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天明之後,李自成派出士兵,向城的百姓宣傳天命軍,以及天命都督府的各項律法,但並沒有分發土地的打算。
百姓起初十分害怕,但半日下來,對軍紀嚴明的天命軍,倒是生出好感,逐漸從家出來,在大街遇到天命軍的士兵,還會主動攀談幾句,當聽說天命軍不日便要離開,百姓們倒是感到有些失望。
如果天命軍留下來,杞縣只有十五稅一的輕賦,那該多好!但他們心明白,杞縣在開封的眼皮底下,朝廷斷然不允許天命軍存在。
便有青壯生出心思,想要加入天命軍,但李自成以糧食不足爲由,暫時不接受他們入伍!
剛剛回到縣衙的小廳休息,便有親兵來報:“大都督,有人求見!”
李自成一愣,自己在杞縣沒有熟人呀!如果是天命軍的軍官,親兵一定認識,便道:“誰要見我?現在在哪?”
“回大都督,他說他叫李信,現在在縣衙門外!”
“李信?”李自成想起來了,原來是李巖,不過,這會改名字了,也好,看來他已經爲自己慶祝新生了,便道:“讓他進來!”
李巖入了小廳,見到李自成,翻身便拜,“小人見過大都督!”
“奧?”李自成笑着讓李巖起身,道:“你已經知道我的身份了?”
李巖立在李自成的面前,拱起手道:“小人不僅知道大都督,又從士兵的口,知道天命軍的許多事!”
“李公子坐,咱們坐下談,”李自成待李信坐下,拱手還禮,道:“這半日時間,我也知道李公子的許多事蹟!”
“大都督……”
“我已經知道,李公子是前山東巡撫、加兵部尚書銜的李精白老先生之子,”李自成笑道:“老先生雖然被魏閹誣陷迫害,但在家鄉的百姓眼,名聲倒是不錯!”
“哎,家父是性子太直,不肯曲身事閹,方纔遭到迫害,”李信的臉,倒是沒有惋惜,道:“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那我說說最近的事,”李自成盯着李信的雙目,道:“河南天災人禍不斷,百姓掙扎在死亡線,但知縣宋邱卻是一味要完成面下達的賦稅任務,完全不顧百姓死活,李公子散盡家財,只是爲了給百姓賑災!”
李信訕訕一笑,道:“都是熟悉的鄉鄰,難道忍心看着他們餓死?小人只是做了該做的事……”
李自成點點頭,道;“我在杞縣城,聽到一首《勸賑歌》,”隨即口吟道:“年來蝗旱苦頻仍,嚼齧禾苗歲不登。
米價升騰增數倍,黎民處處不聊生。
草根木葉權充腹,兒女呱呱相向哭。
釜甑塵飛炊煙絕,數日難求一餐粥。
官府徵糧縱虎差,豪家索債如狼豺。
可憐殘喘存呼吸,魂魄先歸泉壤埋。
骷髏遍地積如山,業重難過飢餓關。
能不教人數行淚,淚灑還成點血斑?
奉勸富家同賑濟,太倉一粒恩無際。
枯骨重教得再生,好生一念感天地。
天地無私佑善人,善人德厚福長臻。
助貧救乏功勳大,德厚流光裕子孫。”
李信的臉倒是現出羞愧之色,輕輕搖着腦袋,幽幽地道:“可惜,小人的這番心思,卻並沒有人應和,小人勸慰知縣宋邱停徵各種捐稅,給百姓一條活路,宋邱不但不聽,還以‘妖言惑衆’、‘勾結流寇’爲名,將小人抓捕入獄……”
“宋邱是爲了保住烏紗帽,哪管百姓死活?”李自成道:“鄉紳從來只管自己,又有幾人將百姓放在心頭?天災之後,便是人禍……”
“大都督的意思……”
李自成卻是看向窗外,見日頭已在頭頂,遂道:“小米,備飯,我留李公子在此用餐,奧,李自成傷痕未愈,告訴火兵,給李公子多備一份熱湯!”
“大都督……”
李自成擺擺手,道:“百姓貧弱,固然是因爲天災,然而朝廷不但不賑災,反而增加練餉,難道不是人禍?”頓了一頓,又道:“百姓無糧可食,被迫揭竿而起,流寇所過之處,猶如蝗蟲,無論是普通百姓,還是官員士紳,即便幸運保住性命,也是淪爲難民,此種人禍,尤其可悲……”
李信若有所思,半響方道:“天命軍入了杞縣,軍紀嚴明,並未擾民,甚至連士紳大戶都沒有騷擾……”
此時恰好何小米送來午飯,李自成與李信,卻是分開而食,李自成的午飯,除了兩個白麪饅頭,便是一份青菜和一份肉湯,李信與李自成類似,卻是多了一小碗肉湯。
李信看着何小米給將兩人的飯菜分開,心怪,略一思索,卻是明白了,“原來大都督與軍士的飯食完全一樣……”看着自己多出的那一小碗肉湯,道:“那小人爲何……”
李自成笑道:“李公子是傷員,需要滋補身子,天命軍條件簡陋,勿怪,”拿起一個白麪饅頭,掰下一小塊,丟進口,咀嚼幾口,吞嚥下去,道:“李公子不用客道,一旦身子復原,這樣的待遇,也取消了!”
