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浩逼反姚襄,五萬大軍折損過半,晉室永和九年的這一次北伐,再一次夭折了。
壞消息總是比好消息要傳得快,僅僅幾天之後,北伐失敗的消息就已經傳遍了大江南北,一時間成爲了街談巷議最爲熱門的消息。
“聽說沒有?這一次北伐軍,又失敗了!”熙來攘往的大街上自然不是談論這種新聞的場所,就在壽春城內一家普通的小酒館內,一名閒漢故作神秘地對旁邊的一人小聲說道。
“嘁,這算什麼新聞?現在這個消息早就傳遍了街頭巷尾,只怕你在街頭上隨便拉一個三歲大的小孩子,他都能給你說清楚這北伐軍失利的始末。”豈料聽到這話的那人輕蔑地看了他一眼,伸出筷子夾了一口青菜放進自己的嘴裡細嚼慢嚥,對他來了個不理不睬。
“知道這個當然不奇怪,但是你知道這七萬大軍是怎麼一下子來了個全軍覆沒嗎?”與他人分享自己的知道的秘密,享受他人對自己崇敬的目光,是這些街頭閒漢的最大享受。如今居然被人否定自己的人生價值,那名閒漢不由得漲紅了臉膛,梗着脖子辯解道。
“怎麼是七萬?我聽說這一次北伐朝廷可是動了真格的,從荊州、揚州等地方一連調動了好多軍隊,足足有十萬大軍。你這消息是從哪裡聽來的,不是聽岔了吧?”另一人人懷疑地問道。
“胡說八道,我胡三是什麼樣的人,別的我不敢說,但是在這幾條街上,有誰會比我的消息更靈通?告訴你,這一次北伐軍的總人數就是七萬,一個不多一個不少,要是多出一個或者少了一個,從今天起我胡三就把自個兒的名字倒過來念!”閒漢胡三可是最忌諱有人在這一方面懷疑自己的權威地位,一聽就急眼了,連臉色都漲得通紅。
“好好好,你先把你知道的跟我們幾個說一說吧,這裡面的道道我們還真不太清楚。”旁邊有人打起了圓場,制止了這一場很無謂的爭論,示意胡三開始講自己的見聞。
“還是張大哥見多識廣,明白事理,哪像你們這幾個,一個個坐井觀天,鼠目寸光,一點都不懂得孰真孰假!”一連用了好幾個成語典故,胡三一下子就覺得自己的水平提高了不少,比起那些在官學裡面唸書的學生,也是隻差那麼一點點。他輕蔑地看了一眼那一名已經放棄懷疑,仰着腦袋等着自己開講的同伴,輕輕地一仰鼻子,裝腔作勢的就開始慢慢講了起來。
“這一次先是北方的那些氐人自己內部亂了起來,關中的幾大家族聯合在一起,組成了聯軍於關中起事,把長安城裡的氐人打了個措手不及。但是那些氐人可不是好惹的,幾次交戰下來,關中聯軍損兵折將,連連失利,眼看就是招架不住了。在這個危急的時候,關中的幾大家主馬上派人向朝廷求助,請求朝廷出兵北伐,與關中聯軍內外呼應,共同滅掉氐人。”
“然後朝廷就出兵了?”圍觀的一人伸出一個腦袋來近距離湊着胡三的腦袋,迫不及待地追問道。
“當然不是,軍國大事,哪有那麼容易決定?要是都像你這樣頭腦簡單草率決定,只怕現在胡人早就打過淮河,連我們現在落腳的地方都沒有了!”胡三斜着眼睛瞄了他一眼,滿眼的不屑與輕視,從鼻腔裡哼了一聲,轉過頭繼續向下講。
“這畢竟不是一件小事,在幾次的爭吵之後,朝廷終於下定決心出兵北伐,以求能夠收復關中,重回長安,復我泱泱大國之風範。於是選出江東大名士殷浩爲北伐軍主帥,領七萬大軍北渡淮河,接應關中聯軍。”
