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混混和上海灘的青幫弟子不同,靠的是骨頭和臉面吃飯並不以打鬥爲能,縱然彼此間發生衝突也是以手指夾火炭、肉身滾釘板、又或者對鍘刀、跳油鍋一類自殘自殺的手段作爲決定勝負標準,真正拳來腳往彼此對打的時候很少。大多數混混不練武功,袁彰武靠着幾手祖傳本領就能在混混圈裡成名,就是因爲大多數同行全都不曾練過武藝。
宋國樑拜師劉光海乃是青幫裡的關係,沒有武藝上的傳承,本人沒練過什麼高明拳術但是生得身高體壯孔武有力,加上從小練習摔跤,在街頭鬥毆中也算是一等一的虎將。
他手下這幫人裡有幾個劉光海的同門,身上正經有功夫,其他人情況則類似宋國樑,練過摔跤或是舉過石鎖。所仰仗的乃是年輕力壯滿身的氣力,再有就是豐富的街頭打鬥經驗。
即便是在對方先聲奪人殺了一個人的前提下,這些人也並沒有感到恐懼。畢竟這不是三俠五義的世界,不存在高來高去的劍俠,雙拳難敵四手好漢架不住人多,自己的人數是對方的好幾倍打起來不會吃虧。天津這地方有功夫的人多了,可街面上永遠是混混說了算。
只有宋國樑海保持着理智,兩方剛一交手他就朝另一個師弟楊有福吩咐道:“帶十個人押這四個走!”
“不至於吧?就那麼幾個人,咱還打不過他們?”
“少廢話!趕緊把人給寧三少送去,讓他帶人過來,晚了的話就只能給我收屍了。”
吃混混這碗飯到了四十歲以後如果混不成“袍帶”基本就沒有好下場,不是橫死街頭就是缺胳膊少腿行動不便。要想能混出個人樣,唯有在四十歲之前賭上性命去拼。
只是這種拼一定要講究技巧、場合更要選好目標,若是選擇失誤拼命就成了送死,非但混不出名氣還會賠上性命。是以混混能否混出頭,與個人的眼界乃至腦子都有很大關係。凡是在天津成名露臉的混混,必有一次成功的拼命經歷。
楊有福知道宋國樑此時便是準備拼命了,只要他這次成功,身份地位就不是劉光海的弟子,而是他這個腳行的股東之一。這些人的命填進去,不管能否抓住劉黑七,寧立言都得把碼頭讓出來。也就是宋國樑用命,幫劉光海掙了個金礦。按照混混規矩,劉光海必須把自己收入的一部分拿出來作爲分紅送給宋國樑。即便是宋國樑本人死了,其家屬也要享受這份分紅。哪怕是千金買馬骨,劉光海也得把這幫人家屬照料停當。
反過來要是從宋國樑手裡丟了這幾個人,日後整個腳行的人都會看不起他,他自己也沒臉在劉光海手下混。與其將來餓死街頭,不如趁現在用命搏個前程。再說這幫人心狠手辣,奪了人也未必就能饒過他們,還不如拼一把。
想到這裡楊有福一咬牙:“你會把式,送人的事你來,這邊……我頂着!”說玩這話他猛地揮起手裡的鎬把怒喝道:“兔崽子,我跟你們拼了!”朝着這幫人直撲了上去。
宋國樑見攔不住楊有福,也不多說什麼,招呼了幾個人押着萬福興四人奪路而走。那持匕首的男子剛要追擊,楊有福已經揮着鎬把纏住他。這幫混混都有些力氣,棍棒在手上呼呼掛風。雖然不至於致命,但是被打中也難免皮開肉綻乃至傷損筋骨。這夥攔路之人吃虧在人數太少,被混混不要命地糾纏住,分不出人手去阻擊宋國樑一行。
“放火!”
