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耳欲聾的山呼海嘯,張曜靈一臉嚴肅地站在看臺上俯視着廣場上黑壓壓的人羣,其中有尋常的市井小民,有身穿甲衣的軍營將士,但是在這一刻,他們的心中都有着一個同樣的念頭,那就是對於國破家亡的深深恥辱,以及對於造成自己家破人亡的胡人的痛恨。
王猛站在張曜靈的身後,微笑着看着在前面慷慨激昂的張曜靈。他現在是越來越佩服張曜靈了,就連這一次對於鄧羌的考校,那個孫毅安排了這一系列的刁難,幸好鄧羌實力深藏不露,驚豔一箭讓全場皆驚。但是張曜靈還要從這件事中榨取剩餘價值,這一番鼓動人心,雖然不可能真的帶着這些人去光復中原,但是憑藉這件事,張曜靈已經樹立了自己進一步的威信。
當然在欣喜之餘,王猛的心裡,還有着一層隱憂。不過看着前面意氣風發的張曜靈,他還是暗自嘆了一口氣,決定不在這個時候說這種喪氣的話了。
張曜靈沒有再多說什麼,知道這個時候也不可能有什麼實質性的進展。於是他轉頭看了看失魂落魄的孫毅,張曜靈淡淡地說道:“孫大人,這第一場考校已經結束了,第二場文試應該可以開始了吧?”
“呃……是,可以開始了。”孫毅還是沒有從剛纔的變故中反應過來,此刻被張曜靈一語喚醒,只是連連應是,看上去倒是有些可憐的意味。
張曜靈關心地問道:“孫大人沒事吧?我看老大人臉色不太好,需不需要先休息一下?”
“多謝公子關心,老臣……老臣還不需要。”孫毅雖然有些呆滯,但是對於張曜靈還是沒有完全失去警惕,一口拒絕了張曜靈的提議。
“這樣啊,那孫大人就自己保重了。”張曜靈有些惋惜地看了看孫毅,轉過頭就去關心前面的鄧羌去了。
經過剛纔的驚豔一箭,再加上張曜靈剛纔的那一番鼓舞人心,作爲衆人關注的焦點的鄧羌,這一刻也是有了不小的聲望,已經被視作當世神射手了。他深深地看了看臺上微笑而坐的張曜靈,單膝跪地沉聲說道:“不負刺史大人所託,鄧羌已經完成了第一場考校,請大人繼續出題!”
“這第二場,考的是文才,鄧羌,你可識得字?”到了現在,孫毅已經恢復了神志,只是現在他說的這句話,可就很有些不應該了。尤其是再加上他那輕蔑的斜睨眼神,這種居高臨下頤指氣使的態度,直接把鄧羌的臉色氣得漲紅。
什麼叫你可識得字?在這個時代,識文斷字的人的確是少之又少,除了哪些從小就接受着良好教育的士族子弟,和一些家世較好生活優渥的庶族地主,在平常的百姓家中,還真的沒有幾個認識字的人存在。像王猛當年那樣,可以遇到一個藏於民間的落魄文人,那可說是少之又少的運氣了。
這個時代還沒有發明雕版印刷術,活字印刷那更是連個影子都見不到。手抄本是這個時代的書籍唯一的傳播形式,依靠人力,又能抄的下幾本?所以在這個時代手頭上能有幾本書,已經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了。就算是那些大富之家,所謂的藏書也是少得可憐。除了那些廣爲流傳的幾個老夫子的經典之外,那就只有一些人的評論經注了。像後世那樣阿貓阿狗都可以出本書愚弄大衆相比,這個時代能出書的人,那都是真正有才又又財的人了。
