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主這麼說,請恕雁兒不敢苟同!”北宮雁雙膝跪下,向這一個比自己矮了很多的小男孩跪下了,但卻是挺直了胸膛,決絕地看着張曜靈的雙眼。
“這是做什麼?有什麼話你就說吧,幹嘛老是動不動的下跪?”張曜靈起初有些詫異,但是看到北宮雁一下子跪在了自己面前,張曜靈只好頭疼的地把她扶起來,對這個世界的禮教等級制度實在是有些無奈。
北宮雁並沒有堅持跪下,她順着張曜靈的一扶站了起來,先是有些奇怪的看了一眼張曜靈,隨後又垂下眼簾,長長的兩扇睫毛遮住了她那雙大大的眼睛,看上去倒是嫺靜得很。
“怎麼不說了,不是對我的話不敢苟同嗎?”看到北宮雁一直不說話,張曜靈只好自己開口打破這份尷尬了。
“少主,”北宮雁正要再次跪下,張曜靈趕緊伸手扶住了她的雙手,同時說道,“說話就說話,不要動不動就下跪,我不喜歡這樣。還有,別叫我什麼少主,我聽着感覺怪怪的。”
“少……,那我應該叫你什麼呢?”北宮雁忽閃了一下大眼睛,低頭問道。
“這個……,你剛纔不是叫我公子嗎,就這樣叫好了。”張曜靈也不敢讓她直呼其名,因爲他知道這個小姑娘肯定不幹。反正平日裡那些人大都叫自己公子,索性就這麼叫吧。
“那好,一切都聽公子的。”北宮雁垂下螓首,低眉順眼,就跟涼王府的那些下人一樣,恭敬,聽話。
“公子說的很精闢,對這些天下大勢看得很透徹,這一點雁兒也是很佩服的。這絕對不是什麼客套話,而是雁兒的肺腑之言。”或許是見到了張曜靈的很多奇異之處,北宮雁並沒有把他看作一個還沒有長大的小孩子,而是隱隱地把他看作了一個和自己平等的成人。
“只是公子對我爺爺的評價,雁兒是萬萬不敢認同的。”拍完了馬屁,北宮雁明亮的大眼睛忽然閃爍了起來,“公子以爲,我的爺爺真的是投降了嗎?”
“我北宮家是有匈奴血統,就連這姓氏也是匈奴姓。但是我們家族已經在這涼州居住了五六代,早已忘記了大漠的草原牛羊。公子看我,可像是那匈奴人嗎?”北宮雁忽然站直了身子,昂起了頭,向張曜靈問道。
柔順的長髮垂在腦後,雙眉彎彎,大大的眼睛,看上去帶着一種小家碧玉的柔美。臉上雖然因爲營養不良帶着菜色,但是在這個昏暗的房間裡看着並不明顯,倒是給了她一種病美人的嬌弱之感。
北宮雁整個就是一副養在深閨的江南女子的柔弱模樣,很難將她和那些大草原上膀大腰圓滿身腥羶味道的胡人女子放在一起。唯一留下的一點胡人遺蹟,大概就是她那比普通漢人女子高出許多的身高。雖然沒有她的哥哥高得那麼誇張,但也是遠超旁人。當然這樣並沒有什麼怪異感,倒是顯得她身材高挑,更見苗條。
“不像,要不是因爲你剛纔的那一聲稱呼,再加上你的姓氏連在一起,我還真的想象不出來,當年橫行天下的北宮純大將軍的後人,竟然是這樣一個柔弱美麗的女子。”張曜靈搖了搖頭,坦誠地說出了自己的真實看法。
“公子謬讚了,雁兒只是一個身份卑賤的胡人女子,當不得公子這樣讚譽。”儘管稱讚自己的只是一個幾歲的小男孩,但是在心裡,北宮雁已經把他當作了一個有着成熟心智的成年人。低低地垂下螓首,鬢角的幾縷髮絲悄然垂下,更增嫵媚。
在那一剎那,一向冷酷無情的張曜靈竟然微微有些失神。眼前這一個小女孩纔不過十歲,卻已經有了這樣的嫵媚風情,將來長大了,真不知道會讓多少人爲她瘋狂啊。
“公子,我祖父從未把他自己看作一個匈奴人,生他養他的是涼州,而不是那個在大草原上四處搶掠立四位皇后的殘虐之主。”北宮雁擡起了頭,並沒有發現張曜靈眼神中一閃即逝的驚豔,卻是撇了撇嘴,不屑地說道。
對北宮雁所說的這句話,張曜靈並沒有什麼大的反應。像劉聰這樣的暴虐暴君,在這個時代實在是太多了。和他的那些後來者相比,劉聰,根本就不算什麼。
“從一開始,我爺爺就把公子的先祖武公視爲主人,即使那是一場註定凶多吉少的戰事,我的爺爺也義無反顧地去執行了。”
“那一年,在洛陽城外,王彌帶着八萬匈奴騎兵與我的爺爺對峙。對面是八萬兇悍的匈奴騎兵,而我的爺爺手裡,只有三千缺糧少馬的涼州兵。即使在那種陷入死地的絕境之中,我的爺爺也沒有想過投降。他只是身先士卒,用他的每一份力量,去執行涼王的勤王命令。”北宮雁有些傷感地說道,雖然她根本就沒有見過這個爺爺。
“後來,糧食都吃沒了,馬也都殺光了。人,也死去了好多。但是我的爺爺依然沒有投降,他知道,在西北方,有很多人都在盼着自己的兒子、丈夫回家。他,要把還活着的這些士兵,全部帶回家。”
