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巧珍來找寧立言並非拈酸吃醋更不是故意破壞屬於他和喬雪的溫馨時間,而是確實有事情商量。自己的父親剛剛打來電話,說是想念外孫,讓兩夫妻帶着孩子過來參加家庭宴會。根據父女以往的關係以及湯玉麟的性格,湯巧珍可以確定這是信口胡扯。看外孫子是假,掃聽事情是真。至於要掃聽的事情,不用想也知道,肯定和冀東銀行有關。
雖然是骨肉至親,可是對於自己家人湯巧珍並無信任。他們只認錢不認人又不懂得保密,寧立言對冀東銀行的圖謀不可能跟他們說實話,即便是親生母親也一樣。可是不跟他們說實話的代價有可能是他們稀裡糊塗拿着積蓄入局,最終落得血本無歸,自己心中又有些不忍。再說這麼一大筆錢本應該得到很好的操作,就那麼填進冀東的坑裡就白白便宜了敵人。
應該把這筆錢拿到手自己操作,這是最好的結果。可是要想說服父母把錢給自己也非易事,父親從骨子裡重男輕女,即便自己如今事業有成可是在父親眼裡依舊是靠男人成事,沒有寧立言撐腰註定一事無成。大錢根本不可能交給自己操作,反倒是寧立言這個地位尷尬的女婿更能得到父親信任。
原本想叫上寧立言一起去,可是看到他和喬雪親熱的樣子,這句話終究沒說出口。她不想被喬雪小看,更不想被她懷疑是變着法邀寵。畢竟自己和寧立言的第一次就是這麼個狀態下把人拉走,然後用計做了夫妻還有了孩子。雖然她從未後悔這個行爲,可是在喬雪眼裡那是自己一輩子的短處,到了現在還有意無意地拿出來敲打,自己不能在她面前丟人。
好在這種大事不一定一次談成,今天自己去談一談,等到大概意向定下來,再叫上愛人也不晚。
現在的天津處在一種非常詭異的狀態,從大環境看危如累卵,但是就眼下這個節點看又相對太平。日本人想要發行鈔票套取貴金屬就不能在這個時候破壞秩序,以免自己的大業受損。
只要日本人不鬧事,天津就出不了亂子。再說如今她的身份已經從湯小姐變成了寧三爺的姨太太,那些撈偏門的但凡腦子沒壞就不敢惹她,意租界巡捕房裡也有寧立言名下弟子可用,不用擔心安全問題。略作思考就抱了大寶上汽車,直奔意租界。
寧家的司機還是老謝。他雖然只是個司機,可是一幫巡捕房的探長、探目或是碼頭上威風八面的江湖大哥看到他都要鞠躬敬菸,生怕得罪了這個寧三爺心腹,被他找機會告黑狀。
老謝守着司機本分,不主動和寧家女眷說話,倒是湯巧珍爲人沒架子,一邊哄着大寶,一邊和老謝拉家常。
老謝也不回頭,與湯巧珍有一搭沒一搭的閒扯,聊了些閒篇之後才說道:“太太,我跟您掃聽點事,有個開報館的小子叫於鯤鵬的,您認識麼?”
“你是說胡言社的那位於總編吧?他的報館就在新女性旁邊,怎麼會不認識?”湯巧珍說到這裡眼珠一轉,
“老謝,你跟我動心眼!你三天兩頭和三哥去報館接我,不可能沒看到胡言社,問這句話什麼意思?這話是你問還是三哥問的?”
“咱不說閒話麼,太太怎麼還多心了?您還不瞭解三爺嘛脾氣麼?他不是個小氣鬼,喬小姐跟洋人跳舞,楊小姐和男人談生意他都不吃醋,您和個同行說幾句話,喝幾杯茶,三爺還能不讓?我跟這位於主編不是不熟麼?想說話也說不上,只能請太太受累了。您得機會跟他念叨唸叨,做人做事得悠着點,別以爲在英租界就能爲所欲爲。他那個胡言社雖說號稱胡言亂語信口胡謅,寫的都是胡話笑話,可日本人不是傻子,不會因爲他這種託辭就手下留情,他這報紙有點太過了。”
湯巧珍知道老謝話裡的意思,名義上是讓自己勸於鯤鵬,實際還是希望自己和於鯤鵬保持距離。胡言社是去年纔在英租界成立的報社,主編於鯤鵬是個三十出頭的書生,相貌風度都屬一流,算個英俊人物。
整個胡言社只有於鯤鵬一個主編加主筆,再有一個他僱傭的工人,負責往印刷廠送報樣,再有就是派發。這報紙開篇就以於某酒後胡言信手塗鴉爲標榜,又特意說明:報名胡言無須認真,博諸君一笑而。是一副標準狂生派頭。
這份報紙以胡言爲託辭,實際內容都是抨擊時政,號召民衆覺醒,不要再這麼渾渾噩噩的生活下去。從鴉片戰爭舉例,一直寫到當下。認爲中國屢次被洋人欺負的原因就在於民氣不振,人心不一。反倒是當年義和團的時候,百姓斬木爲兵捨身殺敵,雖然功虧一簣依舊讓洋人行爲收斂,對中國百姓不敢欺壓過甚。
如今日本人佔領關外尚不知足,對中國步步緊逼,我退一尺彼進一丈,依此發展,神州遲早淪陷於日寇之手。要想保住家園不能一味退讓隱忍,只能用強有力的回擊讓日本人忌憚,纔有可能保住家園。
