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的時候,已入後半夜。
天幕依舊沉黑如墨,四周浮雲可及,風吹動着山崖上的松林柏樹,發出一片沙沙的聲響來,那些細微的動靜,像是潛藏在黑夜裡不爲人知的秘密,想要令人窺探到底。山房在這片黑暗中,悄無聲息,弟子們大多都已經休息,只有值守的弟子依舊在四下巡邏。
許久未見,本就感情親厚的季朝親自送他回來。
見他一臉神秘,身上又如此髒污,還揹着行囊,季朝先行開口道:“說實話,我真奇怪,你爲何這樣偷偷摸摸地回來?”
明渢不欲把他牽扯進這件事情來,便隱瞞了尹週二人的事情,只解釋道:“我一路聽到些風聲,就怕劍崖也出了事情,所以悄悄回來看一看。”
季朝哦了一聲,又問道:“誒,無淵師兄跟你說了什麼?”
“我只是稟告一下所調查之事的進展。”明渢說着,忽然想起什麼,便問道:“季師弟,無淵師兄什麼時候成了代掌門?我怎麼一點消息都沒聽說?還有,掌門他……”
“你放心,掌門只是閉關了。”季朝答道。
“兩個月前,掌門說是要閉關,便將劍崖的一干事務交給了無淵師兄,”他說着,又看了眼明渢,“我知道你的意思,只是,我大師兄玄霖跟着師父雲遊四海去了,你大師兄和凌雲師兄查案去了,掌門都發了令,他們竟也不曾回來,無淵師兄一向穩重,掌門就選了他!”
現今劍崖四脈弟子爲主,明渢和大師兄蕭霆屬師父蕭翊一脈,玄霖師兄和季朝屬師叔師望涯一脈,凌雲師兄和靈曄是師伯南風辰一脈,無淵師兄和元瓊兩人是師叔宗雲山一脈的,這些人中,其實真正算下來,最有資歷當掌門的便是凌雲師兄了……想到這裡,明渢望向季朝,問道:“你是說,我大師兄和凌雲師兄,一直未曾回來?”
“可不是,他和凌雲師兄很久都沒有消息傳回了!”
“失去消息很久了……季朝,那我大嫂呢?她在劍崖嗎?”
“沒有,她也一併失去消息了……”
“不過你別擔心,有時候沒有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季朝安慰他道:“凌師兄和蕭師兄武功高強,又才智過人,一定沒事,說不好只是沒有收到消息而已!”
“希望吧……”
明渢雖這樣說,心中卻止不住地擔心,若是大哥沒事,那麼大嫂應該早就回來了,如今他們一併失蹤,必定是發生了極其可怕的事情……此刻,他非常擔心,這種感覺,和一一當初尋找師父的心情是一樣的。
天色晦暗,季朝沒有注意到他的表情,只道:“話說,無淵師兄當代掌門,處事還是相對公允,對我們幾個也頗爲照顧,你瞧,他自己那些不成氣候的師弟們,都被他打發去山腳下了!”
明渢點點頭,又問:“對了,尹時和周遙二位師兄他們近來如何?”
季朝不屑道:“他們啊!忙着溜鬚拍馬呢……”說着,他看了看四下沒人,拉着明渢小聲道:“南師伯對我們幾個都不錯,但他這兩個徒弟,唉,真是一言難盡,難怪你大師兄向來瞧他們不起,說真的,你可得離他們遠點……”
明渢應道:“嗯,我知道,你也多加小心!”
難道這兩個人要殺自己,是爲了討好無淵師兄嗎?事情不可能空穴來風,莫非是無淵師兄想除掉自己?想到這裡,他愈加驚心,慶幸剛纔並沒有把這件事情說出來。
看來,要知道真相,還得再試一試!
不知不覺,已經到了房門口。
明渢轉身對他道:“好了,你快去巡夜吧!”
“嗯,我走了!”季朝揮揮手便走了。
明渢將包袱放下,點上燈燭並關上門,屋內一切還算潔淨,他環顧四周,一種舒適安全的感覺又回來了,久行在外的遊子,終是要回家的。
他將身上髒污的舊衣脫下,看着衣裳幾處縫補的痕跡,少女皎潔如月的容顏彷彿又浮現在眼前,他伸手觸摸了那細密的痕跡,就如撫摸着少女柔軟的面頰。
“一一,如今,你到了哪裡……”
***
與此同時,在廬州東南的香泉鎮。
一一留宿在小鎮上的一個客棧之中,現在已近二更天。
她醒來之後便不再睡得着了,只擁着被衾坐了起來,她撫摸着脖子上和自己肌膚相貼的東西,似乎能夠摸到上面刻着的兩個字,明渢,她微微一笑,眼眸中溫柔似水。
“明大哥,你已經到了劍崖了嗎?”
