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的僧人都走開了,面對着涼州最尊貴的女人,竺法和依然沒有開口。
竺法和不說話,裴鳳如只能先開口了。她上前兩步,對着閉口不語的竺法和行了一禮,恭聲道:“拜見大師!”
“女檀越從何處來?”竺法和幽幽地說出了一句話,只是這句沒頭沒腦的話更加讓人摸不着頭腦。
裴鳳如有些愣神,不知這竺法和大師在打什麼機鋒。她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只好有些不知所措地望着竺法和。
竺法和似乎並沒有指望裴鳳如回答這個問題,他那一直古井不波的臉上出現了一絲情緒的波動,他雙手合十,低低地宣了一聲佛號,用一種有些奇怪的口氣自顧自地說道:“我給你們講一個故事吧。”
其他人都以爲竺法和要開講佛理,這可是一個不可多得的機會,不管聽不聽的懂,所有人都擺出了一幅用心聆聽的樣子,靜靜地等待竺法和開口。
“在古天竺國的舍衛城中,有一位很有智慧的婦人,名爲毗舍離。當時波斯匿王對她十分欽佩,特別表揚她,並且認她爲乾妹妹。”竺法和不緊不慢地講述,那三位僧人都有些驚*望着竺法和,在平時竺法和可是很少在外人面前開講佛理的,就算是寺中的僧人在平時也很少會見到竺法和多說幾句話。在平時他總是不苟言笑,不是在禪堂靜修,就是在去藏經閣閱讀佛經,在寺中人的心中他就是一個有些神秘的高高在上的佛法精深的大師。
不理會那三僧的奇異目光和裴鳳如等一行人的恭敬,竺法和接着用那種有些蒼桑卻又帶着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詭異的語氣接着說道:“有一年,毗舍離懷孕了,等到足月臨盆時,竟然接連生出三十二個和鵝蛋一樣的肉球。家人以爲發生了怪事,哪知道肉球生出不久後,自行破裂,每個肉球裡都生出一個相貌端正的男孩。後來男孩長大成人,每個人都非常勇敢健壯,一個人可以敵過一千多人的力量,所以大家都稱呼他們爲‘守護國家的城門’。”
“這天,毗舍離聽說佛陀在舍衛城宣揚佛法,於是恭敬的準備齋食,請佛陀和其弟子來家中接受供養,並請佛陀爲大家解說佛法。當大家都坐在座位上專心聽佛陀說法峙,毗舍離最小的兒子偷溜了出去,騎著大象到外頭遊玩。”說到這裡,那三名僧人異常震驚地看到竺法和的眼中竟然露出了一絲緬懷和傷感,不知是不是他們的錯覺,他們似乎看到了他眸中有了一絲晶瑩閃過。
“小兒子來到城邊的大橋旁,眼看見宰相家的公子坐著寶貴的馬車,迎面騎來。毗舍離的小兒子一時頑皮,心裡想著,嘿嘿!我來捉弄他一下。於是一伸手就把宰相的兒子從馬車上提起來,往橋下的水溝丟去,害他受傷了。回家後那小公子向宰相哭訴:‘父親!我沒得罪他們,他們竟然這樣欺負我,您一定要爲我主持公道’!”
“那宰相對他兒子異常寵愛,再說他可是王國中的宰相,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怎麼可以承受這種侮辱,他就對他那兒子說,這人的力氣很強大,他母親又是國王的乾妹妹,我看只好設法暗中報仇了!”竺法和輕輕地吐出一口氣,停止了講述,自嘲地笑了笑,閉上了雙目,開始低低地念起一連串晦澀難懂的佛咒。
這時連年幼無知的謝盈雪也感覺到了空氣中的那股不尋常的氣息,她有些不安地問張曜靈:“靈弟弟,這個老爺爺是不是有些不太對啊?”