而且從東漢蔡倫改進造紙術之後,紙的應用的確沒有之前那麼捉襟見肘了。但是在這個時代,落後的技術,讓紙已然成爲了這個時代的奢侈之物。再加上這個時代飽經戰亂,像製作紙這樣的手工業,遭到了極大的破壞。太平盛世纔會有人讀書,像這種狼煙四起的五胡亂世,手中的刀劍纔是王道。窮兵黷武,又沒有什麼八股取士這樣的制度來吸引天下人讀書,讀書人自然就成了少數人的專利特權了。
但是常識是一回事,在這種大庭廣衆衆目睽睽之下,孫毅如此輕蔑地說出這句話,已經是對鄧羌的深深侮辱了。
鄧羌強壓住怒火,低着頭悶聲說道:“會大人,不才在家中,也曾上得幾年學堂,還是識得幾個字的。”
“識得幾個字?那到底是幾個字啊?”孫毅似乎死不打算放過任何一個羞辱鄧羌的機會,繼續從言語上打擊鄧羌。
老是被人羞辱,還是在這種大庭廣衆下,就算是佛也會發火吧?這一次鄧羌沒有回答他的輕蔑反問,一雙眼睛只是瞪着孫毅,目光中似乎要噴出火來。
“說呀,你到底是識得幾個字啊?”看着鄧羌噴火的眼睛,孫毅更加得意了,眼神之中閃過一抹冷笑,語氣一如既往的囂張狂妄,惹得鄧羌幾乎想要立刻衝上去把他的脖子擰斷。
“孫大人,這好像和這一次的文試沒什麼關係吧?”這個時候,張曜靈終於開口了。
這個孫毅,居然在這個時候還敢如此囂張,把這種矛盾擺在了明面上,簡直是活得不耐煩了!張曜靈眼神淡淡,看不出任何喜怒,心中卻已經有了一絲殺機閃現。
“孫大人,閒話就先不要多說了。刺史大人已經等了太久了,再拖延下去,只怕這天色就要黑了,還是宣佈這第二場文試開始吧。”王猛這時候也站了出來,語氣中故意加重了“刺史”這兩個字,不怒自威的氣度,不卑不亢的態度,讓心有不甘的孫毅一時間也有些氣短。
“謝王參軍提醒,老臣心裡有數。”王猛剛纔的話已經在暗中警告過了孫毅,張曜靈纔是整個隴西權力地位最高的第一人,孫毅也不敢在這個時候做出什麼自取滅亡的瘋狂舉動來,只好心有不甘地退下去,有氣無力地宣佈第二場考校開始。
這第二場的考校就很簡單了,孫毅此前根本就沒有想到鄧羌可以過得了第一關。那射穿七重甲的典故只是春秋時期的傳說,養由基是春秋時期的神射手,這個名不見經傳的鄧羌,一個小小的無名之輩,哪裡有什麼本事和這位神射手相提並論?至於張曜靈的反應,他也早就盤算好了。他知道從一開始自己就不大可能和張曜靈和平共處,臥榻之旁,豈容他人鼾睡?權力就那麼大,最高的權力永遠都只能是屬於一個人,孤家寡人的境界或許有些孤獨,但是自古以來就有很多人爲了這一個位子而打得頭破血流,爲之家破人亡妻離子散就更是常見了。
孫毅覺得自己的野心並不算大,他只是想要保住自己眼前的這些利益,不希望有任何人入主隴西,在自己的底盤上插上一腳。可是之前苻健對待關隴士族並不是很好,在朝中大肆重用本族子弟,關隴士族自然不甘心這樣受打壓。於是藉着張遇叛亂的這一個契機搶先發難,其後又向晉室請求援兵,希望可以打倒苻秦的統治,在關中換上一個更加符合自己利益的朝廷。
但是人算不如天算,一切的一切都不可能以某個人的意志爲轉移。張曜靈這一個誰都無法想象的變數出現在涼州的陣營中,將計就計殺掉了苻雄,涼州聲勢大振,而苻秦和晉室雙方都是損兵折將,損失慘重,卻白白地便宜了涼州這一個原先根本不起眼的小勢力,也將整個隴西交付給了張曜靈掌控。
任何一個想要大幹一場的統治者,都絕對不會允許自己的屬地上,還會有另一個和自己平起平坐與自己掣肘的人存在。在亂世,皇帝輪流做,統治不穩定,所以這些把自己的根基扎入地方,又相互串聯的士族纔有了最大的發展土壤,在這個亂世達到了士族的鼎盛發展時期。但是一旦亂世的烽煙平息,天下安定,這些士族的好運也就要到頭了。
