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浩此人雖有盛名,但那只是他的那些不着四六的玄談而已,未聞他有什麼軍事上的領軍才能。堅兒,你爲何要把殷浩這一路放在最先要面對的敵人?難道這一路北伐軍,會對我們造成最大的威脅嗎?”苻健原本是爲苻堅的這一番不凡見解而感到驚喜,但是一聽到這裡,卻又把剛舒展開的眉頭又皺緊了。
“伯父你先聽我說,我這麼選擇當然是有原因的。”苻堅早就料到自己的伯父會有此一問,也不慌張,“殷浩此人侄兒之前並沒有見過,但是也曾聽父親說起過。此人在江東有着偌大的名氣,‘深源不起,當如蒼生何?’,是江東有名的大名士。但是清談與領軍打仗是兩碼事,這一次晉室派出這樣一個沒用的人來擔此領軍重任,可說是出了一個大大的昏招。”
“侄兒之所以把殷浩這一支北伐軍列在第一個目標,只是因爲他的身份而已。”苻堅如是說道,而對面而立的苻健也是若有所悟,看來已經明白了苻堅的用意。
殷浩當然沒有什麼可怕的,從晉室這幾次派出的北伐軍中,除了祖逖、桓溫曾經給過中原一些壓力之外,像褚裒之流的江東大名士,無非是徒增笑料而已。不管他們有多少的軍隊數量,沒有一個真正識兵重兵之人爲帥,那再多的軍隊也不過是一盤散沙,根本成不了什麼氣候。
苻健已經想到了,苻堅之所以堅持對那兩面以防禦爲主而要首先解決南面的這一支北伐軍,真正的原因,無非是這一支軍隊的歸屬者——晉室而已!
不管這天下亂成了什麼樣,總是有一個名義上的主人的。周朝時,周平王東遷之後,周天子的地位一落千丈,成爲了各個諸侯霸主手中的玩物。但是不管是春秋時期的“春秋五霸”,還是戰國時期的“戰國七雄”,卻都不敢做出那看似輕易的弒君之舉。到戰國時期周天子的直屬區域已經不到百里,被西方的秦國一點點蠶食,但是一直到最後一步,橫掃六合的秦始皇,才正式掃平了最後一個障礙,君臨天下。
爲什麼?一個只剩下了名分有名無實的君主,真的有那麼重要嗎?
當然重要,沒有一個名義上合法的理由,做起事來總是偷偷摸摸的,很難得到廣泛的支持。只要有一個人敢越雷池一步,那麼等待他的,將是那些虎視眈眈的敵人們的羣起攻之,而且還是有理有據,打死你都不冤枉。
“此時殷浩揮軍北上,不管他有沒有這個能力打贏這一仗,他都是天下衆望所歸,是真真正正的王師。”苻堅說到這裡停頓了一下,而苻健卻忍不住老臉一紅,當初要是自己不那麼頭腦發熱稱了帝,而是像鮮卑慕容氏那樣繼續稱王,那自己現在,又怎麼會面對這支不成氣候的北伐軍的時候,就有一種理虧的感覺呢?
苻堅畢竟是年輕,並沒有意識到自己剛纔說出的話,已經觸到了苻健的痛處,而是繼續滔滔不絕地講下去:“此次殷浩之所以會這麼急急忙忙地北上,樶重要的原因,就是關中的那幾家造反的豪族,給他們送去了消息,讓他們覺得有機可趁。只要我們可以一戰擊敗殷浩,那麼對他們寄予厚望的關中豪族,和那些還有着一些非分之想的晉室遺民們,也就會徹底斷送了最後一分念想,士氣大跌,其餘的那些不安分的人,也就會變得容易解決了。”
“堅兒,你真不愧是你爹的好兒子,有子若此,你爹在九泉之下,也會感到欣慰啊!”苻健儘管心有不快,但是在這個內外交困的困難時期,能有這樣一個值得信任的自家人站出來擔起這一個重任,苻健還是明白這其中的分量的。
“堅兒,既然你有如此才能,那麼伯父就信你一次,將殷浩這一面完全交給你,你可有信心?”
