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叮,鎖鏈重重一聲墜在地上。
夏侯靖深瞳猛的一縮,許是有些怔然。
而在他的面前的纖細之人,確實同樣驚訝的看着他,視線微微下移,似是看到了記憶中從未見過的……總之,她是漲紅了一張小臉,僅能勉強倒吸口氣,回答:“我……在呢。”
雲若安靜的赤足站在他的面前,一雙清澈的眸子毫無雜念的正回望着他,身上冰冰冷冷的鎖鏈無情的墜在地上,水漬未乾,還拖了些許的泥濘,明顯是從外面走來時蹭上的,而她身上的衣衫依舊是血跡斑斑,血跡也還沒有幹,使得衣衫黏膩在了白布上,綻開朵朵殘酷的血蓮銓。
夏侯靖沉默半響,這才緩緩的將長劍收回,看都沒看,便準確的一把刺回了劍鞘,然後他側過頭拿過掛在那裡備好的乾淨的袍子,灑脫的套在了身上,遮住了那修長的身子,同時也出了這浴桶,冷漠的自雲若面前走過。同她一樣赤.裸的足踩在地上,染起了些許溼.潤的深印。
“有事?”夏侯靖走到了桌前,漠然將被自己方纔弄倒的桌子拎正,而後安靜的替自己倒了一杯茶,同時淡淡開口。
他好似有意避開雲若,始終背對着她,語氣也是冰冷無溫的,彷彿冬日裡的寒雪。
雲若站在那裡安安靜靜,雙手緊捏着手上的鐵鎖,好似在面對夏侯靖的時候,略微有些不安,但又好似很是勇敢的擡起頭,輕聲而道:“剛纔認錯了人,所以……想向叔叔道聲歉。”
“啪”的一聲,茶杯冷不丁的多了一抹碎裂的聲音,驚的小云若又是一哆嗦,可常年來的控制情緒,令她一動沒動,僅僅是咬着牙僵在那裡。
“寧北凡呢。”夏侯靖沉了聲低語。
見夏侯靖似乎並沒有再發火,小云若稍稍舒口氣,然後扶着滿身是傷的身子站好,靜靜而道:“剛纔寧哥哥被人叫走了……”
又是“啪”的一聲,夏侯靖突然將茶杯猛的擱置在了桌上,用力之狠,使得那杯子瞬間碎成片片,而後僅道了一聲:“出去。”
夏侯靖低語,俊眸中映出了冰冷與煩躁,然後忽然轉過身向着雲若走來。
雲若心上一緊,怔然望着不知爲何似乎已經佈滿了殺意的夏侯靖,小心翼翼的說道:“可是我不知該去哪兒——”
沒等雲若說完,夏侯靖突然用着極大的力道抓住了雲若的手腕,然後壓低上身冷冷俯視着她,道:“該去哪兒那是你的事情,與朕無關,想知道去哪兒,那就去找你的寧哥哥!”
夏侯靖用力強調了“寧哥哥”三個字,然後在雲若的驚慌失措下,就這樣毫不客氣的將她從房間向外拽去。
“敬,敬……叔叔……”這突然的用力使得小云若的臉色頓時變得蒼白,腦中一片混亂,甚至不知究竟該叫夏侯靖什麼,所以僅是斷斷續續的蹦着那些稱謂,但卻發現,她喊得越是多,握着自己手腕的那隻手就會越用力,甚至幾乎快要將她的腕子擰碎。
到最後夏侯靖猛的一鬆手,任由她跌坐在還浸着雨水的地上,滿身狼狽的擡頭看着他,而他則漠然的俯視着地上的他,指尖撫過門,一字一定非常不愉快的說道:“朕再說一遍,朕是你的敵人,有多遠滾多遠,別讓朕再看到你!還有,皇上、天子、九五之尊、宏嘉……你願叫什麼叫什麼,但是別再讓朕聽見‘叔叔’還有‘靖’這兩個稱謂,否則別怪朕不再心慈手軟!”
夏侯靖一口氣說完,氣息似乎都因此變得凌亂非常。
雲若靜靜跪坐在原地,清澈的眸子耀過淡淡不解,然後輕聲道:“即是不讓我再見您……爲何還有機會再喚錯稱謂?”
