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寧立言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驚醒。
站在門口的武雲珠看着牀上兩人很有些不好意思,想要背過身去,卻又忍不住朝寧立言身上多看了幾眼。直到寧立言沒好氣地瞪着她才結結巴巴地說着:“電……電話。”
楊敏倒很是大方,自己和寧立言雖然未曾舉行儀式,但是心裡早已經認定是夫妻。既是夫婦做這等事便是尋常,在臥室裡被人看到也不算丟人。她一邊用手梳理着頭髮一邊問道:“哪裡打來的電話?”
“史密斯診所……打電話的是珞伊,說是寧立德他們出事了。”
史密斯診所走廊長椅上,寧立德雙手抱頭坐在那一動不動。寧立言和楊敏走進來,他絲毫沒有反應,依舊保持着那個姿態,同時用力地抓着自己的頭髮。離他近一些,便能聽到一陣似有似無的抽泣。司機老丁站在一邊,也是垂頭喪氣一言不發,看見寧立言與楊敏走過來也沒上前打招呼。
大丈夫流血不流淚,天津的爺們向來看不起哭哭啼啼的男人。何況寧立德是商業鉅子,在天津商場上,是出名的厲害角色。不管幾時都是一副從容不迫的神態,從不曾這般狼狽。再看他和老丁的衣服被扯破了好幾處,老丁臉上可以看見傷痕,便知道是遭遇了意外。
唐珞伊一邊隨着兩人往裡走一邊低聲介紹情況。
“寧先生在英租界和華界交匯的地方,被難民襲擊了。一個流民故意製造交通事故逼停了汽車,等車一停下來,一羣難民就衝上來搶劫。在搏鬥的時候,寧先生他們都受了傷,寧太太傷勢最嚴重。幸虧華子傑帶着巡警趕到果斷鳴槍,才把那些人嚇跑。可是寧太太的情況不樂觀……”
寧立言皺緊眉頭:“她現在情形怎麼樣?”
“史密斯醫生正在全力救治,我從家裡被叫來幫忙,不過你們最好做個準備,我……沒有多少把握。”
寧立言點頭道:“我明白。請你務必盡力而爲。”
這時華子傑帶着幾個巡捕走過來,唐珞伊朝他看了一眼,向寧立言介紹道:“這次多虧了子傑,若不是他,只怕連寧先生都有不測。”說話的態度很親,但這種親切不是對華子傑的。隨後也沒朝華子傑打招呼,自己小跑着衝向手術室。
“子傑,今晚的事我要多謝你了。”
華子傑看着離開的唐珞伊以及緊握着寧立言手臂的楊敏,臉色有些難看,但是依舊在寧立言面前立正行禮。
“保護市民乃是警察的天職!今晚卑職鳴槍的地方實際是在華界,如果引發爭端……”
“天塌下來我頂着。”寧立言拍拍他的肩頭,“你和你手下的弟兄,每人領五十塊錢的獎金,今後不管在哪再遇到這種襲擊士紳的難民,槍子只管朝他們身上招呼,殺幾個都沒關係。”
華子傑點點頭,看看一旁的寧立德主僕欲言又止。寧立言道:“走,我們去門口抽支菸。敏姐你……”
楊敏點點頭:“我和立德說幾句話,你們只管去吧。”
時間已經是後半夜,西北風吹到臉上,就像是有人拿了冰刀在來回銼動。寧立言想着不久之前在戲臺上生龍活虎的宋麗珠如今躺在病牀上生死不知,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冷戰。只覺得一股寒氣從心底冒出直達四肢百骸,頃刻之間便把自己凍成了一尊冰雕。
“對於那些人的身份,卑職存在懷疑。他們的行動很有章法,似乎接受過訓練。我想過抓幾個人身份,可是他們手腳利落,很可能練過武功,我們的巡捕很難抓捕。他們的身體素質很出色,手上還持有武器,寧太太身上受的傷,都是刀傷。這些疑點集中起來,卑職懷疑他們根本不是難民。”
當然不會是難民。
即便華子傑不說,寧立言心裡也有數。這麼冷的天氣,真正的難民都跑去烤火,誰會去明火執仗襲擊行人?再說僞裝車禍發動襲擊,必是事先經過訓練,還得對目標的脾性瞭如指掌。若是遇到個混橫的,直接一腳油門碾過去,最多也就是賠幾個大洋的事,誰耐煩停車?只有寧立德這種良善之人,纔會把窮人的命當成性命,因此纔會中招。
這些所謂的難民和之前燒工廠燒堆棧那幫人,必是一路貨色。寧立德人剛剛離開英國俱樂部,那邊怕是已經佈置好了埋伏。能組織安排如此周密的,便只有自己的老對頭。
日本人是這個世界上少見的犟種,向來不懂得見好就收。這次行刺未成,不知幾時便會有下一次。寧立德的性命懸於一線,便是身邊人也未必安全。按說自己應該幸災樂禍坐看寧家倒黴,可此時心中卻滿是怒氣與忐忑,並無半點喜悅。
這個寧立德,到底招惹了怎樣的麻煩?