“謝伯父信任,侄兒一定不負所托,不把殷浩打得落花流水,絕不迴轉!”終於取得了苻健的信任和首肯,苻堅大喜,一頭跪倒在地,欣喜地跪謝道。
“嗯,回家去準備一下吧。軍情緊急,過不了幾天就要出征了。對你那新婚妻子說一聲抱歉了,等到你凱旋而歸的時候,伯父再爲你們補辦一份厚禮!”苻健慈愛地看着激動不可自抑的苻堅,頗有一種父慈子孝的錯覺。
“多謝伯父!”
苻堅再在地上恭恭敬敬地磕了幾個頭,然後轉身走出殿門,遠遠地看上去,還可以看到他那輕快中又帶着一點走形的步伐。
“年輕就是好啊……”苻健摸了摸自己的花白鬍須,看着苻堅遠去的年輕背影,一種歲月無情之感,在心中油然而生。
“這樣一個聰明又有能力的孩子,爲什麼只是我的侄兒,而不是我的兒子呢?”
苻健雙目之中閃過一抹精光,眯縫起眼睛來,然後轉身回到牀榻上。
心中大石落地的苻健,正想要放心睡去,突然從門外又傳過來一個聲音:“聖上,侍中雷弱兒,有要事求見!”
“他終於來了嗎?讓他進來吧,且聽聽他會說些什麼。”苻健又從牀榻上站起來,似乎早有預料,站在那裡靜靜地等待着雷弱兒的覲見。
“侍中雷弱兒,參見聖上!”身軀臃腫的雷弱兒,挪動着他那肥碩的肚皮,腳步甚急地跪倒在地上。
“雷弱兒,今日並不是上朝的日子,你今天來這裡,可是有什麼要事要跟我說嗎?”苻健淡淡地掃了像是一隻大肥豬一般的雷弱兒,看着他額頭上的汗水滾滾而下,輕描淡寫地問道。那語氣中聽不到絲毫的上下級的君臣關係,就像是尋常鄰里的嘮家常一樣,很隨意,很普通。
“聖上,臣有一事要稟報,此事……”聽着苻健那平靜的語氣,雷弱兒額頭上的汗水流得更歡了,也不知道是不是這屋子裡的空氣太悶熱了的緣故。
“有什麼事趕緊痛痛快快地說,不要吞吞吐吐的。”苻健一下子就變了語氣,這突然升上去的語調,一下子就讓跪在地上的雷弱兒身上的贅肉一陣抖動,看上去很是噁心。
“聖上,”雷弱兒的語氣有些急促,喘息了幾口氣,雷弱兒怯怯地擡起頭來看着若有深意的苻健,忐忑不安地說道,“今日微臣家中來了一個人,他……”
“他是從南面來的吧?”苻健的臉上有了一絲笑意,笑眯眯地看着雷弱兒。
“聖上如何知道?”雷弱兒先是疑惑不已,但是隨後看着苻健那一臉神秘的笑容,一個可怕的念頭在心中生起,幾乎就在一瞬間就讓他的內心來了個重重一擊。
“聖上英明,微臣一向忠心耿耿,效忠聖上之心蒼天可表,此心可昭日月……”雷弱兒一頭跪伏在地上,再也不敢看苻健那笑眯眯的面容,只是趴在地上吐出一連串的溢美之辭,這一番費盡心力的表忠心,連雷弱兒自己聽在心裡,都覺得自己真是有夠噁心的。
“好了好了,知道你忠心耿耿,不用再在我這裡扮可憐了。”一直饒有興趣地看着雷弱兒在這裡誠惶誠恐地表忠心,直到雷弱兒再也說不出什麼新花樣,自己也有些厭煩的時候,苻健才擺擺手止住了雷弱兒的這一番拙劣的表演。
“今日你要是不來,來日就該我去請你了。”
“是是,聖上英明,這些鬼蜮技倆,怎麼可以瞞過聖上的眼睛呢?”雷弱兒當然明白這兩種方式的不同,心中後怕不已,同時對自己這一次的決定感到慶幸不已,忍不住再次阿諛奉承起來。
“那個人跟你說了些什麼,你且講來聽聽。”
“其實也沒什麼,不過是勸臣下投靠晉室,爲北伐軍做內應。但是臣並沒有答應他,只是假意應允,先穩住他。這才急急忙忙地來向聖上稟報,絕對不敢有一點點的欺瞞聖上啊!”
