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鄉情怯。
離天津越近寧立言心裡越是緊張。自己這次雖然幹掉了雷家父子給武漢卿報了仇,但是並沒有保住武漢卿性命,也沒能讓武雲珠與自己父親見上最後一面。不但如此,還和唐珞伊做了夫妻。
前後幾日光景,就惹下這麼多禍事,回到天津還不知道怎麼交待。一個男人在外面不管怎樣威風,到了家裡總是要受家人的管制。楊敏好辦,喬雪那關怎麼過就是個問題,最難辦的還是武雲珠。
喪父的悲痛加上唐珞伊的介入,不知道她的情緒是否會徹底失控。寧立言不希望傷害她,卻又不知道該用什麼方式來哄她。回想平日與武雲珠的相處,寧立言越發覺得自己對她充滿虧欠,乃至心裡做好了被她臭罵一頓或是打幾巴掌的準備。
不管怎樣,總是要把她留在身邊。只要有自己一天,就要照顧好她一天,這是自己虧欠她的,也是唯一能安慰武漢卿在天之靈的事,不容推諉。
出乎寧立言的想象,得知結果的武雲珠並沒有表現出過度的悲傷或是激動,也沒拔出手槍去找日本人拼命。事先讓唐珞伊準備的鎮靜劑這下沒了用武之地。
武雲珠只是把父親的骨灰罐緊緊抱在懷裡,坐在那一語不發。寧立言走上前面帶愧色地懺悔着自己的過錯,承認在這件事上自己有責任。如果能夠早點讓武漢卿撤回內地,或許這一切都不會發生。
武雲珠搖頭道:“這不怪你。爹當初下定決心拉隊伍打鬼子的時候就跟我說過,戰場上刀槍無眼,誰死誰活都得看老天爺的臉色。天下沒有一頭的官司,光殺人不死人那是做夢。小日本的武器比我們好,兵比我們精,咱們惟一的憑仗就是人多。三個換他一個,也能換他個斷子絕孫!這樣打法必須得不怕死,尤其將官更要衝鋒在前。還沒打仗呢,就琢磨着自己該怎麼保命,老實跟家待着完了還上什麼戰場?我爹是英雄,我也不能丟他的臉面!不能就知道哭,得乾點正事。”
“你除了哭還想幹什麼?”寧立言緊張地看着她,擔心武雲珠這種鎮定是裝出來的,轉頭便闖到海光寺那邊去玩命。
方纔這番話讓寧立言頗有些慚愧,武漢卿在他心中的形象,就是個固執落伍的老軍人,自身的軍事素養和文化素養都有限,只是有一顆赤子之心。此時才發現老人的胸襟氣度遠不是自己能比,這些言語像是無處不在的皮鞭,抽得自己遍體鱗傷無地自容。
死者已矣,現在最重要的還是保證活人,不能讓武雲珠出什麼差錯。
武雲珠十分鎮定:“我能幹啥?當然是給三哥打下手,幫你對付鬼子。我知道你擔心啥,你放心,我不會去日租界給你惹禍,也不會跑出天津去投軍。這次你幫俺爹報仇找救國軍借人借槍,把你跟他們那點情份算是用盡了。我如果再給你惹禍,就是自己不懂事了。你說得對,現在敵強我弱,我跑到冀東也是送死。老武家就剩我一個了,死不起。我得保住我自個,不能稀裡糊塗地就讓武家絕後。三哥,你答應我個事唄?咱倆第一個孩子姓武,你樂意不?”
寧立言一愣。武漢卿的骨灰在此,武雲珠突然提出兩人未來孩子姓氏的問題,有些讓他反應不過來。武雲珠說起這個問題半點不見羞澀,很是光明正大:
“我自打跑回天津,就下定決心嫁給你。如今你又替我家報了仇,這個大恩大德,我更得報答。我吃你的喝你的指望你養活,除了我的人,就沒有別的能報答你。再說我爹的遺言不也說了麼,讓咱倆多生幾個孩子。我這些年沒少讓爹着急,現在人沒了,我也該聽他老一次。名分不名分的就那樣吧,你就算拿我當個通房大丫頭,還能不管我飯是咋的?”
