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立言去見周夫子是兩天後的事。
英租界這場騷亂中受害的都是些平民沒有體面人家,影響力不算太大。可是在租界殺人放火併且開槍射擊,一樣讓英國人面上無光。即便是平素偷懶耍滑爲常態的寧立言這幾天也必須按時坐班,對於事件展開調查。
大家都知道真相是什麼,所謂調查無非就是走過場。這個過場糊弄的自然是英租界的居民,尤其是那些有些錢財又多少有些社會地位的體面紳士,乃至工部局裡一部分董事以及警務處部分成員也在糊弄的範圍之內。
寧立言前世在軍統經過了太多事情,早已經練就一副七竅玲瓏心外加一雙如電慧眼,並沒有因爲上司的幾句話就熱血上頭跑過去揭露真相。他很清楚這時候最重要的是謹慎,否則一不留神就被英國佬丟出去做了犧牲品。
果然,沒用半天時間伯納德的嘴臉就暴露無遺。那三個被趙歆打得半死的別動隊員還沒來得及審訊,就死在了監獄裡。驗屍官給的結果是食物中毒,主管伙食的警員被記過處分扣了半年工資。
寧立言心裡雪亮,驗屍官這個檢驗結果只能相信一半。能在英租界監獄裡做這種手腳的也只有英國人,顯然他們已經知道這些人的來歷,讓這幾個人永遠閉嘴就是爲了息事寧人不讓日英兩國矛盾徹底激化。胡亂交了個調查報告,挨幾句不鹹不淡地批評,事情也就這麼過去。
伯納德顯然無權決定這等大事,其背後授意的自然是英國外交部門,也可以看作是英國政府的意願。這個處理方法招來羅伊私下裡一頓帶有濃重本地色彩的髒話,把外交系統上下罵了個遍。
寧立言已經答應了趙歆必須要個說法,也不能真的草草收場。即便那句承諾本身並不具備任何強制約束力,他也不想被趙歆小看。不管伯納德的態度如何,他都準備對行兇者下手。
好在英國人倒也不是都如伯納德一般膽小,畢竟做了多年世界霸主,心態不可能一下子改變。做慣婆婆當不來媳婦的大有人在,何況日本發跡很大程度上依靠英國支援,現在調過頭來以奴欺主,更讓一部分老派英國人難以接手。
哈里斯下令開展內部調查,清除日本人的棋子。在這次衝突中調動巡邏隊,又有意拖延時間導致日方別動隊可以自由活動的幾個警務處官員已經暴露,等待他們的命運已經不是革職那麼簡單,牢房將成爲其人生旅途的終點。
寧立言因爲之前混混大鬧日租界時玩失蹤被哈里斯關門批評了一通,批評的內容無人知曉,但是從寧立言的表情看大家也能猜得出,所謂批評更應該被稱爲密談。
官方層面的報復得不到政府支持,便要求助於地下世界的力量。這次談話實際就是哈里斯給寧立言吃一顆定心丸,本地居民素來和大英帝國友好,爲了維護大英帝國尊嚴而做出的某些過激行爲,警務處不予追究。
醫院那邊的消息終於傳了過來,廖伯安手術很成功,沒有生命危險。但他肺部中槍傷勢嚴重,將要在醫院裡住很長時間,傷愈之後能否工作也在兩可之間。
即便如今的租界裡不乏羅伊、哈里斯那等中國通,可是制度依舊刻板木訥沒有人情味,廖伯安明明是爲了維護租界秩序受傷英國政府卻不肯給予補貼也不肯支付醫療費用。
寧立言主動承攬了廖伯安全部醫藥費及營養費,並叮囑醫生不計代價,用最好的藥最昂貴的補品讓廖伯安早日恢復健康。這番表態乃至付款都是秘密進行,也囑咐了醫生保密。可是廖伯安的學生不乏警務處官員,英國人不肯爲恩師付錢的事瞞不過他們。等到他們自發爲恩師湊錢看病的時候,自然就會知道寧立言已經用個人財產負擔了一切開銷。
這是一記暗手,現在還沒到發揮作用的時候。還沒等到寧立言這種仗義疏財的行爲在警務處內部傳播開,趙歆已經私下聯絡寧立言。他沒幼稚到逼着寧立言帶華捕辭職,只是希望他和自己合作,用最簡單直接的方式爲老師報仇。
萬福興那四個人被他打死了兩個,剩下的兩個也不過是苟延殘喘留着將來結案用,可是真正開槍打傷廖伯安的人一直沒抓到。萬福興他們在槍擊發生前就被轉移了沒在現場,自然說不出到底誰是兇手。從槍法和敢在英租界開槍的膽量上判斷,基本可以確定行兇的是劉黑七部下甚至是劉黑七本人。既然確定不了具體的行兇人,趙歆就決定把整個劉黑七團夥當作仇人消滅。
原本解決劉黑七就是南京方面的命令,這次又加上私人仇恨,趙歆已經發誓和這夥土匪勢不兩立。乃至於復興社天津站重建的事都被他放在一邊,先殺了劉黑七再說。
經過上次和大迫機關的火併之後,復興社在天津沒多少人手,劉黑七自身也只是個土匪不值得南京投入太多成本。給趙歆下的這個命令措辭嚴厲,實際還是有一搭無一搭,殺不成也不會有後果。趙歆想要報仇能依靠的只有寧立言這種本地豪強。