“果然如此,枉那個殷浩還自詡一代名士,所爲的也不過是這些不入流的下做勾當!”苻健冷笑一聲,轉頭看着依然忐忑不安地跪在地上的雷弱兒,擺擺手說道,“好了,你先起來,回去穩住他,不要讓他起疑心。至於你怎麼跟他說,等我好好斟酌一番,在派人通知你。”
“是是,微臣省得。”雷弱兒擦了擦額頭上的冷汗,垂着兩隻手臂站在下側,沒有苻健的命令,他是絕對不敢擅動的。
“別在這裡站着了,我相信你的忠心,你且回去穩住那個人,將來事成之日,我也不會忘記你的功勞的。”斜着眼睛看了依然像一個木樁一樣站在那裡的雷弱兒,苻健不耐煩地揮了揮手。
“殷浩,大名士,苻堅,子繼父業……”苻健站在那裡喃喃自語,忽然冷冷一笑,轉身回到牀榻之上。該來的人和不該來的人都已經走了,今夜,終於可以睡一個安穩覺了。
在長安的苻健可以放心睡覺了,但是駐紮在在淮河歷陽的姚襄,卻是一夜都沒有睡着。
確切地說,自從接到了從建康傳過來的那一紙調令,姚襄,就再也沒有睡過一個安穩覺。
姚襄是胡人,是五胡中的羌人的一支,之前在羯趙的治下任職。之後石勒一死,冉閔發殺胡令,整個北方陷入一片大亂中。也是因爲自己父親的堅持,姚襄就帶着自己的族人和精銳軍隊,渡淮河而下,於壽春面見豫州刺史謝尚。憑藉着自己的才能,再加上對方的賞識,姚襄也在江東紮下了根,成爲了一方封疆大吏。
這一次建康發下北伐的命令,南北各地的士子和一些百姓,一個個歡呼雀躍,都把這一舉動看作收復故土的壯舉。但是在深知北方局勢的姚襄眼裡,這不過是一場註定失敗的愚蠢命令而已。
北方的氐人看上去陷入大亂了,但那不過是一種表象而已。幾個不成氣候的世家,在苻家的那些能征善戰的將軍們看起來,不過是小打小鬧而已。旦夕之間就可以平復,那怎麼可以倚仗?
明白這一點的不只是姚襄,建康城裡的那些世家大族的人裡面,也不是沒有明白人的。
時年五十一歲的王羲之,擔任會稽內史,他就曾經這樣對擔當北伐主帥的殷浩這樣勸道:“雷弱兒、樑安都在苻秦那裡位高權重,整個家業根基全部都在長安。他們怎麼可能因爲你的一句話而馬上轉變?而且苻秦人佔據了關中四塞之地,時日已久,絕對不是我們這一次倉促北伐就可以動搖的!”
但是心高氣傲的殷浩並沒有接受這一意見,而是在所有人的殷切期盼之下,帶着那支寄託着所有人希望的北伐軍,一步步走上了那一條不歸路。
王羲之還是太稚嫩,他可以寫出天下妙絕的《蘭亭集序》,但卻無法明白政治,從來就不是他這種文人可以真正明白的。
之前晉室一直都不支持北伐,要不然當初在北方與石勒大戰的祖逖,也就不會鬱鬱而終了。
當年不北伐,只是害怕領軍的將領實力膨脹,尾大不掉,威脅自己的統治。還有南北士族的權力分配已經基本平衡了,這要是再加上北方的那些士族,那豈不是又要有人來跟自己分蛋糕了?