於鯤鵬的文字很富有情緒渲染力,遣詞造句不追求華麗,以樸實親民爲主,普通人看過之後也會覺得熱血激昂,讓人奮發向上,屬於進步報紙。湯巧珍對他的報紙看法不錯,加上兩家報館比鄰,雙方便因此交上朋友。
湯巧珍也覺得於鯤鵬進出自己報館過於頻繁,不過眼下新女性是擁有十幾名年輕漂亮女學生做編輯、記者的大報,於鯤鵬年近而立尚無家室,願意往這裡跑想要結識個紅顏知己也屬正常。他自己的相貌不差,打扮又瀟灑入時,湯巧珍倒是很希望撮合他和手下成就姻緣。
惟一的缺憾是於鯤鵬運氣不好,寧立言三天兩頭開着汽車過來接送太太,對比制下於鯤鵬縱然相貌不差,財勢方面遜色就不止一籌。
他的胡言報發行量不超過一百張,拖欠房租、白報紙錢都是常事。爲人又極好面子,不接受外人施捨,這些年輕姑娘縱然知道自己靠不上寧三少的碼頭,可是有這麼個標杆在也沒法放低標準,是以於鯤鵬所求之事終究難成。
最近兩個月,湯巧珍也感覺到一絲不對勁,她隱約覺得於鯤鵬屬意的人不是那些女學生,而是自己這個有夫之婦。雖然對方沒把話說明,每次與她交談也都是說正事,可是湯巧珍畢竟是寧立言訓練出來的人,於鯤鵬的那點小心思逃不過她的耳目。
她當然不會接受於鯤鵬的愛意,可是出於對一個愛國者的尊重,又不想傷害他。正在想着該怎麼不着痕跡地讓對方明白,自己寧願做寧立言的姨太太也不會嫁給別人做正室,趁早死了這片心。
即便沒有老謝這番話她也想要和於鯤鵬保持距離,這幾句拐彎抹角的提醒,反倒是引起她一絲不快。
老謝不是個愛管閒事的人,更不會介入主人家的私生活,這是一個司機的本分,他不會越矩。寧立言是個豁達的人,也早知道於鯤鵬這個人存在,不會突然吃醋。再說自己孩子都生了,又怎麼可能移情別戀?楊敏和自己終究有交情,這種話如果要說也是當面鑼對面鼓,不會委託一個司機。
用這種心機的,只能是喬雪!想到她又不由想起方纔她和三哥親熱的樣子,湯巧珍心裡火氣越發大。這個小偷從自己手裡偷了三哥,不但不覺得羞恥,反倒以主人自居,還敢指使司機敲打自己,真當自己是寧夫人?
她不好對老謝發脾氣,只好閉口不語。老謝咳嗽一聲:“太太別誤會,這人上了歲數就討人厭,不會說話還嘴碎,惹您不高興了。按說我個當下人的不該多說話,可是您和三爺從來不把我當下人看,我也就有點不知道自己行老幾,說錯了您可別怪。”
“沒事。三哥一直把您當個長輩,您可別再提下人不下人這種話,那可對不起三哥的一片心意。”
湯巧珍面上裝作若無其事,心裡則開始厭煩,覺得今天老謝的車開得太慢,老人到底不如年輕人得力。
老謝沒察覺湯巧珍的情緒,繼續說道:“於先生這人人可能不錯,可是腦子有點糊塗。咱不能看着好人吃虧,提醒他一句不是壞事。過去他在報紙上說幾句過頭話也就算了,可是最近幾期,他就差直接叫號跟日本人動手了,這可有點過界了。我雖然是個粗人,可是也跟着三爺那麼長時間了,英租界規矩不敢說懂,多少知道點。像他這麼折騰,英國人也不樂意。他就差在腦門子上刻抗日分子幾個字,這是怕英國巡捕日本特務不盯上他?哪有這麼幹的?到底是小孩阿,光靠着血氣之勇成不了大事,早晚吃虧。”
湯巧珍開始只覺得心煩意亂,老謝的話根本沒往耳朵裡去,只是表面強笑敷衍。可是聽到後來她卻漸漸咀嚼出幾分味道,感覺自己剛纔的懷疑錯了。老謝似乎不是受人之託,提醒自己注意和男人保持距離,而是真心實意地給自己示警。
她不單是寧立言一雙兒女的母親,也是個優秀的報人,更受過特別訓練,論起對新聞的敏感性遠不是一個司機能比。她其實也覺得最近於鯤鵬的文字有些失控,其藉着講解國術的名義,強調先發制人,又講出其不意,用心如何大家心裡有數。
西北軍不可能做這種事,他鼓動的是誰?胡言報發行量太少,沒法在民間形成輿論氛圍,於真正的抗戰大業幫不上忙。這種激烈言辭既像是煽動鬧事,又像是自我標榜。似乎是有意賣弄自己的風骨。
本來湯巧珍是覺得這樣有些浮誇,未免有譁衆取寵賣直嫌疑,可是這時老謝的話卻給她敲了警鐘,讓她覺得這事情似乎不那麼簡單。
寧立言對於家中女人關照有加,就連唐珞伊的病人他都會秘密調查,自己的男性鄰居不可能漏掉。從寧立言掌握的資料看,於鯤鵬應該沒什麼可疑,可是他現在的行爲又讓湯巧珍有些疑心其背後是否有人授意。
心思從內宅的勾心鬥角轉移到大事上,怨氣也就不見了,不過還沒等她理出個究竟,車子便已經停下,老謝先是猛按了幾聲喇叭,隨後下車開門:“太太的孃家到了,您慢着點。湯老爺不樂意看我,我就不進去了,就在門口等您。今個不含糊,幾個舅爺都來接太太了,挺給面兒!太太總算可以在家裡威風一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