混混大鬧日租界這件事,讓趙歆對於寧立言的能量有了重新認識。往日裡自己看不上的這些幫會分子一旦得到有效組織,爆發出的能量連趙歆都有些忌憚。他現在顧不上考慮這樣一支力量掌握在寧立言手中對於黨國是利還是弊,只是想要藉助這支力量爲老師復仇。
他雖然是租界裡的高級警官,可是自己手上並沒有能做這種事的死士。惟一能提供的幫助,就是一個神槍手。
都是場面上的人,話不用說得太明白,寧立言也知道,這個所謂的神槍手就是聶川。彼此之間有行刺的過節,聶川不敢和寧立言見面,甚至不敢說自己的名字。可是依舊通過趙歆把話送了過來,只要把仇人的所在告訴他,其他的事就不用寧三少費心,自己自有辦法結果仇人的性命。
索命的閻王不止這一夥,白鯨也有消息送過來。山東方面已經確定會派人刺殺劉黑七,並且希望得到本地朋友的幫忙。韓向方甚至開出大洋一千塊的盤口,請求天津這邊出力。
日租界的反應最是奇怪。本以爲按照日本人那不吃虧的脾氣,被混混鬧了租界落了面子肯定會採取些手段報復,乃至劉光海本人都做好了先去鄉下避一避的準備。可是兩天下來,日租界就像是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對整個事件採取息事寧人的態度,讓人大爲詫異,不知這幫東洋鬼子幾時轉了性。
從大體看,整個城市似乎風平浪靜,這場騷亂就此結束。可是明眼人都知道,這一切只是開始,所謂的平靜無非是一場狂風暴雨前短暫的安寧。寧立言出發前接了幾個電話,又撥了幾個電話出去。等到即將出門時楊敏叫住他,卻沒有阻攔他什麼,只是緊緊抱住寧立言,在他耳邊嘀咕道:“老三,我……可能是有了。”
“真的?”寧立言大喜:“這事別靠猜,咱去找醫院檢查一下。”
“這事不用你囑咐我,姐知道該怎麼做。我只是要提醒你一句,你就算不顧念着我也得顧念咱們的孩子,千萬保重自己。那些古董就算你搶下來也到不了自己手,咱們爲國家保護文物是應該的,可是不能爲這個把命搭上。”
“姐你這說的什麼話?我對你的心你最清楚,哪能不顧念你?只不過咱也不能眼看着祖宗留下的東西丟了不是?否則將來咱孩子長大了問,咱家的東西怎麼在外國人那擺着,咱們臉上無光。你放心吧,我心裡有數。”
說話間寧立言用力抱了抱楊敏,隨後大步流星向外走去。老謝想要開車,寧立言道:“這個不用你,你替我幹件大事……”
周夫子一連多日未見,再見時面色比起當初倒是略紅潤了一些,不知是小元寶手下留情還是周夫子預計到要發財,不惜代價買了名貴補品,竟顯出幾分枯木逢春的態勢。
一見那枚印鑑周夫子那昏花的老眼中放出兩道光芒,整個人打了個寒顫,聲音都有些走調:“哈哈!果然是它!就是這個寶貝!”
寧立言看着他不作聲,周夫子興奮得身體劇烈顫抖,印鑑在手裡幾次差點脫手。上上下下來回看了半天,把印章小心地放在衣兜裡,隨後起身對寧立言深施一禮道:“寧三爺大恩大德沒齒難忘,請受老朽一拜!”
“老夫子這是從何說起?既有我乾爹的面子在,我哪敢不辦啊。”寧立言笑着把周夫子攙扶住:“怎麼樣,印鑑看準了沒有,千萬別有什麼疏忽遺漏,若是這次再錯了可就不好辦了。”
“三爺放心,老朽看得明白絕對沒有錯處。”
“既然如此,那我就算是功德圓滿,後面的事情與我無關,告辭了。”
寧立言說話間起身就要走,周夫子連忙把他拉住:“三爺這是拿老朽耍笑呢。我雖然上了幾歲年紀,可也沒到老糊塗的地步。咱們當初說好的事不能反悔,這批好玩意咱們二一添作五,誰也不吃虧。”
“我還當老人家貴人事忙把這事忘了呢。真忘了也沒關係,就當這話沒說過,於我而言這也不過是舉手之勞也不值如此重的酬謝。”
周夫子連連搖頭:“三少這是要折我的壽數呢,您在裡面出了多少力擔了多大的風險,老朽都一清二楚。我也是場面上的人,絕不會做上房抽梯那種半吊子的事情,當初怎麼說如今就怎麼兌現。可是有一節,眼下似乎不是個好時候吧?日租界剛剛鬧了一場事英租界又動了槍彈,歸根到底都和這件事有關聯。這個時候不管誰去取寶,都有可能惹來懷疑。這種事一旦鬧大,可就不好辦了。不如過段時間,等到這事消停下來,再做個道理。”
話音剛落,門外一個懶洋洋的聲音傳進來:“周老做事就是仔細,怪不得阿瑪在日那麼信任你,連我不知道的事都跟您老交底。不過這事啊我看得改個章程,您出頭不方便我方便啊!我是苦主!我拿我們家東西誰敢說不給?您這麼大歲數也別折騰了,這跑腿受累事還是讓我這小輩的辦吧。”
房門被人推開,隨後只見一個四十開外刀條臉的男人率先進入,隨後只見一個二十出頭的年輕男子摟着滿面笑容的小元寶大模大樣走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