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殷浩帶着北伐軍出征之後,王彪之據再也沒有合過眼。不,或許可以這麼說,從自己接受了朝廷的指令來到這千里之外的淮河之畔,王彪之就覺得自己再也沒有睡過一個安穩覺。
朝議洶洶,每個人都像是打了雞血一樣吵吵着北伐,萬衆矚目,殷浩的身上肩負了所有江東士子和北地遺民的厚望。但是隻有真正瞭解內情的人才會明白,這一切,遠不像想象中那麼美好。
當年朝廷將荊州刺史的職位交付給名不見經傳的桓溫,只是司馬氏與江東士族的一次妥協之舉。如果當年的那些人能夠預料到桓溫有一天會壯大到讓他們每日顫抖不已的地步,想來他們就絕對不會再做出當年的那一個決定。
桓溫的父親早喪,童年的顛沛流離的生涯讓他出人頭地的心無限膨脹。當滿朝上下的那些清談之士都在交口稱讚桓溫爲父報仇手刃仇人的義舉之時,卻沒有想到,有一天,這個少年會舉起另一把刀,就高懸在自己的頭頂。
一個曾經失去過一切的人,纔會對這得而復失的一切更加珍惜。當他重新得到一個機會可以出人頭地的時候,他的慾望,也會比任何人都來得要瘋狂。
當年,桓溫冒險出兵西蜀成漢時,他緊握着馬繮的雙手,有沒有過那一剎那的顫抖?
歷史總是在人們最意想不到的時候跟人們開一個玩笑。在建康城裡所有人都在嘲笑桓溫的冒險之舉,準備看他的笑話的時候,只有熟知桓溫秉性的劉焱不這麼看,他說:“桓溫此去必然克蜀,因爲桓溫是一個精於賭博之道的人,無利不起早,沒有必勝的把握,桓溫是不敢貿然行動的,一旦他下定決心付之於行動,那必然有九成的把握。雖然伐蜀成功雖然是必然的,但是桓溫勝利歸來之後,朝廷就要玩弄於他的股掌之中了!”
很可惜,這番話並沒有找到一個願意傾聽的聽衆。一直到三個月之後,從西蜀成漢傳過來的桓溫滅西蜀的捷報送達建康,才讓所有準備嘲笑桓溫的人閉上了嘴巴。
桓溫賭贏了,這一次的賭博,他又一次押對了。
桓溫滅掉了西蜀,自永嘉之亂後晉室南渡,偏安於江東一隅之後,桓溫成爲了第一個開疆拓土收復失地的名將。荊州、益州,桓溫的勢力已經佔據了長江上游,實力和聲望一時無倆,繼王敦之後,另一個更加強大的軍閥,再次崛起了。
追悔莫及也罷,長吁短嘆也罷,再去後悔和抱怨都已經於事無補,什麼都已經晚了。
其後桓溫在荊州、益州之地養精蓄銳,多次上書要求北伐。那時候北伐是天下萬衆矚目的大事,在民間和朝野之中自然有許多的人希望北伐成功,收復失地重回故土。但是荀蕤的一句話就讓滿朝文武嘰嘰喳喳的吵鬧聲全部平歇:
“溫若復平河、洛,將何以賞之?”
一句話就停止了所有的爭吵,桓溫如果北伐成功收復了中原,那麼我們,又要拿什麼去賞賜他呢?他已經是位極人臣的大司馬,除了那最後的一張椅子,我們還能給予他什麼樣的賞賜呢?
也正是在這樣一種心照不宣的默契之下,朝野上下統一了認識,再也沒有人叫嚷着北伐了,這一次北伐的提議遂不了了之,無限期擱置。
永和五年,殘暴皇帝石虎死了。中原一片大亂,冉閔與鮮卑慕容氏、氐人蒲氏、羌人姚氏在中原連年征戰,北方陷入了一片戰火之中。
北方終於亂了起來,瞅準時機的桓溫再次上書朝廷,請求趁亂北伐。
時機的確很好,但是那只是純粹軍事上的時機,在建康城裡的這些大人們看來,這根本就不是什麼收復故土的大好時機,簡直就是一場滔天大難要來了!