沒有哪一個心懷抱負的皇帝,會允許自己的股肱大臣,全部都是亢瀣一氣的同黨。士族之間彼此聯姻結合,在平時也會有些內部紛爭,但是一旦有誰觸動了本階級的利益,他們馬上就會抱成一團,把矛頭一致對外。而這種情況,恰恰是每一個統治者最爲忌諱的狀況。
尤其是在君主專制的時代,天下只能有一個君主,只能有一個聲音!一旦天下一統,那麼這個掌權者肯定要着手消減這些士族的實力,以保持權力的平衡,維護自己的統治穩固。像北周武帝滅掉北齊統一北方,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實行“三長制”和“府兵制”,消減士族的權力。其後楊堅篡位自立,繼續這項未竟的事業,他創新了一種全新的選官制度,經過唐宋不斷完善之後,在明清時期形成了對中國歷史影響最大的一項制度,那就是八股取士的“科舉”。
從一開始,志在天下的張曜靈,就註定不能和這些戀棧權位的士族共存。雙方參與的是一場你死我活的爭鬥,最終的勝利者,只能屬於那一個活到最後的唯一一個人,沒有任何的例外。
當然,孫毅沒有張曜靈這種從後世得來的見識,還意識不到自己和張曜靈這種不可調和的矛盾。他只是想要把張曜靈從自己的地盤趕走,或者張曜靈放棄自己的抱負,安安心心做自己的太平刺史,尋常玩玩樂樂,大家也就可以相安無事了。
此刻,孫毅也不好做得太過,那樣就把自己逼到了無法轉圜的絕地了。他深深地看了不動聲色的王猛一眼,扭過頭去看着正在奮筆疾書的鄧羌,不發一言。
鄧羌的文才張曜靈也沒有見識過,不過他完全相信自己這位師兄的眼界,所以看着鄧羌坐在那裡慢慢書寫,他坐在看臺上悠閒地等着,一點都不着急。
現在鄧羌是當之無愧的第一主角,無人注意到張曜靈這一邊的動靜。王猛悄無聲息地出現在張曜靈的身後,摒棄左右低聲對張曜靈說道:“公子。”只是這一句簡簡單單的稱呼,王猛就站在那裡不動了,也沒有任何的下文。
張曜靈訝然轉頭,看着臉色平靜地王猛,對方不發一言,熟知對方秉性的張曜靈,卻已經從王猛的臉色中,看出了對方隱隱的責怪之意。
“師兄,你是在對我剛纔所說的那些話覺得不滿?還是覺得我今天和這個孫毅如此硬碰硬,有些操之過急?”張曜靈今天很是張揚,看着王猛的不發一語,他也只能想到這個原因了。
“公子做的並沒有不妥,這個孫毅是隴西數得上名號的幾個大家族,公子就算今天不和他撕破臉,異日亦不可能做到什麼和平共處的。今天公子雖然做的有些明顯,不過這個老匹夫也是做的很明顯,公子如果就此忍讓下去,那隻怕我就要真的擔心了。”王猛的臉色還是沒有什麼變化,站在遠處的人也猜不到他們二人在說什麼,只以爲二人在談論在臺上奮筆疾書緊擰雙眉的鄧羌,而不會想到二人實在討論這種機密之事。
“公子,你這件事做的並沒有不妥之處,不過你之前說的那些話,卻是真的有些不妥當之處,我心裡有些擔憂啊。”王猛話鋒一轉,輕嘆了一口氣。
“是我之前和這些觀衆們說的那些話嗎?”聞絃歌知雅意,張曜靈本就是很聰慧的人,這是也明白了對方在擔心什麼。
“師兄是覺得,我把永嘉之亂的禍源,完全推給哪些五胡之人,還在這裡廣而告之,非常不好?”