張曜靈依舊是一臉的平靜,他轉頭看到謝盈雪一臉的不安,只好走上前去握住了謝盈雪的小手,和煦的一笑,溫言安慰道:“放心吧,沒事的,有我呢。”
“哦。”謝盈雪低低地應了一聲,雖然依舊覺得有些不安,只是看到張曜靈那深邃的眼神中滿是平靜,不知怎的心中就覺得平靜了下來,她握緊了張曜靈那隻雖然很小卻異常溫暖的手,靜靜地依偎在張曜靈的身邊。
“後來宰相想了一條毒計,他特別訂做可拆開又可裝東西的空心馬鞭三十二條,鞭子外面嵌上七彩寶石,看起來高貴美麗,另外又拜託鐵匠製作純鋼鑄成細葉樣式的單刀三十二把。把兩樣東西拿回家後,宰相將刀裝進空心馬鞭裡頭,縫合後用最好的塗料上色,然後贈送給毗舍離的三十二個兒子。所有的兒子得到這條馬鞭,全都喜歡得愛不釋手,常常帶著這條美麗寶貴的鞭子出入王宮。那時國家有一條法律是在國王面前不準攜帶刀械。有一回宰相看見他們拿著馬鞭經過國王面前,想到報仇雪恥的機會到了,便靠在國王耳邊,悄悄對國王說,毗舍離的兒子每個都力氣雄壯,一人可擋一千士兵,但我聽說他們不爲國家效力,反而心懷不軌,製作鋒利的刀了藏在馬鞭裡頭,希望大王注意!”衆人都覺得有些不對,只是沒有人敢出聲打斷竺法和,衆人只是有些不安的各自轉着各自的念頭。竺法和對這些視若無睹,他停下了唸誦,睜開雙目,繼續講下去。
“國王聽了,半信半疑的問,這消息可靠嗎?沒證據的事你可別胡說。那宰相早就準備好了說辭,立刻回答道,我是爲大王的安全著想啊!是真是假一看便知。於是國王馬上傳喚侍衛去搜查那三十二人,把他們的馬鞭拿來檢查。一看,不得了!果然像宰相所說的一樣。國王非常憤怒,立刻下令殺掉了這三十二人,殺掉之後,國王怒氣未消,還把三十二顆頭裝在一個箱子裡,嚴密封閉起來,然後命令隨從將箱子送去給自己的乾妹妹毗舍離。”
竺法和再次止住了話頭,閉目不語,繼續唸誦那些誰也聽不懂的佛咒。
“大師講完了嗎?應該還有個結局沒有說完吧。”衆人無話,就在這個時候,一直在裴鳳如的身邊扮乖寶寶的張曜靈突然開了口,出聲打破了這份詭異的平靜。
“哦?”竺法和驚*睜開雙目,他有些意味深長地望着張曜靈,沒有回答張曜靈的問題,幽幽言道:“聽人說涼王府的小公子天賦異丙,一出生即有異象發生,數月即可閱讀百家典籍,今日一見,果然是天生不凡啊。”
“大師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這個故事的結局還沒有說完呢。”張曜靈不理會他的語氣是嘲諷還是讚頌,很固執的繼續追問。
“一個故事而已,結局自在每個人的心中,那你覺得它的結局會是什麼?”竺法和依然不做正面回答,又把這個問題還給了張曜靈,反問道。
“結局?”竺法和不說,張曜靈倒是並未感到意外,他淡淡地回道,“結局不用我再說了吧,大師不是已經給出了答案嗎?”
“呵呵……”竺法和忽然開始笑了起來,這一笑就止不住了,笑聲越來越來越大,最後竟然變成了狂笑,莊嚴肅穆的殿堂前只聽見竺法和那張狂的“哈哈哈”的狂笑聲,笑聲在廣場中迴盪,也迴盪在每個人的心中,讓在場的所有人的心中一陣陣的發緊。
笑聲漸漸止歇,竺法和停下了狂笑,蒼老的面容中有着掩飾不住的激動,原本枯敗的臉上竟然有了一抹異樣的潮紅,看上去說不出的詭異。但此時的衆人全都沒有心情去看竺法和的臉色,一隊全副武裝的白衣人突然從廣場四周涌了出來,手執利刃,明晃晃的利刃指向衆人,將衆人都圍了起來。
“你們……你們是什麼人?”被這麼多明晃晃的利刃指着,相信任何人的心中都無法保持平靜。儘管心中害怕,但作爲涼王王后,裴鳳如也並不是尋常女子,此時她竭力讓自己的心情平復,只是聲音依舊有些發顫。
這一羣白衣人無人回答,竺法和卻先開了口:“是不是很奇怪?這可都是我爲你們準備的啊!爲了這一天,我可是準備了幾十年啊!”