“那他是怎麼失敗的呀?”這個世界上總是不缺乏好奇心很重的人,雖然在很多時候,好奇心與八卦同義。
“朝廷選出了精兵強將,又把糧草物資都給準備得妥妥當當的。主政的會稽王親自把殷浩送到長江渡口,親眼看着北伐軍一路北上。本指望北伐軍就算不濟至少也能奪回一點失地,至少也能保證自己的實力不受損。誰知道到了最後,七萬北伐軍回來的不到兩萬,多數還是傷病之身,功敗垂成,唉……”一聲長長的嘆息結束了胡三的講述,緊隨其後的是一陣連續的長短不一的嘆息聲,看來在市井中,百姓對這次北伐,也是寄予厚望的。
“哎,我說胡三吶,你這說了半天,還沒說北伐軍到底是怎麼敗的?這出去的時候有七萬,結果就回來了兩萬不到,這輸的也太慘了吧?”聽衆中有一人敏銳地意識到了其中的漏洞,不滿地嚷嚷了起來,引得平靜的人羣又開始了一陣騷動。
“瞎嚷嚷什麼,我這不是剛剛開始嗎,馬上就說到了,你着什麼急啊!”胡三從旁邊的桌子上端起一大杯酸梅汁咕嘟咕嘟就灌下去一大半,然後伸出袖子摸了摸自己嘴上的殘漬,這纔開始繼續向下敘述。
“要說這北伐軍的確不應該輸得這麼慘,不管怎麼說那也是七萬人,就算站在那裡讓你一個個地去砍,也要砍上老大會兒呢,更何況那還是朝廷從各地選拔出來的精兵強將,怎麼這還沒見到氐人的騎兵長什麼模樣就哭爹喊娘地跑了回來呢?要我說啊,其實……”胡三很是感慨了一番,他還沒有來得及說一說自己的見解,人羣中已經炸了鍋了。
“胡三,你說什麼?那北伐軍連氐人的影子都沒有見到就大敗而歸?那是哪裡來的敵人,竟然可以在這裡就打敗七萬大軍!”一人抖抖索索地怯怯問道,北伐的基地就是壽春,這一支北伐軍就是從壽春的北大門出去的,要是這些北伐軍是在自己家門口被人給黑了,那麼住在這裡的自己,那也就岌岌可危了。
“是啊是啊,咱們這裡雖然是邊境線,距離北方胡人的疆域很近,但是已經幾十年沒有見到胡人渡河而來了。這附近也沒聽說有什麼悍匪如此強悍,居然可以打敗七萬大軍,難道還是鬼兵不成?”事關自己的身家性命,每個人都感同身受,紛紛叫嚷開了。
“鬼兵什麼的我胡三可沒有見過,這次北伐軍也不是衝撞了哪路神仙.他們遇到的敵人,就是他們自己!”
“什麼?是他們自己?這怎麼可能!你就別賣什麼關子了,趕緊跟我們說一下,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啊!”眼看着胡三坐在那裡慢條斯理地吃着菜喝着酒,旁邊幾人都按捺不住,一連聲地催促道。
“諸位莫要着急,且聽我慢慢道來。”胡三緩緩地放下手中的筷子,抹了抹自己的嘴角,在衆人之中掃視了一眼,這纔開始繼續開講,“大家可能也知道,在咱們這裡不遠處的歷陽,有一位從北方歸附而來的羌人胡帥,名叫姚襄,這一次的北伐軍中,就有這位胡帥的參與。”
“那這一次的北伐失敗,是不是跟他有關係?”如果換了其他的胡人,比如像苻秦的皇帝苻健,這些人可能就沒有那麼客氣了。但是那姚襄畢竟是現在晉朝的一名在職官員,士庶有別,這官民之間的差別,那就更大了。所以即使是在這市井之中,這些尋常百姓也是不敢直呼其名,否則只怕早就罵上了。
“當然有關係,而且還是天大的關係。因爲這一次,北伐軍就是中了姚襄的埋伏,所以纔會在未戰之時就已經不戰而潰,一敗塗地!”胡三在桌子上重重地拍了一記,一字一頓地沉聲說道。
“什麼?”