她很認真很認真的在問這個問題,卻讓一臉怒意的夏侯靖驀地僵了一下,薄脣不由一動,猛的關上了房門,一聲巨.大的聲響,再一次的震得小云若身子一縮,不知自己究竟又說錯了什麼。
但很快,在那清秀無邪的小臉上,似乎又揚出了一絲意外的笑,“宏嘉……?宏嘉、宏嘉、宏嘉……”
雲若一遍又一遍的念着,越念心中越暖。
臉上忽然墜下了一顆冰涼,雲若身子一顫,用手背抹過,看到了那染過的晶瑩,眼瞳微微一動,雲若便擡頭看向了那再度被陰雲遮上的天,果不其然又有一滴雨水墜在了她的眼睛上和小鼻尖上,小云若不愉快的甩了甩臉,又看了眼面前緊閉的大門,靜默的臉上似乎寫滿了失落。
左後看看,而後便拖着着滿身傷的身子來到了院裡的圍牆房檐下,將纖薄的身子縮成一團,再狠狠的打了個顫。
但儘管如此,她似乎還是對於方纔得知的那個名字念念不忘,輕聲一喚:“宏嘉、宏嘉……”
念着念着,不禁呵呵笑起,滿臉都是滿足。
而在門內的夏侯靖,在剛一關上門的瞬間,俊臉上就寫滿了懊悔,甚至完全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搭錯了哪根筋,竟然將自己身爲皇子時只有父皇母后才能叫的稱謂告訴了這個女人,還是告訴了只有七歲心智的這個女人。
愈想,心情似乎就變得愈發的不好了,可是……如果不告訴一個滿意的稱謂,這個慕雲若似乎會對那兩個稱謂更加的喜歡。
莫名的,齒間狠狠一咬,決定徹底將這個女人從自己心中揮去。
遂深吸口氣,漠然撩過自己墨色長髮,恢復了先前的平靜,儘管屋外依舊能聽到那一句連一句的他的名字,但是他權當是烏鴉在那裡自己叫,他自己,則甩開袍子向着chuang榻那方走去。
行了一天,果然還是有些乏了,寧北凡撂下皇城來了河鳶城,也就是說京城其他內閣大臣正在處理朝政,如此不能持續太久,整頓之好,便要趕緊返回京城了。
然而,想着這正事歸想着這正事,當他路過了旁邊擱放的銅鏡後,不由自主的還是放慢了步子。
夏侯靖靜靜的在那裡站了一會兒,不知究竟是在琢磨着什麼,半響後,他突然擰了眉,轉了步子走到了銅鏡前面,雙手撐桌,冷冷看向了鏡中的自己。
鏡中的他,散落下的墨發安靜的垂在他的臉龐兩側,狹長而略微上揚的黑眸帶着冷漠與深邃,鼻樑高ting,薄脣若畫,臉若刀刻,毫無瑕疵,冷峻傲然,英氣逼人,而且有着一種唯有帝王纔會有的懾然之氣。
許是想起那個與寧北凡根本差了輩分的稱謂,眉上不由跳了一下。
“心智七歲了,人也變瞎了嗎。”夏侯靖冷冷而道,冷冷哼了一聲,便收回袍子往榻上而去,而後安靜的躺於其上,閉眸靜修。
屋外,依舊隱隱約約的傳來“宏嘉”二字,似乎是很久沒有人喚過的名字,就連青蓮都不曾喚過。
莫名的,有些懷念。
如今,想來就只有屋外那個、已經不知害怕爲何物的女人,敢直呼這個名諱了吧。
許是那溫潤的聲音,不知不覺沁入了他的心間,睏意漸漸席捲。
夏侯靖緩緩半側了頭,在那半夢半醒間,漸漸平和了許多,脣角偶爾會牽動,隨着那淡淡的聲音,一同念着這個名字。
不知過了多久,睡意,悄然而至。
外面的聲音,也好像漸漸消失了……
大概,是已經走了吧。他心中輕念,而後任由自己漸漸睡去。
然而就在這時,一個突然聲音驀然打斷了腦海中的一切,是咳嗽聲,而且還是連續不斷的咳嗽聲。
“咳咳、咳——!”
聽到了這個聲音,夏侯靖心上一緊,猛的睜開了眼,難得積累的睏意,好像正如潑出去的水那般,瞬間消失,而且難以收回。
夏侯靖眉心微動,突然就坐起了身,俊眸微動,不知究竟在想些什麼,而後將單手埋在額上,在揣摩,在猶豫。
慕雲若,還沒被寧北凡帶走?