時機的確很好,朝廷要是連個說法都不給就是死撐着不北伐也說不過去,於是朝廷加裒爲征討大都督,督徐、兗、青、揚、豫五州諸軍事,統帥三萬部隊徑赴彭城,北方士民降附者日以千計。而此前石趙揚州刺史王浹投誠,東晉又得到了壽春這一戰略要地。當時的形勢對東晉十分有利,淪陷於石趙的淮南之地悉數收復,晉廷免去了肘腋之患。而且兵進淮北,前鋒越過彭城,直逼黃河。晉人精神大振,朝野之間皆以爲中原指日可復,只有蔡謨等數人暗自擔心。
“夫能順天而奉時,濟六合於草昧,若非上哲,必由英豪。度德量力,非時賢所及。必將經營分表,疲人以逞志。纔不副意,略不稱心,財單力竭,智勇俱屈,此韓廬、東郭所以雙斃也。”
蔡謨的擔心很快就成了事實,僅僅幾個月後督護王龕於代陂遭遇羯趙的兩萬騎兵,一敗塗地。本就對北伐戰戰兢兢的褚裒一下子方寸大亂,倉皇退屯廣陵,鎮守壽春的陳逵隨即也棄城而退。當時河北大亂,晉遺民二十餘萬渡過黃河,來歸附在大河以南活動的晉軍。而晉軍已退,“威勢不接”,陷入四戰危地的這些晉民,“皆不能自拔,死亡略盡”,釀成當時一場人間慘劇。
在朝廷一再催促之下,褚裒從廣陵返回京口。這時候的他,本來就因爲北伐失敗而自責,在京口又聽到代陂陣亡將士家屬的一片哭聲,慚愧、悒鬱,終於於十二月病死,年四十七。
鬱郁而死的褚裒或許死得很冤枉,這本來就不是他的專業所長,但是爲了對抗如日中天的桓溫,晉室不得不趕鴨子上架,硬是從自己這一陣營推出幾個人來對抗桓溫。但是他們選拔人才的標準並不是唯纔是選,而是看他的風度、談吐,在這種被後世稱爲“魏晉風度”的歷史產物之下,褚裒很無奈的死了。
褚裒死了,但是已經失敗過很多次的朝廷依然死不悔改,又從那些名士中挑選出殷浩這一個接班人,頂替羞慚而死的褚裒,領軍北伐,繼續對抗桓溫。
前事不忘後事之師,當年的褚裒敗得那樣慘,深源兄,你可以擺脫這一宿命嗎?
王彪之親自送走了志得意滿的殷浩,從那一刻之後,他就一直在城門口轉悠,殷切地期盼着前線傳來的消息。
時間已經過去了一天了,現在殷浩的大軍應該已經度過了淮河,進入河南之地了吧?
王彪之又擡起頭向茫茫的天際看了一眼,像往日一樣一無所獲後只好掉轉過身去,準備回去。
但是就在這個時候,從地面上突然傳來了一陣急劇的震顫聲。
“咚!咚!”
一聲急似一聲,就像是有千軍萬馬在急速奔馳一樣,察覺有異的王彪之霍然轉頭,果然發現在遙遠的地平線上出現了無數個小黑點,響聲就是從那一個方向傳過來了。
該不會是出了什麼事了吧?
想到剛剛率領五萬大軍北伐而去的殷浩,王彪之的心中一跳,一種非常不妙的預感涌上心頭。強行壓下心中那股越來越明顯的預感,王彪之費力地登上城樓最高處,遠遠的向那個方向眺望。
近了,越來越近了。
那幾個小黑點在王彪之的視野中漸漸變得清晰了起來,影影綽綽中,已經可以看到那些散亂的騎兵臉上,那種茫然無措的焦惶與無助了。
終究,還是沒有擺脫敗戰的宿命呀!
