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海關設在英租界的紫竹林,這是打從前清留下來的規矩。當時海關關稅收入主要用來還洋人的債務,是以雖然海關歸屬中國,可是洋人說了算,衙門也設在洋人的地頭。這是當時英國人靠着軍艦大炮打出來的特權,沒法爭嘴。
等到民國建立,前清的老規矩大半廢除,怕洋人這個傳統卻得到了很好的傳承。前清許給洋人的權力國民政府哪個也不敢收回,海關自不例外,還是歸英國人掌握。
不過眼下的天津海關英國人只擔任管理崗位,具體幹活的都變成了中國人。
按本地人的叫法,在海關工作一律被稱爲“混洋事由”。天津是碼頭城市,在海關工作就是這個城市的城隍土地。即便是大商人也要對海關的僱員禮貌三分,是以哪怕是一等一的清廉人物,在這種地方工作一年,也能落個肥吃肥喝積攢下一份豐厚傢俬。
曹胖子曹錦春就是這麼個混洋事由的主。
他和華子傑是發小,後來又都吃了公家飯。一個在巡捕房,一個在海關的緝私隊,都算是體面的職業。
華子傑一直懷疑,就曹錦春那個小胖子臃腫的身材和笨拙的身手,如何能抓捕走私犯。要說他最大的優勢,大概就是脂肪足夠厚實,一旦意外落水,靠着自身的浮力,不至於被淹死。
後來華子傑才明白,曹錦春從不曾親自抓捕過走私犯。每個月有人把錢送到他家裡,他便在緝私隊糊弄自己的洋上司,帶着他們下館子、去藍扇子、侯家後……再不就是去俄國人的賭場。當上級需要業績時,他只要說一句話,就有人把走私犯送到他門口讓他立功。
至於那些人是不是走私犯?又是否真的是罪無可赦?總之海關緝私隊說他們是,又有誰能否認?
是以曹錦春雖然做了這職業,卻不曾付過辛苦。收入和名聲都遠勝華子傑,自己還從不曾遇到過風險。
得知真相之後的華子傑,便和曹錦春少了來往。因此當曹錦春主動找到他並且說明來意的時候,讓他着實吃了一驚,這是自己認識的那個曹錦春?
曹胖子的五官相貌沒什麼變化,比當初更胖了幾分,看上去就像個皮球。可是他那雙肉包子眼裡的神采,還有面上的光澤,讓他整個人如同脫胎換骨,靠着這股神采,便掩蓋了身體上所有缺失。
過去的他最多算是一堆骨頭架子撐起來的肥肉膘,可現如今的曹錦春卻讓華子傑覺得這人比自己更爲高大。而他的言語更如黃鐘大呂,震盪自己的靈魂,振聾發聵,讓自己的靈魂不住顫抖。
“我們必須給小日本來點顏色,不能讓他們繼續霸道下去。過去他們在關外折騰,跟咱關係不大,咱們該吃吃該喝喝,誰也不礙誰的事。可現如今他們盯上了華北,咱們再這麼混日子,早晚都得當亡國奴!”
飯館雅間內,曹錦春二目圓睜,樣子像是要吃人。捶胸頓足地向華子傑陳述局勢。從小到大,一直都是華子傑給曹錦春講道理,這次居然顛倒過來了。天之道他是從哪學來的這些?這個眼裡只認識洋錢的庸俗之輩,幾時對國家興亡感興趣?
“殷汝耕跟小日本好的穿一條褲子,他自己的媳婦就是日本娘們,這個人當了冀東專員,就是第二個石敬瑭!到時候準把整個冀東都賣給小日本,到時候天津四周的縣城、村子都歸了日本人,本地就成了孤島,絕對待不長久!我這人好吃好喝,五毒俱全,可有一條,不願意當亡國奴!我伺候英國人,那是爲了吃飯,他們看着是爺爺,實際是孫子!我怎麼支使他們,他們怎麼走。可是小日本跟他們不一樣,這幫混蛋是想把咱們整個中國給吞了!這是刨祖墳的事,絕對不能通融!”
“怎麼辦?還能怎麼辦?跟他們拼啊!大家都是一條命,小日本也不是三頭六臂刀槍不入,咱們跟他們拼命,殺一個夠本殺兩賺一個!只要有一口氣在,就不能讓小鬼子佔了咱們天津衛!”