外面再是傳來幾聲輕咳,聲音也越來越啞,而隨着這個聲音,夏侯靖的臉色也是越來越不好,隨後沉了下心,索性掀了被子走下chuang榻二話不說拉開了房間大門。
然而當來開的這一瞬,夏侯靖才忽然發現外面竟不知何時已經再度下了雨,因爲這一次沒有雷聲致使他竟然沒有發現,也或許……他所有的注意都被那一聲聲的“宏嘉”引去。
夏侯靖眉心一緊,緊忙用視線找尋着方纔一直在咳嗽的聲音之源,而後在一個屋檐下看到了那個因爲傷勢過重,外加還被雨淋過的慕雲若,而此時的她,似乎已經因爲身體的不適變得意識飄渺,鬆鬆散散的靠在牆旁,渾身冷的發着顫,而那染在她身上的傷早已被這房檐根本遮不住的雨水浸的無法癒合,致使那鮮豔的色澤,也逐漸隨着雨水一路流向了院中。
雨勢還是在加大,久未修葺的房檐上的一些瓦片似乎已經承受不了這接連不斷的瓢潑,眼看着就要被其衝下,而那之下,正正好就是已經意識模糊的慕雲若。
深瞳驀地一縮,心中某處似乎狠狠撞.擊了下那桎梏他的“鐵鎖”,彷彿有什麼正無法抑制的在向外衝破。
是什麼……或許是那心中被深深埋起的眷戀,正因着眼前的人兒,而攪亂着他的一切。
是啊,他的心,仍舊是不會疼的,但是……
夏侯靖此刻什麼都沒有想,也沒有判斷,僅是低咒了一聲,然後下意識按照自己的本能赤足衝出了房門,然後一個用力將雲若護在懷裡,使得那瓦片錯過了她的身子,可是……卻因爲避開不及,狠狠劃傷了他的肩。
悶哼一聲,肩頭霎時裂開了一抹痛楚,夏侯靖緊抿着脣,卻是將視線投向那被他護住的人兒,然後將其抱起,忽然對着外面喊道:“來人!!”
院外巡查的守兵一聽,急忙衝了進來,一看到夏侯靖渾身是血,霎時慌了手腳,“皇……皇上,您這是……”
守兵害怕,怕自己疏忽職守讓皇上受傷,再被處於死罪,是故膝蓋一彎就想求饒,然話還沒說,就被夏侯靖驀地回身嚇得定在了那裡。
“去把寧丞相給朕叫過來!不管他是在談多大的事,朕要立刻見到他!”夏侯靖咬牙狠語,眸中的懾然令守兵幾乎抖了身子,而後他便徑自回身,抱着雲若疾步向着房內走去,雨水再度澆在了他的身上,臉上,長髮亦漸漸黏膩在了他的肌膚上,然而即使如此,他還是下意識的收緊了手臂,將雲若又向懷中擁了一下,以免墜下來的大雨,再度淋溼了她的傷。
守兵愣愣站在那裡,猛的打了個哆嗦,而後喊着“寧丞相”三個字,急急離開了。
很快,夏侯靖便帶着雲若進了房間,所過之處均染上了一層溼.潤,然後他利索的用身子別過門,輕輕一轉便來到chuang邊,將雲若輕輕放下,而後用指尖貼在其額角感受着她的體溫。
然,雨水早已將她的小臉鋪滿,mo起來冰冰涼涼,根本就無法探尋到她身體的溫度。
夏侯靖索性收了手,直接閉上眼眸親自去感受她的額,但那突然沁入的熱度,令夏侯靖眉心越來越緊。
隨即起身,視線撩過她處處傷痕的身子,然後利索的將她衣衫一一褪下,包紮傷口的白布頓時落入眼簾,但那東西好像已經無力承擔她的傷處,僅是鬆鬆垮垮的貼在身上,反而將傷口捂得更加嚴重。
第一次,如此的牴觸這樣血紅的色澤,夏侯靖頓了半響,然後便轉身拿過一些乾淨的白布,先是將雲若身上纏着的那些東西摘下,然後用布爲她擦拭着身體的每一個地方,冷峻的臉上雖然此刻沒有任何的神情,但是黑眸中的那廝專注,幾乎已經不容許任何人再耽誤他任何的時間。
執着的……下意識的……想要保護。
然,這樣的心思夏侯靖自是不會有時間揣摩,他非常利索的拿過自己備在身上的精貴之藥,然後在雲若的傷口上一點點撒着,偶爾面對稍重的傷,夏侯靖都會不免稍稍一頓,淡漠的自言自語:“早知……慢點騎纔好。”
說完這話,夏侯靖才忽然意識到自己究竟在想什麼,有些懊惱的輕晃了下頭,然後繼續專注的替雲若療傷。
期間,雲若偶爾會喚“敬”,夏侯靖手上稍停,而後垂下眸繼續。
過了好一會兒,夏侯靖終於是將雲若的外傷大致又處理好了,收了藥的塞子,且聽身後傳來了一個倉促的腳步。
“皇上!”寧北凡冒雨過來,一見雲若躺在榻上昏昏沉沉的睡着,俊眸突然一動,“怎麼會……剛纔明明是在房裡來着。”
忽然間想到,現在的慕雲若似乎是全身戒備的,將她一人放在房裡,肯定會被那些先前被她收拾的很慘的人出言羞辱甚至動手動腳,而且現在雲若心智只有七歲,也定是會被那些自以爲是的人……
即便是七歲,慕雲若還是慕雲若,骨子裡是心高氣傲的,是絕不會向那些人搖尾乞憐。
寧北凡長嘆一口氣,懊悔的敲了敲自己的頭,看到她身上的傷和雨,不自覺問道:“皇上,雲若怎麼全身都溼透了,這傷口不能再沾水了……是不是剛纔來時,有什麼人欺負她了?”
