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曜靈曾經假扮過各種身份的人,現在的角色是扮演一個一歲的小孩子,這種角色身份的轉換對他來說很是平常,但他從來都沒有想象過自己有一天也會變成一個乖乖讀書的童子。而現在,在竹廬先生的書房裡,張曜靈正端端正正的跪坐在一旁,認真的聽竹廬先生講《春秋》。
雖然竹廬先生給了張曜靈一個很大的重擔,但也沒有讓他馬上去做些什麼,現在他畢竟只是一個小孩子,那些家國天下的大事離他還很遙遠。張曜靈雖有着一個三十多歲的靈魂,但他對這個世界並不瞭解,他還需要系統地學習一下。《春秋》是至聖先師孔子所編撰的,自西漢武帝獨尊儒術以來,一向被儒生奉爲經典。此時朱熹還沒有出生,還沒有“四書五經”這種說法,但也有“十三經”之說,《春秋》正在其中。雖然魏晉以來玄學興盛,正統的儒學已經衰敗,但涼州遠離中原,儒學較之偏安一隅的東晉還是興盛了許多。雖然也有許多名士喜歡談玄論道,但張曜靈的師父顯然不在此列。從一開始他教授的便是正統的儒家經典,從沒有給張曜靈講過什麼“道”和“無”,“性”和“體”這類的玄學之流。
“……今天下之大,三百年之久,戰伐侵攻不可勝數,而復仇者有二矣。”竹廬先生並不帶書本,但講起書來卻是侃侃而談,卻還不忘了問張曜靈“曜靈,對這一句,你有何見解?”
“春秋時禮崩樂壞,周天子名存實亡,已失去了對天下的控制。在春秋二百四十年間,諸侯國間攻伐不斷,弒君三十六,亡國五十二,多是爲了爭霸天下,只有兩次戰爭是爲復仇發生的。”學習了一個多月了,張曜靈在這段時間讀了許多書,談起來也是頭頭是道。
“唔。說的不錯。”竹廬先生滿意的看了一下張曜靈,又問道:“春秋無義戰,這三百年的戰亂是爲何?”
張曜靈亦是胸有成竹:“武王伐紂後,分封同姓宗親和功臣鎮守四方,以御四方蠻夷戎狄。此法雖保住了周朝八百年太平,但分封諸侯使權力分散,一旦中央實力稍有衰落,周天子便無法控制住已經尾大不掉的諸侯國,四方諸侯便紛起爭霸,誰都不把周天子的號令當回事。結果打來打去,諸侯國越打越少,也越打越強,而周天子卻只能越來越弱,對天下失去了掌控。最後到了戰國時只餘下戰國七雄,西北的秦國外倚餚函之險,內收巴蜀鹽鐵之利,又得商鞅變法圖強,至始皇帝時方能盡滅山東六國,天下一統。”說到這裡,張曜靈的眼神中出現了一團火焰,似乎也神往於這段激昂的歷史。
“很好,你不但明白了這句話的意思,還能明瞭其中的原因,知其然及其所以然,許多人一輩子都不明白,而你一個只有一歲的童子卻能理解這麼深刻,真是讓世人羞慚。”誇獎了張曜靈幾句,看到張曜靈的眼中依然一片清明,絲毫沒有因爲他的讚揚而飄飄然,不由得更加欣賞。話鋒一轉又問道,“當今之世,羯人石虎佔據關中,鮮卑慕容氏佔據遼東,而正統的司馬氏卻只能在江南偏安一隅。晉人遠多於胡人,兵精糧足,遠勝胡人,爲何連自己的家園都守不住?”
“物必自腐,而後蟲生,大亂的禍根從前朝曹魏時就埋下了。魏文帝時爲籠絡士族納尚書令陳羣之議實行九品中正制,遂以家世出身爲選官標準,使得“上品無寒門,下品無士族”,朝政大權都落到了高門大姓手中。那些士族子弟從一出生就註定了可以做官,無需任何努力就可安享高官厚祿,誰還去幹實事?那些士族子弟一個個敷粉薰香,手持麈尾談玄論道,自詡風流,在我看來不過是一羣只會誇誇奇談的蛀蟲罷了!”張曜靈恨恨地說道。
雖然只來到這個世界一年多,但張曜靈對這個世界那些所謂的士族子弟實在是好感缺缺。他曾經在父親那裡見過不少所謂的名士,不過那些人實在是讓他有殺人的衝動。一個個把自己的臉用白粉塗的煞白煞白,身上薰得香簡直讓張曜靈懷疑他們是不是在身上揣了二斤檀香。如果就這樣也就罷了,這就算是他們的個人癖好吧,畢竟在他以前的那個時代,同性戀都可以結婚了。但這些人最讓人討厭的不止這些,而是他們的輕狂傲慢,一個個目無餘子,都用鼻孔看人,就算面對着張曜靈的父親也只是稍微收斂一下。看他們這副狂妄的樣子不知道的還以爲他們有多大的能耐,但他們一開口說的全是一些玄乎乎的東西,張曜靈聽了半天都沒整明白他們說的是什麼,最後只能用一句前世的話總結:扯蛋!
