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寧立言多日不見的興奮,以及死裡逃生的經歷,讓武雲珠很是興奮,嘰嘰喳喳說個不停。過了好一陣子,寧立言才大概問出究竟。
“我爹遇到了一個老長官,老長官說要帶他去做大事,要啥有啥,就是缺我爹這麼個幫手。我爹的性子你是知道的,自然就答應了。我們本來已經出了天津,可沒想到沒等到地方,那老長官就找我爹說媒。他兒子看上我了,非要我嫁給他,給他家生孩子。我爹這人老糊塗了,就看那熊玩意能打仗,就讓我答應。我的終身大事,哪能那麼草率。最後跟我爹吵了一架,就回天津了。本想跟三哥嘮嘮,可是又覺得不好意思。”
武雲珠撓了撓頭,神情間有幾分嬌羞。“我知道三哥當時要抓賊,想偷着給你幫忙的。我給你幫完忙了,你就不能煩我。可沒想到……打了一輩子雁,臨了讓雁把眼睛啄了。丟人現眼,差點把命都扔了。我也沒想到,那麼個破房子那,咋就有那麼多埋伏。當時跳河的時候就想,管怎麼着,也不能落到他們手裡。再想,就是覺得不值,沒和三哥見一面就死了,太窩囊……”。
“再後來就是發現自己躺在這,遇到了唐醫生。她醫術老厲害了,人也好,特別照應我。就是信不着三哥,總說你給我治病,就是想跟我了斷關係,等我好了,也就不管我了。我說不能夠!三哥要是那樣的人,也不會幫我了。就爲這個,我兩打賭來着。我剛纔跟那裝相,就是唐醫生的主意。”
一旁的唐珞伊咳嗽了一聲,武雲珠卻毫不在乎地一揮手:“我知道這是醫院。可是你這醫院一共也沒幾個病人,我這病房裡就我自己,怕啥?能吵着誰?再說咱兩過去跟屋裡嘮嗑的時候也不少,不也不在乎麼?你打賭都輸了,少說話,要不你先把賭賬清了?”
寧立言驚奇地發現,一臉冷漠的唐珞伊對上武雲珠,卻是沒什麼脾氣。世間一物降一物,大概武雲珠就是她的剋星。他看看唐珞伊,“唐醫生,如果方便的話,我想和你聊幾句。是有關子傑的事。”
唐珞伊看看寧立言,又看看武雲珠。“在這說就可以了,診所裡沒什麼病人,武小姐住的是特護病房,沒有人來。這裡足夠安全。”
看來這女人對自己誤解很深戒備心也足,不想和自己獨處。想必是自己荒唐之名爲人所知,加上武雲珠這張快嘴,把自己的幫會身份透露了出去。
一個紈絝子弟加流氓頭目,確實容易讓女人產生戒心。這是件好事,證明唐珞伊是個謹慎小心的女人,正是自己要找的人選。
武雲珠的痊癒,讓他的心情格外開朗,普通人態度上的簡慢,已經不會讓他介懷。
他點頭道:“既然如此,我們就在這裡說。我想問唐小姐,你和華家老夫人的關係怎麼樣,能不能保證你說的話可以影響她的決策,更重要的是,能不能保密?”
唐珞伊看看他,隨後哼了一聲。“寧先生有話請直說,我的時間很寶貴,禁不起浪費。”
陳友發用華家給寧立言立功的建議,算是個一石二鳥。既是爲自己除去對頭,也是測試寧立言的投名狀。
若是寧立言護着華子傑,必然沒法得到陳友發的信任。固然不至於怕了陳友發,但是兩方的合作,就要蒙上一層陰影。於彼此提防的狀態下,想要徹底解決陳友發和他身後的人,必要多費不少周章。
是以寧立言沒爲華子傑說話,但也從沒想過真的把華家如何。固然華家的藥品生意可能還是爲了牟利,但肯把重要的傷藥賣給抗日武裝,就已經是極爲難得之事。只此一項,就值得人幫助。
這幾日裡,喬雪已經把華家的情況瞭解了大概,向寧立言做了說明。
華子傑父親一輩兄弟五人,他們都是精明的商人,但是卻沒趕上好年頭。戰亂奪走了其中兩人性命,彼時二人尚未娶親,也就沒有後代。其餘三房也只有華子傑一個男丁。
華父一直是華家藥房的掌舵人,其在九一八時正在東北從事藥品生意,就此下落不明。華子傑又無心家族生意,現在華家藥房羣龍無首,名義上是華子傑的母親在支撐,可是實際上誰說了算卻不好說。
孤兒寡母執掌偌大一片產業,又有兩個叔伯共同管理,華太太必是個多疑的性子。寧立言若是用隱蔽的法子給他們來個寄柬留書,怕是不能取信於人。若是露面,又難以保證自身身份不被泄露。思來想去,只能找個足以取信於華家的人做這個差事。
華子傑是個衝動的理想主義者,他根本就不知道世間的危險與黑暗,也不曾明白保全自身的意義,和他說只會壞事。好在唐珞伊還算理智,聽到寧立言介紹的情況,眼神中的戒備漸漸消散,取而代之的則是一份擔憂,態度上也鬆動了不少。