“小人多謝大都督!”李信求見李自成,原本是因爲看到城內天命軍的軍紀,知道李自成統兵極嚴,原本想要勸說兩句,讓天命軍個一層樓,現在與李自成共進午飯,他忽然覺得,原本要說的話,恐怕是多餘的。
單從軍事說,天命軍的軍紀,不僅流寇不,便是朝廷的軍隊,恐怕亦是不及,李自成貴爲大都督,卻與士兵吃着同樣的飯食,這樣的軍隊……
剛纔一席話,他已經知道,天命軍讓百姓“有飯吃、有衣穿、有房住、有地耕”的宣傳口號,恐怕早落到實處了。
李信一向以爲,他最爲關心百姓,現在卻發現,如果與李自成起來,他恐怕遠遠不及,他雖然散盡家財向百姓賑災,但家財有限,受惠的百姓,不過千人,向官員士紳勸賑,根本沒有效果。
而李自成掌管着數萬天命軍,至少在天命軍的屬地,甘肅、青海、四川的百姓,不用爲糧食發愁。
他連一縣的百姓都顧不過來,而李自成卻是惠及三省的百姓!
李信一直竭盡所能幫着杞縣的百姓,是擔心百姓衣食無着後,成爲流寇,進而禍害更多的人,被收監於暗房之時,他已經想明白了,災民何止千萬,如果朝廷不行賑災,他個人根本不可能拯救所有的百姓,除了杞縣,還有開封府,還有河南省!
在千千萬萬的災民面前,個人所做的一切,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李信是官宦出生,他從未想到,自己有一日會成爲流寇,然而從天命軍的身,從李自成的身,他忽地感覺到,或許像天命軍這樣的流寇,才能真正拯救大量的百姓……
李自成見李信既不吃飯,也不說話,道:“李公子爲何不吃飯,可是飯菜不對胃口?”
李信搖搖頭,遲疑片刻,終是道:“大都督,小人有一事不明……”
“奧?”李自成停下竹箸,道:“李公子是讀書人,還有什麼不明的地方需要問我?哈哈,既然有什麼問題,那問吧!”
“大都督,天命軍真的讓甘肅、青海、四川的百姓,實現了人人‘有飯吃、有衣穿、有房住、有地耕’?”
李自成點點頭,道:“所以,除了這次來河南,天命軍並不是流寇,天命軍並非四處流竄、掠奪,每到一處,便是均田,讓百姓自食其力,有了土地,加輕賦,百姓自然豐衣足食!”
“既然三省的百姓豐衣足食,他們一定全力支持天命軍,”李信道:“那大都督爲何孤軍深入河南腹地?依小人看,天命軍便是擴張土地,也該去河南府、南陽府一帶,不僅山高林密,易於隱蔽,與朝廷的軍隊周旋,也與天命軍的屬地相鄰,容易掌控……”
“李公子此話不錯,也曾有人如此勸說過,”李自成笑道:“但李公子對天命軍,還是不夠了解!”
李信小心地道:“小人……小人願聞其詳!”
李自成有心要收服李信,便也不厭其煩,“其一,天命軍並不懼怕明軍,天命軍的戰鬥力,遠在明軍之,不必依託山勢與明軍周旋。”
從天命軍的軍容軍紀,李信倒是不用懷疑,不過,他隱隱有一種擔心,天命軍的戰鬥力,即便更強,但人數總是遠遠落後於明軍,如果決戰,鹿死誰手,實在難以預料。
“其二,天命軍來到河南,並非要拿下河南的土地,”李自成淡淡地道:“整個河南大地,到處是災民,天命軍的屬地,雖然糧食略有節餘,但無法養活這些百姓,所以天命軍暫時不需要河南這片土地……”
“那大都督爲何冒險來到河南……”
“李公子是讀書人,自然懂得地理,”李自成尚不清楚李信的才能,也有一絲考察的心思,便道:“甘肅的隴右、四川,分別與朝廷的陝西、河南、湖廣相鄰,戰線極長,間又隔着交通不便的蜀道,南北之間很難快速聯絡,如果朝廷全面西征,天命軍在人數的劣勢,會被無限放大,至少甘肅、四川百姓的生活,會受到很大的影響!”
“小人明白了,”李信拱起手道:“大都督以身犯險,乃是將朝廷的軍隊拖在河南,這樣甘肅、四川能安全了!”
李自成暗自欣慰,這個李信,果然靈透,笑道:“我是個人犯險,但三省數百萬百姓,卻是能夠修生養息!”
兩人相談甚歡,李信竟然忘了吃飯,連肉湯都涼了,李自成擔心李信剛剛出獄身子弱,讓何小米下去熱了,重新端來。
李信忽地站起身,向李自成深深一揖,道:“小人得見大都督,實在是平生最快慰的事!”
李自成忙拱手還禮,讓李信坐,哈哈笑道:“我不遠千里來到河南,能結識李公子,難道冥冥之,自有天定?”
李信看着李自成,不但沒有落座,卻是翻身下跪,道:“大都督施恩德於百姓,必能成大業,小人不才,願效犬馬之勞!”
李自成忙扶起李信,讓他重新落座,“李公子龍虎鴻韜,英雄偉略,若是與我共圖義舉,必能開基創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