“到了後來,情況越來越糟糕了,各地來勤王的那幾只不多的軍隊,都被匈奴人和羯胡人殺得差不多了,就只剩下了我爺爺這一隻孤軍,還孤零零地守着洛陽城。”
“氣數已盡,我爺爺再努力也沒有辦法。到了城破的那一日,皇帝袒背而降,整個朝廷上下,全部成了從未被他們放在心上的胡人的俘虜。”
“當皇帝給我爺爺,發下了他最後的一道投降的聖旨。那一刻,我爺爺,他,流淚了。”
北宮雁擡起了她的頭,原本就是紅腫未消的雙眼再次溢滿了淚水,淚光盈盈,彷彿是感受到了百年前的北宮純,那一刻的悲涼與絕望。
“我家的家訓就是,北宮家的男人,沒有眼淚!但是那一刻,我爺爺第一次違反了這一條由他親自制定的家訓。”
“皇帝都投降了,整個天下都降了,我爺爺還再堅持,又爲了誰而堅持呢?還有一千八百名涼州子弟還活着,在家裡,還有他們的親人正在翹首以盼他們平安的消息。”
“還能怎麼辦呢?降了吧。我爺爺投降了他與之站鬥了半生的劉聰,做了他手下的大官。但是,他並不快樂,這一個叛徒的名聲,實在是太沉重了。”
“到後來,荒淫無度的劉聰死了,早就心懷反意的靳準馬上起兵造反,殺掉了大部分的劉氏族人。匈奴人自此開始衰弱,再無起機。”
“我的爺爺看到了機會,他以爲這是到了他爲自己洗清污名的時候了。於是,他在平陽起兵,但是在平陽的漢人太少了,很快,他就失敗了。”
“公子,你說這一切,是我爺爺的錯嗎?他有別的選擇嗎?”臉上的淚水再次無聲滑落,北宮雁彎下身子,向張曜靈哭泣着問道。
張曜靈長嘆一聲,並不說話,只是拿出了另一條手絹,溫柔地擦拭着,眼前這一個無助的少女臉上的淚水。
對這一段歷史,張曜靈早就從書上了解過了,又得到了無所不知的竹廬先生的細心講解。除了北宮雁所說的那一段秘辛,張曜靈對這一切都是瞭然於胸。或許是見過了太多的血腥,對這一段悲壯的歷史,張曜靈並沒有太多的觸動。在心裡,他也很佩服這一位盡忠職守又能忍辱負重的北宮純將軍,最後他的結局也很讓人嗟嘆。但是像這樣的事情,在整個歷史上並不少見,北宮純只不過是這其中之一而已。在三百多年前的西漢,有一個人,比他的命更悽慘。
西漢武帝天漢二年秋,李廣利率領三萬騎兵自酒泉出征匈奴,於天山攻擊匈奴右賢王。對於這一個名字,許多人可能並不熟悉。但是在這一場戰爭裡面,有一個人叫李陵,只要大家中學語文沒有偷懶的話,應該知道這一個人。你要真的不知道的話,司馬遷這個人大家總該知道吧。如果你連司馬遷也不認識,每人回到初中把自己的語文老師海扁一頓!
戰役打響後,李陵主動要求率領五千步卒,出居延海,向北深入單于王庭。30天后,李陵部隊與匈奴八萬鐵騎相遇於浚稽山。李陵屯兵兩山之間,以一當十,連戰連捷,十天之內共斬殺匈奴騎兵一萬餘人。按照事先的部署,他且戰且退,一路將匈奴單于引向正南方的漢匈邊界,在那裡,將軍路博德負責率軍接應。但是就在距離漢朝邊塞遮虜障僅剩下一百多裡的時候,漢軍被匈奴阻斷退路,彈盡糧絕,最後只能以短刀、車輻做武器,而援兵卻遲遲不至。
李陵慨嘆說:“復得數十矢,足以脫矣。今無兵復戰,天明坐受縛矣!各鳥獸散,猶有得脫歸報天子者。”夜半李陵與成安侯韓延年率壯士十餘人突圍,被匈奴數千騎兵追擊,韓延年戰死。匈奴招降李陵,李陵只能無奈而嘆:“無面目報陛下。”遂降匈奴。最後,僅有四百餘人回到了漢境。
武帝聞後,將李陵母弟妻子全部誅殺,夷三族。就連爲李陵說了幾句好話的司馬遷也被打入大牢,隨後處以腐刑。此事之後,隴西士大夫都以李氏爲愧。李氏的名聲由此敗落了。
拼死拼活地打仗,最後自己的君主把自己的全家都給殺了。這份境遇,誰能比他慘?
“陵事親孝,與士信,常奮不顧身以殉國家之急。其素所畜積也,有國士之風。今舉事一不幸,全軀保妻子之臣隨而媒櫱其短,誠可痛也!且陵提步卒不滿五千,深輮戎馬之地,抑數萬之師,虜救死扶傷不暇,悉舉引弓之民共攻圍之。轉鬥千里,矢盡道窮,士張空弮,冒白刃,北首爭死敵,得人之死力,雖古名將不過也。身雖陷敗,然其所摧敗亦足暴於天下。彼之不死,宜欲得當以報漢也。”
太史公確實是一秉筆直書之人,此言字字如血,只爲了一個素不相識之人,就賠上了自己作爲一個男人的尊嚴。只是在政治上從來就不講什麼真相,所有的一切,都由最高權利者的喜怒決定。
將軍百戰聲名裂。向河梁、回頭萬里,故人長絕。此非戰之罪,時也命也,徒喚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