寧立言快步返回診所,楊敏這時正站在寧立德身邊勸解着他,寧立德依舊是那副樣子不肯說話。寧立言來到他面前,忽然一把將寧立德從椅子上揪起來。司機老丁剛要開口,寧立言搶先道:“這是我們兩的事,別人少摻和!”隨即揪着寧立德的領口,將他後背頂到了醫院的牆壁。
“寧老大,你看着我說話!”寧立言語氣低沉嚴肅,“你媳婦現在手術室裡生死不明,你但凡是個老爺們,就給我拿出點爺們模樣來!否則就對不起裡面爲你挨刀的女人!別人打咱一拳,咱們得還他一腳,光跟那嚎喪有什麼用?”
楊敏本已經衝過來準備拉開寧立言,聽到他的話,便停止了動作。寧立德終於擡起了頭,看了看寧立言,又把頭轉向楊敏,用嘶啞地聲音說道:“還是你有眼光,給自己選了個有本領的男人。麗珠是個傻女人,選了我這麼個無用的商人。眼看着她生死未卜,卻無能爲力。”
“你若是無用之人,對方便不會對你下死手了。”寧立言鬆開了手,“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你做了什麼,居然惹來對方如此大動干戈?”
寧立德搖頭,並沒說話,顯然有些話不方便在這裡提起。就在這時,手術室的門打開,史密斯醫生從裡面走出來,邊走邊解下臉上的口罩。數九隆冬的時節,頭上卻是汗珠密佈滿面倦怠,一看就知道,這場手術非同一般,耗去了這個洋醫生全部精力。
寧家兩兄弟幾乎同時衝到史密斯面前,寧立德問道:“醫生,我太太怎麼樣了?”
“我……很遺憾。”史密斯一邊擦着頭上的汗水,一邊用中國話回答寧立德的提問。“我們已經竭盡所能,但是上帝的決定,人類難以違抗,希望你們可以理解。”
寧立德的身軀搖晃了一下,剛剛被寧立言凝聚起的一點精氣神,瞬間便消散了,眼看着人便癱軟下去,多虧司機老丁及時在後面扶住他,纔沒讓他真的摔倒。
事不臨頭棒不打腿,大千世界芸芸衆生在關係疏遠之人遭遇不幸時,都可以化身智者,寧立言也不例外。他沒像寧立德那般衝動,反倒是抓着史密斯的胳膊問道:“你別扯那些沒用的,人現在到底怎麼樣?還能不能說話,不管怎麼着,也得讓我們看一眼,交代幾句吧?”
“寧太太現在需要休息,你們不該打擾她。等她傷勢痊癒之後,你們想要聊多久都沒問題。”
“傷勢痊癒?”寧立言聽出了話裡的毛病:“你剛纔說的嘛意思?你不是說你們沒轍了麼!”
“我想你們誤會了我的意思,我是說寧太太肚裡的孩子保不住了。可憐的小生命啊,就這麼離去了。至於寧太太本人,只要不發生意外,不會有生命危險。就是……她今後可能沒法做母親了。”
“謝天謝地啊!”本已經站不住身形的寧立德聽到這句話,臉上露出了帶淚的笑容,一把抓住史密斯的另一條胳膊:“醫生,請您無論如何保住我太太性命。我不在乎錢財,你要多少錢都可以,我只要她沒事就好。”
“先生放心,這是我們的職責所在。但我還是得提醒你,你的孩子……”
“我只要麗珠沒事,別的什麼都不在乎!”
“說的好!”寧立言再次拉起了寧立德,這次卻是攙扶而非揪扯,破天荒第一次對自己的兄長表示讚揚:
“這話說得像個老爺們!就衝你這話,這事我幫你。不管是誰害了我嫂子和她肚裡的孩子,我都要他以命抵償!今晚上,我跟這陪着你。明天早晨咱們就去領事館,找伯納德告狀,你是參加慈善晚會的紳士,對你襲擊,就是不給伯納德面子,這件事必須得給咱一個說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