一向直爽而少心機的武雲珠此時給寧立言的感覺卻是格外成熟,這番話讓他無從反對也不敢反對。他看得出來,武雲珠這是在逼自己表態。如果自己此時有絲毫猶豫,她馬上就會離開。這一別……只怕就再也不會回來。
以她現在的狀態,最大可能就是隨便找個人嫁掉生孩子,等到沒了牽掛之後,再一個人去找隊伍,繼續武漢卿的事業。不管怎麼說,自己也不能讓她去送死。可是這次出行已經和唐珞伊有了這層關係,現在再貿然答應武雲珠,既有可能傷害到楊敏的感情,喬雪那關也不好過。
不等他說話,楊敏搶先道:“我支持雲珠的話!”
這種場合,楊敏的表態可不是一句話那麼簡單。她和寧立言雖然註定不會舉行婚禮,但是在寧立言心中卻註定是無可取代的夫人。她支持武雲珠,就等於默許家裡多個姨太太,也就認可了武雲珠走進自己的生活中,把自己心愛的男人分走一部分。
她對於寧立言的影響力不言自明,這句話一說,幾乎等於板上釘釘。可是緊接着,喬雪就開口道:“對不起,這件事我倒是有些意見!”
楊敏皺起眉頭,自從當初她主動上門拜訪喬雪,就已經默認喬雪是未來寧家的女主人,自己甘願把心上人讓出。在日常接觸中,她也刻意放低了身段,保持喬雪說一不二的地位。可此時關係重大,楊敏的脾氣再好也壓不住,忍不住提醒道:
“喬小姐,現在是談論雲珠和老三的事!我們外人不該多開口吧?”她刻意在語氣上強調了雲珠和老三,自然是暗示喬雪記住自己身份。
現在她還不是寧家少奶奶,寧立言即便是娶武雲珠她也管不着,何況最多隻是討姨太太而已。
喬雪倒是依舊保持着自己的優雅:“別急,聽我把話說完。雲珠說兩人第一個孩子姓武,我覺得這對武家不公平。武老將軍爲國捐軀,武家現在只有雲珠一個女兒,只有一個孩子怎麼夠?我覺得立言和雲珠所有的孩子,都必須姓武。我相信立言不會拒絕我的提議,我說得對吧?”
她那雙如同寶石的美眸朝寧立言挑了一眼,原本擔心爆發家庭戰爭的寧立言總算長出口氣,本就自覺理虧的前提下哪還敢多說半個字,點頭道:“沒錯!我們所有的孩子都必須姓武。”
“不但如此,也不能太委屈了雲珠。雖然我知道按照本地傳統,雙親死亡要守孝。可是現在年月不太平,一切都要從簡。我建議一個月後,由我出面舉辦一個酒會,邀請我們的朋友參加。雲珠就算正式和立言在一起。大家沒意見吧?”
方纔楊敏的表態,算是一種當家大婦的氣度。可是喬雪這番說辭,又把楊敏的風頭壓了過去,不但有當家少奶奶的氣度,更是把流程安排得滴水不漏,證明自己擁有着足夠的能力。也難爲她在這麼短時間內,就想好了整個流程。既滿足了武雲珠的心願,也在最大程度上保全了她的體面。
喬雪看看武雲珠:“雲珠心情不好,還是先回房間休息吧。你是個懂道理的姑娘,多餘的話不用我們再說,只看你自己什麼時候能想通。人死不能復生,我們只能幫助死者完成他未竟事業。滄縣發生那麼大的事,南京政府、東北軍乃至日本人都要介入,後面還有不知多少麻煩。立言怎麼保證自己不露破綻,還需要好好計較一下。我們現在都不能讓立言分心,各自做好自己的事情,雲珠你要做的就是儘快調整好情緒,準備當新娘子。珞伊,你和雲珠是好朋友,也是手刃雷英的功臣,勸她的事就交給你了。巧珍,你和婉兮小姐是同學,大家不是外人,你們兩個好好聊聊。至於這位四夫人,您儘管自便,只要別出別墅,想去哪就去哪,想吃什麼就儘管說,千萬別見外。”
往日裡活潑可愛的喬雪,這時表現出的完全是一個強勢女主人的氣場,對其他人發號施令格外自然,彷彿本就該如此。寧立言總覺得她的狀態不太對勁,等到唐珞伊陪武雲珠回房,其他人散去,寧立言纔跟着喬雪來到書房,開門見山道:“我怎麼感覺你怪怪的?”