“大師……何意?”裴鳳如開始感覺到了危險和陰謀的氣息,但還是強撐着問下去。
“我不是竺法和,我是劉鄴。”竺法和以一種夢囈般的語氣開始了自顧自的追憶,衆人沒有辦法,只能硬着頭皮聽他感慨下去,“二十八年了,我終於等到這一天了。父親,這一天終於來了!”
竺法和閉上雙目,兩地渾濁的老淚從雙目中滑落,流過溝壑縱橫的枯瘦臉頰,滴在廣場上的青石上,滑入縫隙,最後混入塵埃,消失不見。
良久,竺法和緩緩睜開雙目,雙眸中不再有慈和,卻多了一絲猙獰:“把這些人都帶下去,關入地牢中嚴加看守,不可走脫了一個!”
“是!”白衣人雖衆,但動作卻很整齊,就連應和也是齊聲應答,儼然是一支訓練有素的軍隊。裴鳳如雖然害怕,但形勢比人強,利刃加身妄自逞強是愚蠢的。也不敢再說什麼場面話,一羣人只好不情願地在這羣白衣人的利刃威逼下退出廣場,向後堂走去。
很快,廣場上只剩下了那三名惶恐不安的僧人,他們看着彷彿變了一個人似的竺法和,一人壯着膽子上前顫聲問道:“主持……,您……您這……這是……。”
“還不明白嗎?真是蠢材!”竺法和森然一笑,冷冷道,“不過,你也不需要知道的太多。”
三僧大駭,突然有了一種很不好的預感,但是還沒有等他們想到結局會是什麼,竺法和已經用行動告訴了他們。
三名白衣人猛地向前一刺,三把白刃已經從三僧的前胸中穿透了過來,刀尖帶出了一蓬血霧,還有鮮血不停地從刀縫中汨汨流出。
“呃……,咯……咯……”三僧不可置信地看着從自己前胸露出來的帶血的刀尖,又用那種驚駭欲絕的絕望眼神望着那個本該是慈和莊重的竺法和。只是現在的竺法和的身上再也找不到一點大慈大悲的意味,他眼神冰冷,雙眸中有着說不出的譏誚。
“要怪,就怪你們命不好吧。”竺法和木然地轉過身,三僧的死並未在他的心中留下一絲波瀾,足見心智之堅。他對那些白衣人詢問道:“山上全部都封鎖了嗎?”
“稟教主,天梯山上下已全部封鎖,所有香客都已被關到後山地牢中,不曾走脫了一個!”雖然那名白衣人首領體壯威猛,但面對竺法和那老弱的殘軀卻是充滿了敬畏,甚至都不敢正視竺法和的雙眼,急忙應聲道。
“好!”竺法和大喝一聲,倒把那白衣人驚得一彈,真不敢讓人相信這聲大喝會是從他這具風燭殘年的佝僂身軀中發出來的。他的雙眸中燃起了一團火焰,那雙枯瘦的雙手也開始不能自制地顫抖。“鹿鳴留下守住天梯山,其餘人跟我走!”
竺法和昂首大步而行,白衣人浩浩蕩蕩地緊隨而行,很快就出了大佛寺,消失在茫茫的天際。
往日香火鼎盛的大佛寺變得冷冷清清,空蕩蕩的佛堂前只有幾名白衣人留守,大佛肅穆依舊,慈悲依舊,只有那青石上殘留的血跡在陽光下閃爍着暗芒,在這莊嚴的佛寺中平添了一絲血腥氣,隨着微風飄出了很遠,很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