夏侯靖手上一頓,視線冷冷掃過他。
這個眼神,寧北凡頓時猜出了個大概,心中多少有些難過,於是搖搖頭,道:“微臣是會些醫的,剩下就交給微臣吧,雲若擾到皇上了,微臣替她向皇上賠罪。”
如此說法,就好像慕雲若是他的人一樣,夏侯靖右眼下意識動了動,而後眼看着寧北凡對自己行了個禮後,便自自己面前走過,溫柔的彎下.身子將雲若抱了起來,雲若亦下意識的攀住他的脖頸,將自己依偎在他身邊。
夏侯靖眉心微動,但也沒有說話,僅是冷着一張臉站在那邊,沉聲而道:“知道擾到了朕,就看好她,免得讓朕不愉快了,再對她不利。”
話,說是說,眸子又一次的盯在了雲若緊緊摟在寧北凡身上的手上,於是,他的氣息,似乎又沒由來的冷了一度。
很冷,很冷,幾乎冷到了極致。
隨後,他便扔開了手上的藥,欲回身去盆子旁洗手,那冷傲的身影倒是和這房中已經無法待人的凜冽融.爲.一.體。
離開前寧北凡還是忍不住看了眼夏侯靖,他依舊沉默,依舊保持着他的帝王之氣,但是身爲他在皇子時就相識的好友,寧北凡並非不知道夏侯靖心中究竟是有着怎樣的矛盾。
莫名間,想到了他今日對自己說的話。
一個人若是沒了心,與怪物,何異?
……許是,生不如死罷了。
心情漸漸的多了些沉重,寧北凡垂眸看向懷中人兒,輕聲說了句:“微臣告退。”
言罷,他嘆口氣,離開了房間。
待大門關上的一瞬,夏侯靖突然停下了手上的動作,將還沾着些許雲若身上血色的手,緩緩撐在了銅盆的兩側。
他好像是有些看不清自己了,遂低下頭,在那鮮豔的色澤中找尋着自己的倒映。
陣陣波瀾而過,漸漸歸爲了平靜,他微怔,而後又沉了眸子。
那雙盆中倒映出的雙眸,映了這血紅之色,竟是這樣的殘酷,而且還空洞,空洞到彷彿他早已是王朝的傀儡,早已除了龍椅之外一無所有。
眉心一緊,夏侯靖一把打亂了盆中的水,而後起身揉了揉自己溼.潤的長髮。
果然是因爲慕雲若,又要重新沐浴了。
心中霎時想到她方纔一臉慌張的站在他面前,漲紅一張臉的樣子,冰冷的臉上不知蒙上了一層怎樣的情緒。
總之,莫名的,好像心情比剛纔稍稍好了一丁點。
於是他走過,又看了看窗外,忽而發現大雨不知何時又停了,如此斷斷續續,倒真是折騰的不得了,而天,也終於亮出了微微的白亮。
一.夜,就這樣過去了,結果,還是隻睡了半刻時間。
不過說起來,昨夜慕雲若會變成那副樣子,他卻是有責任,而且對方還是個七歲的“孩子”,身爲一個男人,而且還是皇帝,不該這般遷怒的。
忽然間,一個拿着小小波浪鼓的小身影自院前跑過,不知幾歲,但好像是邢峰的兒子,兵衛怕他打擾到夏侯靖,正在一路追趕。
夏侯靖倚靠在窗邊,漠然的望着窗外那與裡面截然不同的氣氛,冷冷用指尖撐着下頜,不知正在思襯着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