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焰滾滾,火光沖天。
熊熊烈火將整個洋樓吞沒其中,火光映紅天際,在夜色裡分外顯眼。
火勢未起時,寧立言便已經離開了。
綁架唐珞伊的那部汽車,現在成了他們一行人撤離的代步。寧立言開車,唐珞伊和華子傑坐在後面。除此以外,車裡還塞了兩具死屍。一具是安德烈,另外一具則是竹內大造。
福特T10型汽車地方有限,司機在前面開車,兩個人坐在後排,再加兩具死屍,十分逼仄。嚴格意義上說,竹內現在是否是死屍還難說。
人雖然不能動,偶爾還能發出輕微的動靜,華子傑下意識想要離他遠些,便往唐珞伊那邊靠,卻被唐珞伊冰冷的目光所震懾,懦懦地又挪向了另一端。
寧立言在放火前做了佈置,火正式燒起來的時候,人已經離開了陳友發的住處。這處別墅周圍沒有鄰居,等到人發現火光再通知消防隊,他們早就離開了。不用擔心被誰發現。
瑞恩斯坦和他的僱傭兵素質過硬,等他們出發時,已經看不到人。華子傑從一個偵探的角度看,也得承認寧立言的佈置堪稱完美。加上這把大火,這就是一樁無頭案。對比自己的冒失……他越發有些無地自容。明明年齡差距不大,怎麼做事就差了那麼多。
汽車行駛在柏油路上,華子傑不知道目的地是哪,又不敢問。今天晚上發生的一切,讓他都覺得不可思議,又有些自慚形穢。
他知道自己惹出了何等禍事,也知道造成了怎樣的後果。人命關天,一口氣殺了這麼多人,在英租界就是通天的大案。再說,這個生命力頑強的東洋人,也絕不是普通人。從他衣服裡翻出的那支南部十四式手槍,就能證明這人多半是個軍官。
日本人是出名的喜好惹事生非,一個士兵的性命都能鬧出大亂,何況一個軍官。這條人命將會惹出何等麻煩,現在還都說不好。寧長官嘴上不說,心裡只怕也是在責怪自己的魯莽與衝動。
他希望有人罵他,罵得多難聽都沒關係。可是偏生沒人這麼做,沒人批評,也無人搭理,纔是真正的折磨。每當他看向唐珞伊,只看到那冷漠的表情,身上便一個機靈,不敢多說話,只覺得傷口鑽心疼痛,一身傷勢同時發作起來。
寂靜像是一把銼刀,在華子傑的身上來回銼動,讓他周身不自在。他忍不住了,必須說點什麼,否則自己就得被憋死。乾咳一聲,剛準備說話,就被唐珞伊擋了回去。
“回家記得燒掉你的衣服,不要讓別人看見。你的褲子和鞋子上面都是血。”
華子傑也發現,自己因爲踩着竹內,身上確實沾了血。該死。自己的精神恍惚,連這點常識都沒注意,這可不像一個警探該犯的錯誤。他連應了幾聲,正要再說話,唐珞伊卻又說道:
“三少,消防隊如果去的太早,會不會影響你的計劃?”
“不會的。英租界消防隊的水平我心裡有數,這樣的大火他們有心無力,再說鮑里斯那邊也會掣肘。他雖然和陳友發在媾和,也不過是權宜之計,從心裡巴不得陳友發死掉。這幫英國佬的爲人咱們都有數,表面裝紳士,心裡比誰都齷齪。他纔不會讓消防隊全力施救呢,這場火估計得燒到天亮。該破壞的現場也就破壞得差不多,剩下一些痕跡,等到去現場勘探時我會想辦法的。”
“警務處的法醫跟史密斯醫生是朋友,我想我可以去……”
“不必。你好好在家休息,子傑去警局報道,彙報自己被打傷的過程,其他的什麼都不要管。這件事搞不好會引出日本人的特工,牽連的人越少越好。藤田正信……”寧立言唸叨着這個名字,思忖了片刻之後囑咐着:
“唐醫生要小心。這件事肯定會查到你頭上,我讓子傑保護你。你的才智足以應付日本人的試探,但是這幫王八蛋做事不規矩,有可能動手綁架。必須給你安排保鏢。”
“我會想辦法保護自己的,但是不需要華少爺保護。”唐珞伊瞥了一眼華子傑,“華少爺還是好好養傷,自己多加小心吧。他可是見過藤田正信的,到時候日本人要是把他綁架走,伯母便要急死。我可以代替華家申請兩個請願警麼?放到華家門口,免得華少爺遭遇意外。”
華子傑臉漲的通紅,他想告訴唐珞伊,自己可以保護她。可是一陣陣鑽心的傷口疼痛,卻讓他的話說不出口。
腦海裡沒來由地出現寧立言腳踢日本人,以及唐珞伊踩在日本人頭上的情景。或許只有寧長官這等男子,纔有能力保護珞伊姐,自己何必自取其辱。
“珞伊姐,你會武功?我怎麼……不知道。”華子傑壯着膽子問道。
唐珞伊看了他一眼,“我的事情你知道多少?雖然咱們從小就認識,可是你眼裡幾時有我這個人?你貴人事忙,怎麼會有空關注我?我家世代習武的事,你不知道不是很正常?”