正是因爲這一個說不出口,但卻又被很多人心知肚明的原因,晉室之前的幾次北伐,無不在晉室的消極支持和暗中破壞下而夭折。而那些毫不知情的熱血士子和北地百姓,則只能在希望的一次又一次破滅中,漸漸心灰意冷下去。
而這一次之所會急不可耐地出兵北伐,同樣是爲了利益,永遠的利益。
在荊州,已經崛起了一個強大的人物,這個人物可以說是司馬氏和江東士族共同扶持起來的。但是現在這一個人物已經無比強大,強大到讓江東的士族們和司馬氏再也無法安睡,在這一點上結成聯盟,共同對抗這一個外部的威脅。
桓溫,從他私自出兵西蜀滅掉成漢的那一刻起,桓溫就已經擺脫了晉室的掌控。繼王敦之後,另一個更加強大的亂臣賊子,又開始出現了。
爲了對抗桓溫北伐帶來的強大壓力,再加上這一次北方內亂,有哪些關中豪族做內應,晉室就乾脆順水推舟,藉此機會出兵北伐。爲了讓這一次北伐的勝算更大一些,晉室還特意請出了在士林中聲望甚高的大名士殷浩來擔任主帥。雖然在此之前,已經有褚裒這樣有名士之名的主帥領軍北伐,但卻落得全軍覆沒羞慚自盡的前車之鑑。
“朝政黑暗,朝中無人,誤國誤民啊!”姚襄長嘆一聲,就算自己心中有着一腔報國之志,但是自己這一個胡人的身份,從一開始就已經註定,自己永遠都無法被那些高傲的江東名士們看在眼裡。
對於北方的苻秦,姚襄儘管從來都沒有看過和他們的軍隊交過手,但是自己的駐地就在這南北交接之地,怎麼可能聽不到一點點風吹草動?就算什麼都不瞭解,只看他們能在天下覬覦的關中站穩腳跟,就足以說明他們的實力,絕對不會像現在所看到的那麼簡單。
這一次朝廷是動了真格的了,短短几天殷浩的北伐軍已經到了壽春,日夜催促自己出兵。這一個滿口奇談怪論的玄談之士,一點基本的軍事常識都不懂,這樣的統帥,就算給他更多的軍隊,又能有什麼用呢?
殷浩帶領的軍隊都是晉室在地方上徵集的平民軍隊,所以他可以毫不在乎他們的死活,只要自己可以打贏這一仗就好了。而姚襄可不一樣,身邊的這些士兵們全部都是自己本族的人馬,戰鬥力極強,又值得信任,死一個都會讓姚襄心疼不已。這樣一場明知必敗的北伐,姚襄怎麼會把自己的這些同胞子弟兵送上去白白送命呢?
正是因爲這一個原因,姚襄這幾天一直在拖延推諉,一心只期盼着關中的那些豪族的叛軍們早點被滅掉。這樣那個殷浩也就不敢再每天叫嚷着北伐了,自己也就可以解脫了。
只是這樣一直拖着也不是辦法,姚襄畢竟是殷浩的下級,這麼拖了好幾天,自己的日子也越來越難過了。這幾天已經有很多流言傳出來了,那個殷浩看自己的眼神,也越來越不善了。
算了,自己心中又沒什麼反心,等過幾天北伐的事不了了之,自己也就可以解脫,這些流言也就不攻自破了。
姚襄在自己的房間裡走來走去,正想着自己的心事,突然從外面傳來了一陣急促的敲門聲,緊接着傳來了一個很有些慌亂的聲音:“族長,剛抓到一名刺客,請你趕緊出來看一看吧!”
“刺客?哪裡來的?”
自從來到晉室之後,幾乎就沒有什麼刺客出現了,這些陰魂不散的刺客,又是從哪裡來的?
姚襄一下子衝到房門處把門打開,房門外面站着自己的一名親兵。此刻的他正一手保持着敲門的姿勢,另一隻手則還包着白紗布,看上去還受了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