不用再去仔細詢問,王彪之就已經可以確定這一次殷浩已經一敗塗地。剛纔從自己的視野中,王彪之已經發現了殷浩那匹白馬的身影,只是現在馬背上已經沒有了主人,它的主人出現在了另一匹馬的身上。
“深源兄,你這是……”王彪之無力地走下城頭,看着遠處盔歪甲斜滿臉焦黑的殷浩,張了張嘴想要問些什麼,但是看着面前這些驚慌失措的殘兵敗將,卻又覺得一切的疑問都已經毫無必要。
“叔武,都怪那個狼子野心的姚襄。我早就說他不可靠,這一次他答應得這麼爽快,其中果然有詐!他派人向我詐稱他已經率領部衆潛逃,我帶人急急忙忙地追趕,結果這個背信棄義的小人在山桑設下埋伏,偷襲我軍,結果就……”終於來到了一個安全的地方,殷浩忍不住就向王彪之訴起苦來。但是自己現在已經一敗塗地,手上的五萬大軍現在跟自己回來的已經不足萬人,大錯已經鑄成,即使再去追究什麼責任,又有什麼意義呢?
“深源兄,一切都不要再說了,你遠來疲憊,僥倖活下就是不幸中的萬幸。你還是先回去好好睡一覺,這裡的事,先由我來處理吧。”王彪之無力地拍了拍殷浩的肩膀,語氣低落,似乎是已經失去了所有的精力,眼睛之中再也沒有了往日的一點神采。
“叔武,我……”殷浩有心想要再辯解些什麼,但是看一看自己身上的狼狽相,在回頭看看那些跟隨自己逃回來的殘兵敗將,最終也只能長嘆一聲,轉身就走,瘦削的身軀,此刻看上去竟然有了一種形如枯槁般的錯覺。
深源兄,你終究還是敗了。不管是什麼樣的原因,這一次北伐,已經徹底失敗了。會稽王或許寬宏大量可以容忍你的失敗,但是在荊州等着看你的笑話的那一個人,他會放過這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嗎?
仗打敗了,另一場更加猛烈百倍的戰爭,纔剛剛拉開序幕呀!
五月,襄陽城楊柳依依,正是一年中最爲生機盎然的時刻。
在城中央的大司馬府中,手握軍政大權權傾朝野的江東第一人桓溫,一個人躺在後花園的躺椅上閉目養神,看上去心情非常的不錯,很悠閒。
“大哥!大哥!”
一聲急促的呼喊聲從院門外傳來,聲音輕顫,像是有什麼特別的大事讓說話人激動不已,聲音都有些變了形。
“衝弟,你現在也是而立之年,怎麼行事還是這樣的不穩重?有什麼大不了的事又發生了,你慢慢跟我說一說吧。”從一片祥和平靜中被驚醒,桓溫很是不滿地睜開了眼睛,對着面前的弟弟就訓斥了起來。這就是桓溫的弟弟桓衝,二人的感情一向極好,所以他纔會這樣毫不顧忌地就闖進了後院。
“大哥,有一件天大的大事發生了!”桓衝一頭就衝了進來,手裡還攥着一根細細的卷軸,兩隻手還在空中不由自主地揮舞着,情緒已經有些失控。
“好了,有什麼事值得你如此激動?臺上蹦於前而面不改色,這纔是大丈夫的風度,那像你這樣毛毛躁躁的,能成得了什麼大事?”桓溫從椅子上坐了起來,繼續慢條斯理地教育自己的弟弟。
“我能做什麼大事,有大哥在,我只要按照你的吩咐去做就好了。”桓溫平靜的心境也影響到了桓衝,他激動得不能自抑的情緒漸漸平復,嬉皮笑臉地看着面前這位讓自己敬重不已的大哥,絲毫不顧及自己已經有三十多歲這個事實。
“老是這副不正經的樣子,真是拿你沒辦法!”桓溫無奈地搖了搖頭,不再跟這個總是長不大的弟弟計較,從他的手中接過那張已經被拆開了的卷軸,細細地看了起來。