“公子明鑑,這胡漢之事,並沒有那麼簡單啊。”王猛再次嘆息了一聲。
“師兄不要擔心,我剛纔那麼說,不代表我就是那麼想的。”張曜靈像場中央又看過去一眼,見到鄧羌還在哪裡忙碌不停,回過頭來對王猛說道,“師兄,百年前的那場浩劫,你我二人都沒有親身經歷過,但是從這些流傳下來的故事中,我也是能夠想到,這長曠古未有的浩劫,其原因並沒有那麼簡單。”
王猛低頭不語,張曜靈卻知道對方已經明白了自己跌的意思,在等着自己繼續向下說。他在座位上換了個更舒服的姿勢,慢慢說道:“漢時,中原朝廷接受五胡的投降,五胡開始向長城以內遷移,漸漸結束遊牧的生活,與漢族雜居通婚,慢慢變得與漢人沒有什麼兩樣。但是這樣的變化,並沒有被那些朝堂上的大人們看到,他們也不會相信,這些爲禍中原近千年的胡人,有一天會變成自己的同胞手足。他們不會相信,也不屑於相信。在他們的心裡,這些胡人都是一些茹毛飲血的下賤之人。之所以接受他們的投降,只是他們自以爲的施捨。還有希望可以藉此得到這些能征善戰的五胡騎兵,幫助自己打仗,當一個便宜又能幹的苦力而已。”
“他們從來就沒有想過,這些飽受欺壓的胡人,有一天會把自己給踩在腳下。但是兔子急了都會咬人,更何況這些本就是桀驁不馴的胡人呢?於是,當司馬炎死去之後,太子癡呆,賈后穢亂宮闈,‘八王之亂’一起,得到天賜良機的這些胡人,也就順勢揭竿而起,攻破長安,永嘉之亂也就是變成了現在的這個樣子。”
張曜靈笑笑,有些嘲諷,也有些滄桑的感喟。王猛還是那副默默的神情,看不出任何的變化。
“匈奴人和羯人,都曾經在北方稱雄一時,但是最後,他們也不過是轉瞬即逝的曇花而已,幾十年就退出了歷史舞臺。像現在的匈奴,已經淪落到了在鮮卑拓跋氏和苻秦之間左右逢源兩頭不落好的下場。就算他們幾個還存着光復的念頭,也已經是明日黃花,再也回不去了。”
“在我還只有幾歲的時候,我就聽過了冉閔這個人的名聲。他顛覆了石勒開創的基業,建立了自己的朝廷。他勇冠三軍,作戰勇猛無敵。他所親自訓練出來的軍隊,人數不多,卻是天下數一數二的精銳之師。那幾年冉閔就率領着這一支無敵之師在北方南征北討,像之前反咬了殷浩一口的姚襄,他的老爹也被冉閔打得上天無路入地無門。但是最後,慕容家的那個人出手了,勇冠三軍的武悼天王,最終也只能死在那鐵甲連環馬之下了。”
“公子……”王猛長長地嘆息了一聲,張了張口想要說些什麼。
“師兄,你先聽我把話說完,這些話我之前只對先生講過,今天就和你說個痛痛快快的吧。”“先生”這個稱謂在王猛和張曜靈的心裡有着非同一般的意義,王猛一聽到張曜靈說出了這兩個字,已經向前邁出了一步的腳,又悄無聲息地退了回去。
“冉閔爲什麼會失敗?是他的兵馬不夠雄壯,還是他生不逢時遇到了那個煞星?”張曜靈說話的聲音也壓得很低,但是這幾句話卻已經有些尖銳。他看了看沉默不語的王猛,自顧自地回答道,“他的武力很強大,在那個時候幾乎沒有人可以和他相比。但是他只有這一個優勢,卻沒有一個與此相匹配的治國策略。所以他越打,贏得越多,他的實力也就被削弱一層。他不是敗在了那個煞星的手上,也和鐵甲連環馬也沒有太大的關係。他是敗在了自己的手上,從一開始,這個結局就已經註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