他們不確實在扯蛋,其實扯蛋也沒什麼,關上門自己想怎麼扯就怎麼扯吧,誰也沒權力管你。可這幫扯蛋的人不是普通人,而是掌握軍政大權的政府官員,他們把扯蛋精神發揚到朝堂上,把國家大事也當成蛋來扯,這可就要了命了。結果你也扯我也扯,最後大家一起扯蛋,正事沒人幹了,國家就亂了。最後胡人騎着馬進軍中原,扯蛋的人沒法再扯了,趕緊找出已經長出蜘蛛網的鏽跡斑斑的盔甲來,帶着軍隊就去打仗了。
世上本沒有路,但走的人多了,它也就成了路。
世上本沒有蛋,但扯的人多了,它卻依然是個蛋。扯蛋多年,怎麼打仗不記得了,只記得怎麼扯蛋了。如果胡人要跟他討論什麼“白馬非馬、堅石非石”的話,那他肯定能憑藉扯蛋多年的經驗打得胡人找不着北。只可惜胡人很少讀書,對清談不感興趣,更加喜歡騎馬掄刀子上,於是清談家沒得扯了,最後只剩下杯具了。長安、洛陽都到了胡人的手裡,剩下的還能喘口氣的清談家只能灰溜溜的跑到長江以南,不扯蛋了嗎?不,扯蛋之火永遠不滅,換個地方接着扯蛋。
“曜靈看來對清談之士很是厭惡,不過此語過於偏激,有失偏頗,這其中還是有些人才的。”竹廬先生呵呵一笑,看到張曜靈一臉的不以爲然卻也不再說什麼,接着問,“你應該還沒說完吧?接着說。”
張曜靈吐出一口氣,接着說:“本朝武帝也是個大大的禍害。其禍在於:激豪奢風氣,罷州郡武備;傳大位於癡漢,納悍婦爲子媳;懼魏之亡開親王典兵專制於國內,目戎狄入華日多而不徙之出塞外。其後的八王之亂、五胡亂華都與他有着莫大的關係。”
大凡開國皇帝,多是雄才大略之輩,如秦皇、漢高,開疆拓土、勵精圖治可說是都不在話下。不過西晉卻是個異數,其開國皇帝卻是個貪財好色、昏庸無能之徒。從其祖父司馬懿開始,經司馬師、司馬昭三人苦心經營,至司馬炎遂順理成章的篡位登基。此時失去諸葛武侯的蜀國早就已經被鍾會滅掉了,而江東的東吳是殘暴的後主孫皓在位,國力衰微,司馬氏遂統一天下。
“世無英雄,遂使豎子成名!”統一天下後,司馬炎便開始享受生活了。他曾禁絕天下婚姻,自公卿以下選女子入宮,組建了一個足有數萬人的強大後宮。結果他也不知道晚上該睡哪兒,就坐上羊車,停哪兒就在哪兒睡,後宮女子就紛紛準備草和鹽來引誘皇帝的羊車,倒也是一樁奇談。
司馬氏雖然如此不堪,但涼州此時畢竟在名義上還是奉晉室爲正統,張曜靈此言可是有些大逆不道了。不過竹廬先生依然沒有說什麼,繼續問道:“你能找到原因,很好。可是面對這亂局,你可有良策?”
“先生爲難我了,這天下那麼多英雄豪傑都想不出來,我一個小孩子有什麼用?”張曜靈不再說了,卻笑嘻嘻地看着竹廬先生。
“小滑頭,明明有了想法卻不說!”竹廬先生指了張曜靈一指,搖頭無奈地笑了笑,卻沒有逼他再說,“依爲師看來,要解這亂局,需有一明主出世,掃平宇內,六合一統,施仁政,薄賦斂,才能救萬民於水火。”
看到張曜靈眼神迷茫,竹廬先生不禁在心中暗笑了一下,卻也不再多說,只是忽然用了一種奇怪的語氣問道:“曜靈,你已經指出了這天下的動亂之因,那你對這涼州的政局有什麼看法?”
“先生此言何意?”張曜靈收起了臉上的嬉笑,一臉冷厲地看着他。
而對面的竹廬先生神色未變,依舊含笑望着他,似乎他問的只不過是一個再尋常不過的問題,還在等着張曜靈回答。
這一句話比張曜靈剛纔非議司馬炎還要嚴重,涼州雖仍奉晉室爲正統,但對晉室早已不再重視,要不然張重華也不會自稱假涼王了。不過竹廬先生的這個問題卻是直接問現在涼州的時局,縣官不如現管,這可就是有些誅心了。
“先生,爲何有此一問?”張曜靈目光不再冷厲,重新恢復了正常孩子的純真,平靜地問道。
“千里之行,始於足下。曜靈,這涼州是你的家,也是你踏足天下的第一步。看來你也已經知道了,我就不再多說什麼了。不過若有什麼事的話你還可以來找我,我這把老骨頭應該還有些用。”竹廬先生溫和的看着張曜靈,語音真誠。
“多謝先生,曜靈心中明白,若有困難定來向先生求助!”張曜靈感激地看着竹廬先生,一向古井不波的眸中竟閃過一絲激動。
“好了,時辰不早了,你去吧。”竹廬先生揮了揮手,不再多說,看着張曜靈那小小的身影在陽光中漸行漸遠。
“真像啊,都是那麼倔犟……”竹廬先生笑着搖搖頭,轉身走回房內,關上了房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