“哦?終於敗了嗎?”在桓溫看那份密報的時候,桓衝一直在旁邊緊張地觀察着自己大哥的表情。但是一直到桓溫看完將那份密報交給自己,桓溫的眼神中只是在那一瞬間有過一抹亮光閃過,但隨後就歸於平靜。自始自終,桓衝都沒有在自己大哥的臉上,發現一點一滴的驚訝之色。而這一發現,也讓一路激動得難以自控的桓衝,爲自己的表現而喪氣不已。
“大哥,姚襄反噬殷浩,在山桑設伏暗算殷浩,使得五萬北伐軍死傷過半,最後殷浩倉皇退回淮北。這麼石破天驚的一件大事,你就一點也不覺得驚訝的嗎?”桓衝不死心地看着桓溫那異常平靜的臉色,疑惑不解地問道。
“有什麼好奇怪的,所託非人,如何能夠成事?這次殷浩北伐失敗早已在我的意料之中,那個殷浩善於清談德性,若是讓他做一箇中書令、僕射這一類的官位的話,他肯定很稱職,說不定還可以成爲百官的表率。現在朝廷卻讓他去帶兵打仗,用非其才,如何能夠不敗?唯一讓我有些驚訝的,就是北伐軍最後還沒有和關中的苻秦交戰就已經敗在了自己人的手上,這一點倒是我沒有想到的。”桓溫,伸出手來輕捋了一下自己頜下的虯髯,不溫不火地回道。
“這個殷浩一直以來都和大哥做對,這一次幾乎全軍覆沒,北伐之事已經輸得一塌糊塗。這一次,看看朝廷還有什麼話好說!”在此之前晉室一直倚賴殷浩的聲望來抗衡桓溫,與桓溫多番交惡。桓衝也是看這個眼高於頂的殷浩不順眼很久了,現在終於有機會出一口惡氣了。
“北伐一失敗,殷浩就已經完了。這一次的北伐失利已經足讓他的名聲一落千丈,萬劫不復。爬得越高,摔得也就越重。昔日他得到的聲望越大,現在他的名聲也就更臭。想必現在彈劾他的奏摺,已經像雪片一樣飛到了建康城中了吧。”桓溫一手扶着一株桃樹的枝幹,從枝繁葉茂的桃樹枝葉間隙中感受着瀉下來的斑駁陽光。
“那我們現在,是不是也要上一份奏摺,向朝廷施加一份更大的壓力?”桓衝摩拳擦掌地看着自己的大哥,躍躍欲試道。
“嗯,這一點你沒說錯。那個殷浩畢竟是會稽王司馬昱親自選定的人,如果我們不上一份夠分量的奏摺,讓會稽王和建康城裡的那些清談家們知道一下我們的態度的話,那麼那個殷浩說不定還可以逃過這一劫。”桓溫將自己的雙手握緊了桃樹的枝幹,回頭吩咐桓衝道,“你去找一趟郗參軍,從他那裡接回那份起草好的奏摺,然後帶回來交給我再看一看。”
“大哥這麼早就做好準備了,已經讓那個郗大鬍子準備好奏摺了?”桓衝奇怪地問道。他不能不感到奇怪,這一份前線密報可是自己的一個知道的,如果那個郗大鬍子早就準備好了彈劾的奏摺,那就只能說明他們對這次北伐的失敗早就胸有成竹了。
“聰明人之間是不需要太直白的交流的,你只管去找他就是了,我自然不會讓你白跑一趟的。”桓溫揮了揮手示意桓衝離開,自己則繼續站在這萬綠叢中,感受着生命與陽光的氣息。
“搞什麼嘛,說話奇奇怪怪的,跟那個郗大鬍子一樣,總是說一些讓人聽不懂的話。”桓衝還是沒有明白自己大哥剛纔所說的意思,嘴裡嘟嘟囔囔的。但是儘管不明白什麼意思,他還是領命而去,邁開大步就去找郗超去了。
“我這份奏摺一上,會稽王,我看你還有什麼能耐,能保得住這個衆矢之的的殷浩。又要拿什麼養的手段,來和我桓溫抗衡呢!”桓溫從自己的肩上彈去一片誤落上去樹葉,看着它飄忽忽地從自己的肩頭落到地面上,陰惻惻地自言自語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