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的意思是,木秀於林,風必摧之?”張曜靈若有所悟,回答道。
“呵呵……,孺子可教啊。”竹廬先生很滿意張曜靈的回答,他放下酒杯,用手指輕輕地敲了敲桌子,徐徐回道,“這謝艾確實是一名智勇雙全的將軍,但是在官場上,他卻沒有戰場上那麼智勇雙全。”
“今日,你父親帶着文武百官來迎接他,心中本是意氣風發,高高興興的。要知道,這謝艾可說是你父親一手提拔起來的,又被授以領軍重任,此次大勝,豈不證明你父親很有眼光,與有榮焉。”
“誰知道那謝艾在這個大家都很開心的日子裡,卻說出了一個很掃興的事情,豈不是大煞風景?如此耿直之人若生於太平盛世,得遇明主,則可爲名將,可爲封疆大吏。但生逢亂世,又有這充滿了爾虞我詐的朝堂,卻不是他這種人的久居之所呀!”
“這涼州從永寧元年你祖父任涼州刺史開始,至今也有了四十多年的時間。雖然中原屢屢進犯,但多年來一直沒有哪一個人真正征服這片土地,所以這裡也有了幾十年的安定日子,成爲了北方唯一的一片安定之地。”
“只是福兮禍之所倚,安定日子久了,這裡也多出了許多的不安定因素,和那偏安一隅的司馬氏一樣出現了門閥勢力壯大的局面。敦煌宋氏、武威陰氏日漸做大,他們在地方上有着很大的實力,對謝艾這一個新崛起的下級士族自然不會有什麼好感,爲了維護自己家族的利益,肯定會對他拼命打壓。再加上那人,和這個紛紛擾擾的時局,難吶。”
看着大街上的一行人漸行漸遠,竹廬先生搖了搖頭,嘆息着說道。
張曜靈無言以對。
儘管竹廬先生並沒有明說,但是對自己的父親的性格,張曜靈也是心中瞭然。張重華還不到二十歲,放在後世還是個靠父母供養的學生,但在這裡,他卻擔起了整個涼州,上百萬人的安危存亡。這麼年輕,卻擔着這麼大的責任,有些輕浮急躁的毛病也是難免的。
面對着接二連三的勝利,從沒有真正見過羯胡人軍威之盛的張重華有些飄飄然了,再加上趙長等一班人的大力吹捧,他真的以爲那些羯胡人只不過是一羣土雞瓦狗,不堪一擊,竟然還有了親自上場的想法。幸好這只是他暫時的一個念頭,並沒有付諸實踐,要不然又是一場禍事。
但面對這一切,張曜靈又能說些什麼呢?子不言父過,或許這個父親不是什麼稱職的英明君主,但他就是張曜靈的父親,是那個喜歡把他高高舉起陪他曬太陽的父親,是一個喜歡裝作板着臉訓兒子,但最後自己卻呵呵笑起來的有一點傻的父親。不管他是不是一個好君主,他都是一個好父親,一個可以讓張曜靈用生命去守護的人。
子不言父過,張曜靈雖然對這些儒家信條並不瞭解,但也是沒有想過憑自己一人之力,去改變自己的父親。心中轉過數個念頭,張曜靈開口問道:“那先生帶我來這裡,是爲了……”
“這謝艾是涼州不可多得的一員良將,所謂千軍易得,一將難求,這個人你一定要保住他。還有這涼州……”
竹廬先生開始絮絮叨叨地說了起來,一直不停地叮囑張曜靈許多注意的事情,把涼州各地的風土人情、軍事地理、各位官員的品行能力統統一股腦地告訴給了張曜靈。這裡是酒鋪最靠裡面的一處角落,而酒鋪裡面的人都圍堵在門口看着街道上的威武軍隊,指指點點,倒是也不虞被別人聽到。
“先生!”