男子只能發佈第二道命令,幾個手下在打鬥中從身上取出煤油瓶向着路旁的建築扔過去,緊接着便有人扔出點燃的棉紗。
他們衝突的地方不是倫敦道而是租界邊緣地帶,在管轄權上存在些許模糊爭議,住的不是有錢人更沒有英國人。有於沒有明確權屬,也沒人過問,盡是些破舊不堪的木屋,一起火就是火燒連營。
楊有福身上捱了兩刀卻還是死戰不退,咬牙給身邊的人鼓氣:“哥幾個別含糊,這一着火消防隊和巡捕都得來,沒有他們的好!”
英租界素來重視消防工作,在警務處下有專門的消防股,負責處理租界火災。他們和華界那些收錢救火不交錢不施救乃至現場勒索的消防隊不同,屬於租界公辦機構。救火乃是本職工作不得拒絕,其目的是保護租界整體的財產安全和秩序,業務水平過硬責任心也強。
這幫人看見火不敢不來,眼下這種情況下,只要官方來人,事情就對楊有福這些人有利。現在劉光海一方的死傷已經突破兩位數,襲擊者裡也有兩個被棍棒打到在地。如此大規模的死傷,不管在哪都是惡性案件,殺人的兇手自然難有好下場。
持刀男子也意識到這點,想要組織部下撤退,可楊有福發了狠,不要命地撲上來死死纏住他。“想跑?沒門兒!今兒個要是沒有個說法,你們誰都走不了!”
往日裡混混是沒有這種勇氣的,不管嘴上何等厲害,若是真出了人命,便要作鳥獸散。遇到這幫殺人不眨眼的狠角色,更是不敢頡頏。可是今天,他們也都豁出去了。
劉光海的事業重心本就在日租界,佔了地利的便當,如果能把寧立言控制的那幾個大碼頭和倉庫接手,日後足以和寧立言分庭抗禮。大河有水小河滿,這幫指望劉光海吃飯的打手也就能跟着發一筆財。
有那麼多碼頭、倉庫刺激着,這幫人便有了足夠的決心潑出性命。就算是死也要纏住自己的對手,多拖住他們一刻就多一刻希望,已經到了這一步,退下去就前功盡棄,哪怕是用命填也得把人留下。
先於消防隊到來的是另一羣同樣系毛巾的男子,這幫是“西頭”的混混,是袁彰武的舊日部下和劉光海素來不對眼。本來他們追過來是要搶人,可是看這邊打成這副模樣都愣在那不知所措。這種場景與混混的常見鬥毆相去太遠,大家腦子有點轉不過來,不知道該幫誰。
楊有福此時已經被捅翻在地,但一見來得這幫人忽然扯開脖子喊道:“這幫人是劉黑七的同夥,把人劫走了!”
西頭帶隊的混混頭一聽面色一變,朝身後人吩咐道:“上!”
“打誰啊?”
“廢話!幫家裡人打土匪,把人搶過來!”
生力軍的加入讓伏擊者的逃跑變得更加困難,而且這些人再怎麼能打總歸也是血肉之軀,身體扛不住棍棒。由於體力的消耗加上人數懸殊,又有幾個人被混混打翻在地。
一聲聲刺耳的警哨響起,隨後傳來的則是有些顫抖地呼喝:“都……都住手!我們是消防隊的……全都給我老實點。”消防隊員這時候趕來了。
往日裡本地混混不敢惹穿制服的,即便是消防隊也要躲着走走。可是今天情況異常,任是消防員用力吹警哨也沒一個人逃跑。
刀槍無眼,火場打成這樣,消防隊也不敢擅自進入。這些消防員裡也有人在幫,小聲嘀咕着:“這幫不是西頭的郭梆子麼?他們和東頭光爺素來不對付,怎麼兩邊的人兵合一處將打一家了?這幫拿刀的誰啊?”