“是那個胡人造的反?”
“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我就知道這些胡人狼子野心,絕對不能信賴,現在果然出事了吧……”
“就是,咱們爲什麼從北方逃難到這裡?還不是那些胡人害的!朝廷這次可是失策了,竟然會選擇這樣一個異族之人去討伐異族,如何能夠成事?”
“沒錯,沒錯,怎麼能相信這些胡狗呢……”
人聲鼎沸,衆人或怒罵或嘆息,總之把對害的自己喪失家園的胡人的痛恨,全部轉嫁到了姚襄身上。一時間洶涌的人潮,幾乎要把坐在桌子上的胡三給擠掉了。
“大家不要激動,不要激動,我還有話沒有說完……”胡三也沒想到自己的這幾句話居然會在人羣中引起這麼大的反應,大到連自己也幾乎承受不住的地步。儘管胡三已經盡力想要平息衝動的人羣,但是羣衆的力量實在是太大了,胡三只覺得自己單薄的身軀像一片樹葉一樣在人羣中被擠來擠去,眼看就要被擠到桌子底下去了。
“都別吵吵了,老子的話還沒有說完,你們幾個瞎起什麼哄?”臉紅脖子粗的胡三梗着脖子就吼了起來,這一嗓子果然起到了立竿見影的奇效,吵鬧不休或哭或罵的人羣一時間就安靜了下來,一個個睜着自己的眼睛看着臉色漲紅的胡三,一時間變得異乎尋常的安靜。
“都瞎嚷嚷什麼?老子的話還沒有說完,你們就開始瞎吵吵,你們知道什麼呀?”胡三站到桌子上俯視着衆人,不滿地嘟噥道,“我只是把話說了一半,你們就開始叫了起來,先聽我把話說完,你們再嚷嚷好不好?”
“這一次的五萬北伐軍,的確是被姚襄的部衆給設伏打敗的。但是你們知道,爲什麼那個姚襄會如此大膽,在這裡就敢如此大膽行事嗎?”胡三從自己的鼻腔裡發出了一聲哼聲,一字一頓地向下說道,“原因很簡單,其實真正的責任在這一次北伐軍的主帥殷浩那裡,是他,才導致了這一次北伐出師未捷就已經胎死腹中!”
“是殷浩?這怎麼可能,難道是他邀請姚襄來埋伏自己的嗎?”旁邊有人不信道。
“你懂什麼,姚襄之所以如此大膽,其實都是被殷浩給逼的。在這之前,你們知道殷浩是怎麼對待的姚襄嗎?他一連派出了好幾名刺客行刺姚襄,一直到最後姚襄被迫接受北伐先鋒這一個重任才罷休。堂堂天朝上官,居然做出這等雞鳴狗盜之事,讓姚襄如何不反?”胡三這一刻的語氣都變了,一臉的大義凜然,他那瘦小的身軀,現在看上去也有了一種讓人仰視的錯覺。
“啊?”
人羣中發出了一陣喧譁的的驚呼聲,顯然對這一個驚人的消息無比震驚。
“這怎麼可能,怎麼說也是江東有名的名士,怎麼可能做出這樣的不齒之事?”一陣陷入呆滯的震驚之後,又有那反應過來的人不信地問道。
“事實如此,有什麼不能相信的?姚襄那裡已經抓住了好幾名刺客,並且已經全部招供。人證物證俱在,還有什麼好懷疑的?”
“太讓人難以置信了,沒想到那個殷浩一向有江東第一名士之名,什麼‘深源不起,當如蒼生何’,原來不過是一句騙人的鬼話而已。要是再多幾個這樣的人,只怕我們這些蒼生都要一起完蛋了!”