其實這些事情竹廬先生已經給張曜靈說了很多遍了,張耀靈也是早就牢牢地記在了心中,但他還是靜靜地用心記着,靜靜地不發一言。一直到竹廬先生把一切該交代的都說完了張曜靈終於開了口,只是這聲音明顯帶着一絲顫抖,隱隱還有着一絲悲傷。
“呵呵呵……”竹廬先生忽然呵呵地笑了起來,鬍鬚輕輕抖動,笑聲越來越大,漸漸變成了開懷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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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這聰明的小子,肯定已經猜了出來了吧?沒錯,我,要走了!”竹廬先生笑聲止歇,輕描淡寫地說道。
“先生授業未滿兩年,弟子還有許多未明之事要向先生請教,先生爲何就要先走了?”張曜靈聲音顫抖,一下子從椅子上站了起來,雙目中有了一絲晶瑩閃爍。
“天下無不散之宴席,老夫虛長了這一把年紀,卻是蹉跎半世,一事無成,實在是愧對我的授業恩師啊。”竹廬先生欣慰地看着張曜靈,徐徐說道,“我註定是一個漂泊的勞碌命,看樣子這一輩子也是不可能有安定的時候了。或許,等我老的走不動了,就會來找你這小子收留我這把老骨頭了。”
竹廬先生說的豁達,邊說邊笑,張曜靈卻笑不出來。跟隨竹廬先生一年多來,張曜靈第一次有了一種一日爲師終身爲父的感覺。竹廬先生有時候也很嚴厲,對學業抓得很緊,一旦有什麼不對的也會打張曜靈的手心,儘管這種時候很少。這種感覺和對張重華的父子感情不同,對竹廬先生,張曜靈可以把很多不能跟別人說的秘密和他交流,聽他說那些天下大事。雖然他給了自己一個很大的包袱,但是這是自己無法避免的,只不過是時間早晚而已。
“既然先生要走,弟子也不做那小兒女態,只請先生受我一禮!”勸阻的話張曜靈並沒有說出口,對這個師傅張曜靈實在是太瞭解了,和自己一樣,都是一樣的倔脾氣,決定好了的事絕對不會因爲別人的幾句話就改變的。只是請求竹廬先生接受自己的行禮,以表自己的一番感激之情。
“好,好,你我師徒一場,今日分離不知道要到何日纔可相逢,爲師就生受了!”離別在即,竹廬先生也是有些傷感,但他是一個生性豁達的人,也不再多說什麼,只是豪邁道。
張曜靈一下子跪倒在地上,面對竹廬先生,恭恭敬敬地跪在地上磕起了頭。沒有嬉笑,沒有玩鬧,師徒二人都沒有說話,在街道上的喧鬧聲的映襯下,這裡是如此的安靜,只有頭磕到地上那沉悶的聲音間斷地響起。
“好了,靈兒,你起來吧。”磕完了頭,竹廬先生一把抓住了張曜靈的小手,將他從地上拉了起來,爲他輕輕地拂去身上的灰塵,“離別在即,師傅也沒什麼好說的了,你隨我學習了十九個月,聰慧無比,爲師能教的,你都已學會,有徒若此,師傅真的很欣慰。”
“爲師奔忙半生,身無長物,也沒什麼好送你的。那院中還留有一些東西,都留給你了,你自己去看吧。還有那個一直不說話的阿魯,雖然他沒什麼經天緯地之才,但跟隨我走南闖北,也練就了一身武藝,尋常武人只怕還不是他的對手。你現在還是個小孩子,就讓他留下來幫你吧。”
“爲師這一生走過不少地方,見過許多的奇人異事,但像你小子這樣的古怪小子還真的沒有見過。呵呵……,老夫這輩子只收過兩個弟子,除了你這小子之外,還有一個大你三十多歲的師兄,現在也沒有出世。等你幹出了一點聲色,我會讓他來找你的。不過先說好,那小子雖然也是有點能力,但也是一個心高氣傲之人,到時候你要是幹得不好,讓他看不上,他可是會掉頭就走的……”
“好啦,到了最後,師傅再給你上最後的一堂課,”竹廬先生放開手,不再回頭,轉身向門口走去,一句短短的話語遠遠地傳來,“取亂侮亡,存身爲要。切記,切記!”
竹廬先生大步走出酒鋪,大袖飄飄,他高大的身影漸漸消失在人潮中,隱跡無蹤,從張曜靈依依不捨的視線中消失。
靜靜地看着先生離去,張曜靈怔怔地佇立在當場,卻是良久都沒有動彈一下。
良久,僵直的張曜靈終於動了。他慢慢地收回了目光,忽然笑了起來。
先生就這樣走了。
從這幾天開始,張曜靈就已經看出了一些端倪。自從先生成功地激起了張曜靈的雄心之後,竹廬先生就開始不厭其煩地給張曜靈灌輸那些時局分析和各地軍政秘密,恨不得把所有自己的知識都告訴給張曜靈。也多虧了是張曜靈這個怪胎,能把這一切都記住,要不然換了別的人只怕還真有些困難。
小鷹要自己去學會飛翔的,他總是要一個人去面對那外面的風風雨雨,只有這樣纔會誕生翱翔天際的雄鷹,而不是一個只會鳴叫的廢物。
又剩下自己一個人了,那麼多的敵人,這麼艱鉅的挑戰,全都要靠我自己一個人去面對了。
我,鴨梨很大啊!
張曜靈在心裡調侃了自己一句,也沒有把這些東西,看得像當初一樣那麼沉重,那麼不敢面對。
既然無法逃避,就讓我去狠狠地拼上一把吧。
先生,放心吧,我不會讓你失望的。再見之日,我會讓你看到一個將天下攪得天翻地覆的弟子。
張曜靈想清楚了這些事情,先生離開的那種傷感也淡去了不少。信步走出酒鋪,張曜靈恢復了原來的那種孩子的純真笑容,像一個尋常小孩子那樣走在大街上,沒有任何人注意到他的存在。
進城的官員、衛隊早就進了城,街道上看熱鬧的人散了不少,人流有些稀少。張曜靈走在街上,忽然發現前面有許多人聚在一起,圍成一圈,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