“是啊,這幫人哪來的?怎麼出手都是死手,這看着不像幫裡的人。今晚上這事邪性,哥幾個別過去,留神捎上。”
另一個消防員則四下張望,納悶道:“這又殺人又放火的,巡捕都死哪去了?怎麼一個都看不見啊?聽不見我這吹哨麼?”說話間又是用力地吹響了警哨。
英租界對於日租界的防範在今晚出現了極大的疏忽,其中原因固然有長期平安無事之下的懈怠,也和藤田的工作密不可分。
上次楊敏遭遇綁架事件華界巡捕遲遲不能到位,就是藤田施展手段,讓自己的內線虛報警情再讓警察局內線發力,讓寧立言的佈置落空。這次他要在英租界動手,也採取了同樣的方式。
英租界巡捕不敢不出警,但是多拖延一些時間總辦得到。按照藤田分析,只要他們能稍稍晚行動幾分鐘,自己的這支別動隊足以完成任務。沒想到宋國樑果斷分兵於先,楊有福這幫人捨命死戰於後,竟是讓這隻別動隊未能及時撤離。
英租界對於日租界採取的防範態度終究不是兩國戰爭,英租界只能不許日本人攜帶槍支進入租界同時在租界裡嚴查日本間諜,其他沒法阻止。藤田訓練的別動隊成員大半來自熱河僞軍,還有一些是民間蒐羅的散兵遊勇外亡命徒,由兩名日本士兵擔任行動隊負責人。
這兩個人都是從小生長在關外的日本人,身上沒有日本人特徵說話一口東北腔,冒充中國人毫無壓力。今晚上別動隊分爲兩批,進入英租界這支人馬攜帶的都是匕首等冷兵器,不在英國人查禁範圍內,潛入工作非常順利。另一支別動隊則是在日租界內行動,工作同樣是放火燒屋製造混亂。
劉黑七和他的部下,本就是是藤田計劃裡的犧牲品。按照藤田設計,別動隊冒充混混把萬福興等四個人搶走,製造青幫內部紛爭,把日租界的混混引回英租界。將來還可以引發天津地下世界的新一輪衝突,製造青幫內訌。
而這場大火以及血案的罪魁禍首都是混混以及其背後的主使寧立言,只要這個罪名扣實,他的身份就從秩序維護者變成破壞者。各國商人都會把他視爲惡棍,不但在英租界的工作保不住,日租界的商人也不會再保護他。接下來再要除他就容易多了。
別動隊的劫持計劃落空,只能趁亂放火。可是火放起來,自己卻也陷入進退兩難的不利境地。這支接受過專門格鬥廝殺訓練的別動隊本以爲可以順利突圍,不想竟然脫身不得。
越是急躁手段越狠,混混的傷亡就越多。按說這些沒有組織的混混早就該被打散了,可是實際情況卻與之相反。到了這一步利益方面的考量已經退讓到了次要,潛藏在血脈裡的血勇被殘酷的殺戮所激發出來,逐漸佔據上風,成爲支持他們撕殺下去的主導因素。
人類自古猿一路進化而來,與洪水猛獸搏擊,終於有了自己一方家園又成爲萬物之主,過程中不知多少次以弱擊強乃至以卵擊石。正是靠着這種無畏無懼的膽魄,才能支持人類一路走下去。
這種膽魄鐫刻於人的血脈之中,縱然平時不顯,在特殊時刻也會如火山噴發般爆發。天津雖然有着碼頭城市的油滑精明八面玲瓏,但是"悲歌慷慨","俗重氣俠","自古言勇敢者,皆出幽燕",這些上古年間鐫刻在這片土地之上的血勇並未消散,依舊影響着生活在這座城市裡的芸芸衆生。
從刺秦荊軻、擊築漸離一直到幾十年前火焚洋教堂的百姓,爲了保全天津父老不遭兵火而替死上法場的本地混混……這股血性傳承千百年,依舊未曾衰減。
這幫混混身上的血性,被近於絕望的血腥殺戮所激發出來,在這剎那間爆發出的戰鬥力並不遜於這羣殺人兇手。雙方你來我往,居然打了個不分上下。隨着打鬥時間延續又有兩路混混人馬趕來隨即加入戰團,就在這時候,巡捕終於趕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