不知何時起,除了尋找師父,她的心中又似多了一點期許,那是除卻她對師父的依賴,親情以外的某種東西,就這樣,一點點烙進她的生命,不可分離。
曾經,她不知感情爲何物,一心一意只爲了找到師父,自從她與他一同歷經了生死,不言說,這種感情慢慢在心中生根,這個時候,二師父憂愁的眉眼卻浮現在眼前。
願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潔。
念起這些詩句的時候,二師父的目光總遠遠地望着某處,似乎在期盼什麼,她這個時候才知,二師父她……但是大師父呢,他好像對一切都不在意……他的心中只有刀。
可是,畢竟十年了,這些年,她不相信大師父會一點感情也沒有。
閉上眼,兩位師父的模樣在面前閃過。
爲什麼某一天起,什麼都變了。
二師父在天池身亡,大師父下落不明,她的願望,終究不會實現了……
她緩緩躺下身來,閉上眼,不知不覺,眼角淌下一片清淚。
或許,這樣的心願,只有夢中才能成全。
***
劍崖問穹峰,青霄殿上。
代掌門姬無淵位於上首,兩邊分別站着總管事務的師兄鬱清檯,負責本派門規的師兄月無華,往下依次站着幾個首座大弟子,明渢看向他們,心中不免有些傷悲,別人都有一大幫師兄弟,而自己師父蕭翊這一脈,就只剩下了大師兄、大嫂、還有自己了。
人陸陸續續來了,他一擡眼,便看到了站在末處的尹時和周遙,尹時和周遙也看到他,那樣的目光,彷彿在說,就算你知道我們殺了唐往又能如何?有證據嗎?代掌門會相信你嗎?
明渢轉過頭,暫且壓下怒火。
此時,代掌門姬無淵已經開始說話了:“各位師兄弟,現今江湖奇案頻發,各大門派都遭受了暗襲,大家要有警戒之心,出門在外的一定要多留心!今日我召集各位師兄弟前來,便是要重新分派一下各自任務,希望在這個關鍵時候,諸位師兄弟們能夠團結一心對抗外敵!”
見衆人都垂首以聽,他先對鬱清檯道:“鬱師兄,你一向主理本門派大小事務,現在劍崖處於特殊之際,門派內弟子的出入尤要注意,以免歹人混入……”
姬無淵將任務重新分派了一番,各大弟子領命,但沒有任務交代給明渢,明渢心想,大抵是因爲自己剛回來的緣故,這樣也好,他又看了眼尹時和周遙,當然,姬無淵也注意到了他們,問道:“尹師弟,唐師弟不是跟你們一起的嗎,他人呢?”
尹時看了眼明渢,意味深長道:“這個……恐怕要問明師弟了……”
衆人的目光全部落在明渢面上,對此,明渢面容不改,笑問道:“我昨日回來之時,可看到你們與唐師弟在一起的,如今怎麼倒問起我來了?”
尹時臉色微變,指着他道:“我明明看到你……”說到這裡,周遙悄然扯了扯他的衣袖,示意他不要說下去,他暗自一想,也對,若是爆出唐往之死,己方露出的破綻會更大。
明渢對上他,再問:“看到我什麼?”
尹時指着他道:“我們明明看到你與他說了什麼,他才轉而離開,如今一夜過去,他都沒來與我們會合,我們連他是生是死都不知道,我們不問你,那要問誰?”
鬱清檯看向尹時,冷聲道:“他失蹤一夜,你們爲何不報?”
尹時的氣焰頓時弱了幾分:“我們只當他有事先回來了,沒想到今早才知道他根本沒回來過,我和周師兄思來想去,都覺得他的失蹤有點問題,你說對吧周師兄!”
周遙沒有答話,只默然點了點頭。
對此,明渢淡淡一笑,回道:“尹師兄怕誤會了吧,我與唐師弟說話的時候,你們不就在旁邊嗎?我們說了什麼,你們應該更清楚不是嗎?至於唐師弟到底怎麼了,你們應該心知肚明啊!”
尹時臉色乍變,明渢沒有給他說話的機會,而是刻意道:“代掌門不妨好好問問他們,唐師弟到底在哪裡?”
“你……”尹時正想如何辯解時,季朝也氣憤道:“尹師兄,唐師弟本是與你們一起的,你們怎麼能因爲他跟明師兄說了兩句話,就把責任全都推到他身上?”
衆人的目光全部落在了尹時身上,他被說的面紅耳赤,這一着急,連開脫之詞都想不出來了,周遙見他如此,立即道:“尹師弟是太過心急,誤會了明師弟,實在是抱歉!”
明渢沒有接受他們的道歉,目光冷冷地看向他們。
倒是代掌門的師弟元瓊道:“你們三人是去瑤臺鎮調查未名酒家事情的,如今唐師弟失蹤,依我看,會不會是兇手所爲……爲了讓你們互相猜忌?”
這樣一說,衆人好似豁然開朗,都七嘴八舌地討論起來。
場面嘈雜,姬無淵出聲道:“好了,都安靜下來!”
他看了眼明渢,又瞧了眼尹時,道:“這樣吧,明師弟,我看這次未名酒家的事情,就全部交給你負責,尹師弟和周師弟在旁協助!至於唐師弟的失蹤,靈曄,你和他們同屬一脈,這件事情交給你來調查!”他看向衆人,“如此,你們可有異議?”
明渢出列道:“弟子願爲代掌門分憂!”
靈曄看了眼明渢,也應道:“是,弟子遵令!”
至於尹時,他當然不願,他們本來可在調查這起案子中好好表現,爭得立功的機會,這樣他們就能夠讓姬無淵對他們重視起來,沒想到,他們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不僅沒有除掉明渢,反而喪失了這樣的機會,可現在他們沒有別的餘地選擇,只得不甘願地應道:“是!”
所有的事情都分派完畢,姬無淵起身道:“大家就各自執行任務,有什麼情況及時來報!”他說着,看了眼尹時兩人,若有所指道:“在這個風口浪尖之時,大家要團結一心,我希望各位師兄弟能夠相互扶持,切不可着了奸人之計互相猜忌!”
“好了,都散了吧!”
尹時和周遙兩人羞愧地無地自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