“就是,居然在那些胡人面前做出這種不仁不義的下作手段,簡直是丟盡了我們漢家兒郎的臉,真是太丟人了!”
“……”
衆人爭論的槍口很快就調轉了方向,由之前的對姚襄的口誅筆伐,一下子就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一下子把火力全部都對準了殷浩。在衆人的羣起而攻之的脣槍舌劍之下,原本還在人們心中有些聲譽的殷浩,一下子變成了臭不可聞的臭雞蛋,名聲已經一落千丈,臭得不能再臭了。
看着衆人恨不得馬上就要衝進城去把殷浩打一頓的勁頭,胡三很隱蔽地得意一笑,悄悄地離開了人羣之中,不爲人察覺地離開了這間酒鋪,向一個僻靜的小巷走去。
站到巷口警惕地向兩旁看了看,發現沒人注意自己這一邊,才放心地走了進去。
“大人,按照您的吩咐,我已經把您給我的消息都散佈出去了。現在那些人都擠在那裡大聲嚷嚷着要把殷浩打回老家去,比我想象中的還要好辦的多。”巷子中有一名看不清臉色的中年男子,胡三一看到他就換了一副臉色,原先在酒鋪中的那副驕傲表情已經一掃而空,露出了一副諂媚的表情,小心翼翼地看着那名男子。隱隱的,好像還有些畏懼在裡面。
“這一切我都看在眼裡了,你這件事做得不錯,我很滿意。之前答應你的好處,一分都不會少給你的。”那名中年男子揚手甩出一個布袋,早就在一旁等候的胡三馬上衝上去慌不迭地接在手心裡,顫抖着打開布袋,從裡面抓出一大把碎銀子。藉着小巷中的昏暗天色,胡三貪婪地撫摸着細碎的銀子,連眼睛也變成了銀白色。
“好了,你把事都辦完了,我們之間的買賣也就結束了。你把這些錢收好,想去幹什麼都可以,我管不着。不過你要是敢把我們之間的交易說出去,那你就要考慮好後果!”那名中年男子從胡三的身邊走過,看着胡三滿臉的貪婪之色也沒什麼觸感,只是在經過他的身邊的時候丟下這一句冷冰冰的話,讓心意沉醉的胡三打了個寒顫,一下子如夢初醒。
“大人……”胡三怯怯地看着那名自己連名字都不知道的中年人的身影漸漸遠去,眼神先是一陣畏懼。但是低頭看了看自己手中那一袋無比美好的銀子,一抹貪婪之色從眼眸中閃過。咬了咬牙,他鼓起勇氣對那名中年男子喊出了這一句:
“大人,之後還有沒有這樣的好事?如果有一定要來找我,我做這種事保證比別人好得多,一定保證大人滿意……”
“你做這種事的確很專業,不過以後,恐怕就沒有這樣的機會了。”那名中年男子微微停頓了一下腳步,回頭看了一眼一臉期盼的胡三,搖搖頭輕笑着離開。
中年男子離開小巷,七拐八拐地來到熙來攘往的大街上,幾番曲折,來到一處空曠的街道上,人流已經稀疏了許多。他向前行了幾步,走到一處高大的門樓前停下了腳步,低聲地自言自語道:“那幾處的事情都已經解決了,這裡可是重頭戲,應該差不多也要結束了吧?”
中年男子喃喃自語,在這裡駐足片刻,然後轉身走入旁邊的一間小酒鋪中,自己找了一張角落的桌子坐了下來。一邊細細地品嚐着箸下的酒菜,一邊或有意或無意的向街道上望去。
也不知道過去了多久,桌子上的幾碟酒菜已經見了底,那名中年人的眼神也變得有些焦躁起來。就在這個時候,大街上突然急匆匆地走過來一大羣人,只是那羣人的身上可不怎麼好看。一個個臉上身上都帶着血跡,還有幾個人被旁邊的人給攙扶着,看樣子倒是一支傷病之衆。
“一錯再錯,殷浩,這一次,你可是自尋死路,怪不得我家大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