“那些可恥的罪犯,反倒要污衊子傑是違法者?若是讓他們得逞,這天下還有公理麼?”唐珞伊第一次表現出情緒的波動。
武雲珠拉着她的胳膊,把她拽到自己身邊坐下。
“你剛纔數落我,自己嚷嚷啥?三哥既然給你送信,就不會讓他們得逞。我跟你說啥來着,三哥絕不能是漢奸!三哥你別怪我,當初我懷疑過你,認爲你走了歪道。可是後來我一尋思不對啊,你要是漢奸,還不早把我們一家子給賣了?能讓我們出天津衛?越尋思越不對勁,你肯定是有想法。”
“我沒有什麼想法,要說有,也就是在這個亂世努力活下去罷了。至於漢奸不漢奸,這個話題太大了,我說不清楚,也不適合在現在說。我提醒唐小姐,是爲了體恤自己的下屬,不忍見一個大好青年積善之家無辜受害。不要想得太多,我承擔不起。”
唐珞伊點點頭,“我明白寧先生的意思,我今天晚些時候會去華家,把事情說清楚。伯母經商多年,倒也不糊塗,有了防備肯定不會上當。只不過既然被人盯上,只怕短時間不敢出貨了。”
“先保住性命要緊,錢不是一天賺的。只要有人,總會有發財的機會。”
唐珞伊沒做聲,沉默片刻之後才道:“說出來寧先生可能不信,他們做這個生意,利潤低得可憐。有些時候,甚至是虧本經營。伯父是九一八的時候失蹤的,雖然沒有確切消息,想來必是遭了日本人毒手。華家對關外的藥品貿易,是爲了報仇,也是爲了抗戰,不是爲了發財。”
“英租界奉行中立原則,任何人在英租界宣傳抗日,都將受到處分。輕則驅逐,重則入監。唐小姐今後說話要謹慎一些,哪怕是爲未婚夫辯駁,也得先考慮好自己說的話會帶來什麼後果。”
寧立言倒不是有心報復,只不過若是態度不夠惡劣,只怕引不起重視。這幫出生就活在租界的人,還體會不到亂世的可怕,必須得給他們提個醒。
唐珞伊並沒有辯駁,反倒是點點頭,承認了自己的莽撞。“寧先生說得對,是我太糊塗了。好在我平時不參加社交,倒也不怕說錯話惹來禍事。”
“唐小姐有這份警覺就最好不過。我帶雲珠先走了,你抓緊時間去華家報信,免得他們吃虧。”
“慢。”唐珞伊叫住寧立言,“出院手續其實我早就辦好了,倒是不急。我有句話想問寧先生。”
“什麼?”
“你……真的以爲自己是租界神探?真以爲像你現在這樣,抓幾十個大煙販子吊死,租界就能恢復太平?”
“唐小姐這個問題,我不大明白,這件事跟你的工作或是生活有關係?”
“當然!子傑說你是警務處的希望,願意爲你出生入死。他年紀比我小,人也單純,我不希望他信錯人,更不希望他爲了個不值得的人拼掉性命。他是華家獨子,每次出任務,伯母都提心吊膽。我只能幫着他騙人,說他做得都是沒危險的差事。可是我心裡知道,他的工作有多危險,他這個人又是何等不知吝惜生命。我勸不住他,就必須替他把關。”
“你……比他大?那他喊你姐?”
寧立言沒頭沒腦地問了一句,換來的是唐珞伊的白眼,方纔解除的戒備,又回來了。
該死!
寧立言知道,自己的態度引起了不必要的誤會,可是心中的波瀾,卻讓他無從顧忌這些小節。
唐珞伊對於華子傑的關心,讓他腦海裡浮現出楊敏的身影。如今的唐珞伊對華子傑的關心,豈不是一如當日的楊敏對待自己?
所不同者,就是華子傑這個混賬東西,居然不懂得珍惜,反倒是惦記着註定和他不是一個世界的喬雪。
一想到楊敏,寧立言的情緒就沒法保持理智,方纔對自己的冒犯,更是早就拋到九霄雲外。顧不上謹慎,斬釘截鐵道:
“唐小姐,我從未認爲自己是個神探,也不認爲自己是個品格高尚,值得子傑爲我犧牲性命的紳士。我不過是亂世中一個凡夫俗子,所作所爲,只求苟全性命而已。我是個惜命之人,也同樣愛惜部下性命,不會讓部下爲我犧牲。”
“只是不犧牲?租界裡符合這個標準的人,不知有多少。這個素質可配不上你的位置。”
“身爲警務人員,自然要整頓治安,保證一方平安。前提……是不危及性命。”
“若是想要保一方平安,你現在做得還不夠。”
“事情總要一點點做,飯也要一口口吃。”
“可租界的老百姓等不了那麼久!”唐珞伊的語氣略有些變化,看着寧立言道:“如果你真打算解決那些人,我可以幫你,讓這件事早點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