華子傑看着曹錦春,真不敢相信,這番話居然出自這個自己一向蔑視的蛀蟲之口。本以爲他不過是和租界裡大多數吃洋事由的人一樣,沒有廉恥不懂黑白,爲了發財可以無所顧忌。
可現在看來,曹錦春的膽色比自己強多了,跟他比自己纔是懦夫。不管對方的想法有多魯莽,至少敢和日本人爲敵。反過來看自己……與曹錦春相比,自己實在太渺小,也太懦弱了。
自己在租界裡兢兢業業,履行着本分,並以此自傲。可是現在看來,這些事情又有什麼用呢?做得再好,也不過是爲英國人出力,對於本國同胞,對於天下大局並無幫助。
論仇恨,自己和日本人有殺父之仇,也有奪妻之恨。那個唐珞伊被日本人撕破衣服的晚上,自己這個巡捕能作什麼?號稱維護法律尊嚴,卻連青梅竹馬的女人都保護不了,連殺父之仇都不能報,還有什麼臉面立於天地之間?所維護的法紀,又有什麼作用?
華子傑額頭上的汗越來越多,不住地拿手帕去擦,與外面依舊寒冷的天氣毫不搭界。
曹錦春道:“我知道單絲不線,孤樹不林,渾身是鐵打不了幾根釘。這事不是我單打獨鬥,是和一幫人一起幹,都是咱的同學。少英、樹斌,對了還有連珍。你還記得吧?連樹斌他妹妹,那時候咱們去他們家寫作業,連珍切了西瓜先給你吃,還幫你挖西瓜子。”
“過去的事了,還提來作什麼?”
“她還沒婆家呢,這幾年你沒聯繫她,人家可沒忘了你。這次拉你加入,是我的提議,連珍可是第一個響應的。”
華子傑不打算跟他繼續這個話題,主動把話繞開:“這些都是好人家的子弟,不是有自己的產業,就是有體面的工作。你們湊在一起做什麼?組織募捐?”
“募捐?那是去年的事了。當時大家覺得反正是在長城打仗,日本人的炮彈落不到天津,捐點錢捐點糧食,就算是抗戰了。提起來有面兒,自己也心安理得。現在不行了。小日本已經鬧到了冀東,再出點鈔票糧食不頂用,得動點真格的。我們現在用這個!”
曹錦春將拇指和食指比了個手槍的造型,把華子傑嚇了個魂飛魄散。
這幫人都是自己的同學、玩伴,家境都還不錯。對他們來說,搞到武器的難度比普通人小得多。可是一幫少爺、大小姐拿着手槍去抗日?不需要別人評判,華子傑就知道這是送死。
“我們又不跟日本大兵硬拼,就是給他們使絆子,給日本人找點麻煩。我們殺的主要是那幫爲日本人出力的漢奸。咱們中國人多地廣,小日本一共才幾個人?只要沒有漢奸賣國,累死他們也別想把中國怎麼着。殺幾個漢奸,讓其他漢奸不敢給日本人效力,小日本的日子就難過,這便是抗日。”
華子傑以往只知道抗日需要在戰場上殺人,此時纔想到在城市裡殺人,一樣也是抗日。想想寧立言,便想到他手刃竹內大造的情景。他在城市裡殺人,而且殺的還是日本人,可見在城市裡殺日本人的事行得通。
唐珞伊和自己疏遠,便是發生在殺死竹內的事之後。那個晚上自己的表現實在太懦弱,也太像個孩子,比不得寧長官沉着冷靜,更比不得他殺人不眨眼。若是自己也能像他一樣,乾淨利落的殺幾個日本人,珞伊姐對自己的態度或許就會好轉。兩人的感情還能挽回,至少不會讓珞伊姐去飛蛾撲火!
一念及此,華子傑說道“我是探長,不能殺人,這是我的原則,也是我報考警校時的誓言,絕不違反法紀。不過你們要是殺人的話,只要是殺漢奸,我可以放你們一手。”
這是他能做到的極限了。他已經失去了愛情,不能再失去原則,那樣他就一無所有了。
“我們不用你殺人,只要你幫忙辦點事。連樹彬他老子在三北公司做事,消息靈通的很。從他老子那聽說,小日本在準備物資,準備運到冀東去。聽說那些物資都是要緊的東西,有糧食、棉花,還有軍火。這些東西若是到了冀東,那幫抗日的好漢就有難了。咱不能讓他如願。”
“你們打算怎麼辦?”
