過去是我們想方設法和他作對,這次可能是大家彼此作對。”
“那也沒什麼了不起的。雪兒是什麼人?租界大名鼎鼎的美女偵探,白鯨咖啡館裡有名的冰美人!我是堂堂預言家,本地江湖的大龍頭。手上那些門生貼不是開玩笑的,現在我跺一跺腳,整個天津衛的碼頭也要抖三抖!用得着怕他個棺材瓤子?”
喬雪看向寧立言的目光裡充滿信任:“我相信你能勝過內藤,甚至土肥原。可是那又怎樣?戰勝他們,還會有其他日本人出現。他們是一個國家,我們則是單打獨鬥,這場戰爭從一開始就不對等,我們註定不會有舒服日子過。更別說日本人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發動全面戰爭,天津失守就是個早晚問題。縱然他們不敢進租界,咱們的生活也不會像現在這麼舒服。既然早晚都免不了受罪,爲什麼不抓緊時間盡情享受?免得將來後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