喬雪白了他一眼:“是啊,某人在外面快活,我要是還像過去一樣,過段時間就成了棄婦了。人家可是生米都做成了熟飯,過幾天這家裡的女主人還說不定姓什麼?”
“雪……這事是我不對,你要怪就怪我吧。”寧立言知道這個時候纔是自己最大的關卡,甚至比面對日本人的刺刀更危險。家裡的女人他最吃不準喬雪,別看她現在笑臉相迎,誰知道什麼時候會突然翻臉,和自己來個一拍兩散。
趁着沒人,他連忙上前抓住了喬雪的手,喬雪輕輕掙扎了一下,但顯然是在做樣子,寧立言於是得寸進尺地攬住她的肩膀,最後便是兩個人坐在一張椅子上。喬雪臉上終於露出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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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個人現在巴不得我跟你吵架呢,吵得越兇她機會就越大,做夢去吧!我可沒那麼笨,讓她隨了心願。我跟你說實話吧,那張船票是我故意安排的。唐珞伊是個驕傲的人,就算再怎麼屬意你,也不會太過主動。你呢又磨磨蹭蹭的,要是沒有外力推一把,你們不知道猴年馬月才能走到一起。所以我就故意使個激將法,給你們製造機會。她還以爲是搶了我的人,卻不知道是被我算計到你懷裡的。”
寧立言聽得目瞪口呆,沒想到繞了一圈自己還是掉進了喬雪挖好的坑。他不解問道:“你爲什麼要這樣安排?”
“因爲愛你,因爲我是個不介意跟其他女人分享你的賢惠太太,就像你的敏姐一樣,這答案你自己信麼?”
喬雪狠狠地颳了寧立言的鼻子一下,這原本屬於楊敏的專利,已經被她徹底奪取。她故作兇狠地說道:
“要是太平年月,你敢這樣幹我就剝了你的皮!可是誰讓現在這麼個世道,你又和她有太多秘密。這個女人要麼就殺了她,要麼就得到她。總之讓她嫁給其他人,或是離開掌握,都可能出事。我有什麼辦法?只好用一根捆仙繩,把她捆在你身邊。反正你是高興了,白得了個大便宜。總歸是我們女人吃虧。”
寧立言只好不住地說好話哀告,喬雪的心情也似乎格外好,很快就放過了他。當寧立言不知道的是,就在前天喬雪已經從白鯨咖啡館得到一條重要情報,白銀七州遊說團大獲成功,美國很快就會頒佈一項旨在擡漲白銀價格的法案,之前按照寧立言建議,押上六成身家大量吃進白銀的喬雪,這下可要發大財了!對於能讓她發財的人,她向來寬厚。
再者,白鯨裡已經有人表現出對寧立言的濃厚興趣,並送給他一個響亮的綽號:預言家!
這幫人一旦對某個人感興趣,必然無所不用其極,乃至和他結婚也不是什麼不可能的事。英租界是個屬於商人的租界,不少在經濟危機裡損失慘重的金融家盼發財盼得眼冒紅光。能得到這麼個預言家幫助,嫁一個女兒出去又算得了什麼?
若是因爲吃飛醋讓這麼個寶貝從手裡溜走,她喬雪一定會成爲白鯨的笑柄。爲了保住自己的領地,她也得做出一點犧牲才行。
反正寧太太只會有一個,寧家也不會有姨太太,其他人打破了腦袋也不過是做個情人。這筆賬她算得清楚,自然不會因小失大,這個男人註定屬於她,誰也搶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