“炸了它們!”
“怎麼炸?如果物資放在英租界,我可以幫你們。”
“要是放在英租界我還用得着找你?那些物資存在華界的老俄國倉庫,那是寧立言的地盤,青幫的人在那把守着,連只蒼蠅都飛不進。炸藥我們自己想辦法,連樹彬會做定時炸彈,一塊馬錶加上雷管就齊活,神不知鬼不覺炸了小鬼子的倉庫。但必須找個人把炸彈送進去,這事得找你幫忙。”
找我?爲什麼是我?
華子傑一愣,但隨即就明白過來。曹錦春所謂的找自己是個引子,目的是找珞伊。現在外面都在傳,唐珞伊給寧立言當了情婦。
包括自己的母親也聽到了類似的謠言,過年的時候特意跑去唐家,商量幾時操辦喜事,結果被唐珞伊婉言謝絕。雖然兩家沒抓破臉,但是婚姻之事已經希望渺茫。
寧立言對華家有恩,外人不知道,自己的母親是清楚的。她不能埋怨寧立言,也不好責怪唐珞伊,只在沒人的時候把華子傑罵個狗血淋頭。怪他不爭氣,看不住自己的媳婦,把這麼一個好女人放跑了。
華子傑不相信唐珞伊會成爲某個人的情婦,但是她和寧立言關係日漸密切,和自己疏遠乃是事實。曹錦春他們想必是相信了這個謠言,就想要唐珞伊利用和寧立言的關係,把炸彈帶進去。
他們當珞伊是什麼?又當自己是什麼?
華子傑的臉色幾變,可是不等他翻臉,曹錦春已經拍了拍他的肩膀:“這事不好辦,不過爲了大局,再難也得辦。咱們再難再苦,也苦不過關外的義勇軍不是?你和日本人有殺父之仇,爲了報仇用什麼手段都不爲過,受多少委屈都應該……”
老龍頭火車站。
寧立言擁着池小荷走向站臺,四十個身穿黑色褲褂的混混雁翅排開,把旅客往兩面擠開,生生開闢出一條人衚衕,供兩人行走。
身穿嶄新“灰背”大衣,外加一身名貴首飾的池小荷頭靠在寧立言肩頭,寧立言的手則摟着她的腰。池小荷臉上滿是依依不捨,像極了一個飽受摧殘後又自甘沉淪的可憐蟲。
寧立言在她耳邊低聲道:“這件事付覺生肯定會聽到消息,你們見面以後別拌嘴,也犯不上解釋。這種事解釋沒用,抓緊時間結婚,到那時候他什麼都明白了。記住我說的話,別再冒險了,下次絕不會有這麼好的運氣。”
池小荷沒說話。她看着寧立言,心中百感交集。
這七天她在寧家過得好像囚犯,行動不能自由。可是他不但沒來佔自己的便宜,還肯送上名貴衣服首飾。今天擺這個排場送行,既是爲了保證自己安全免得小日向橫生枝節,也是爲了把戲做足,讓人們相信她已經是寧立言的愛寵,不敢對她染指。
這份細心若是對情人無可厚非,對於個曾經僱兇射傷他的仇人來說,足以稱得上天高地厚。這種事如果不是親身經歷,說出去絕對沒人相信。
生逢亂世便是不幸,未來的前途渺茫命運未知。身在虎狼窩中,不知幾時就會屍骨無存。便是和付覺生的婚姻,有這番波折也不知能否如願。但不論如何,寧立言的恩情不容忘懷。
池小荷不是個混人,受過良好教育的她更知道受人滴水恩,當以涌泉報的道理。可饒是她想破腦袋,也想不出報答寧立言的辦法。這份恩情或許終自己一生都無法還清,只能作爲永久的虧欠。
眼看就要分手,她趴在寧立言耳邊低聲道:“謝謝。”
“珍重。”
忽然,池小荷主動抱住寧立言,在他耳邊道:“車站可能也有尚旭東的耳目,不能功虧一簣。親我!”
遠方有相機的鎂粉光亮閃爍,池秘書的侄女與英租界華督察相擁而吻的畫面,註定登上那些小報。寧立言心中爲池小荷的愛情禱告:但願付覺生是個胸襟開闊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