“可是上次有人襲擊你……”
寧立言忍不住,在前面按了兩下喇叭。“那是暗算,而且是潑血。一桶豬血潑下來,便是國術館的幾位教頭也躲避不開。功夫不是神通,你小子以後少看還珠樓主!”
華子傑尷尬地一笑,又問道:“珞伊姐,那你那手銬和手術刀?”
“因爲我和三少通電話的時候,從三少的言語中就知道出事了。不但是你出事,而且我也有危險。陳友發那個蠢豬,想讓寧三少把我從家裡騙出來,這是他犯得最大的錯誤。”
寧立言道:“這也是唐小姐足夠聰明,從我幾句話裡,就聽出情形不對。我本以爲你不會露面,或是直接叫警察,那事情都有些麻煩。沒想到唐小姐膽量過人,居然真的自入險地。這點子傑也不差,一句話就知道我要他站着別動。你們不愧是天生的一對,腦子都這麼好用。”
寧立言說得輕描淡寫,但是華子傑聽來,卻可以感受到那種危險。一個美貌的大家閨秀,明知道去了目的地就可能遭遇風險,卻依舊從容不迫。
再想到她在房間內做好準備,將手術刀偷偷藏在身上的樣子,華子傑只覺得心頭狂跳,看着唐珞伊就像是在看傳奇小說中的女俠。
自己心目中的珞伊姐,是那個溫柔體貼,妙手仁心的女華佗。沒想到,她竟然還是紅線一流的人物?自己以前怎麼沒發現,她身上有那麼多優點,又是這般……迷人。
唐珞伊並沒理會華子傑的目光,而是對寧立言道:
“三少過獎了。我也沒有你說得那個膽量,放下電話時,我已經嚇壞了。只想藏在家裡哪也不去,或是打電話給巡捕房,尋求保護。可是我知道,這些都沒用。他們既然想要對我不利,便躲不過去。思來想去,決定還是走這一趟,不是對我自己有信心,而是對三少有信心罷了。”
她說到這裡,略微停頓了片刻,又說道:“當我見到三少的時候,便知道自己做對了。你給我上手銬時,偷偷別到我身上的髮卡,便是個定心丸。”
“髮卡?什麼髮卡?”華子傑莫名其妙。
“你以爲我是靠什麼打開的手銬?”唐珞伊哼了一聲,“寧先生教過我們髮卡開手銬,你華少爺沒學會,我可記着呢。”
華子傑想起來,這是三人聚會時,寧立言隨意表演的小花招。華子傑自己就是警察,並不認爲警械會作用在自己身上,所以對這種本領沒太在意。珞伊姐居然學了這個?自己怎麼不知道?寧長官又是怎麼知道的?
看着唐珞伊與寧立言說話時,臉上不自覺露出的笑容,乃至對自己的態度都好了幾分。華子傑心裡就覺得一陣莫名酸楚,彷彿從寵兒變成了棄嬰。
雖然三人劫後餘生,寧立言又刻意安撫,可是華子傑並沒感覺到溫暖或是喜悅,只覺得莫名地涼意將他包裹着。
整個世界都在離自己而去,人窩在車子角落裡,下意識地將身體蜷縮起來,只有如此,才能對抗這徹骨的寒,錐心的痛。
車子終於停下,三人魚貫下車。華子傑發現,他們又回到了碼頭附近,幾個穿短打的男子等在這,華子傑認識,他們都是徐恩和的門人。
寧立言指向汽車:“把裡面的東西拿出來,大洋你們哥們分了,金貨存到倉庫裡,明天我要用。兩個死人弄到三條石,找個鋼爐填進去,活利索點,別留尾巴,車直接填海河。”
幾個男子點頭,有人將麻袋撐開,把安德烈和竹內分別塞進兩個麻包裡。
華子傑的頭陣陣作痛,思路也不如平日敏捷,下意識問道:“何不把他們放在別墅裡一起?”
唐珞伊冷聲道:“我的華少爺,要是按你的主意辦,那麼今晚上這件事,兇手到底是誰?”
華子傑一愣。寧立言笑道:
“子傑受了傷,又被涼水一激,多半發燒了。這時候人糊塗是正常的。明天還得好好檢查一下,如果有必要就住院,我準你的假。唐小姐的醫術我是信任的,有她給子傑治傷,應該很快就能痊癒。”
他指了指麻包:“安德烈本來就是租界裡臭名昭著的殺人犯、流氓。他見財起意,帶領一部分手下襲擊了陳友發,洗劫了他的錢財,奪取了他的性命。這夥殘忍的暴徒還製造了一場大火,燒燬了陳友發的別墅,妄圖破壞現場毀屍滅跡。”
那幾個苦力這時正把從陳友發家洗劫來的金銀往外搬,華子傑這時才明白過來,可是隨即又有些不明白,“那日本人的屍體爲什麼也弄出來?”
唐珞伊道:“沒有屍體,只能算作失蹤,不能算死亡。日本人第一時間注意力就會放在找人,對我們最多就是綁架,不會直接謀殺。”
華子傑看着唐珞伊,又看着寧立言,越發覺得自己實在太笨了一些,也難怪珞伊姐發火。只要自己變成寧長官那樣的聰明人,她就會高興。
一定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