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西沒遠山之際,李嘯全軍,從金家莊堡出發,在兩名祖大樂部騎兵的引領之下,快速南行。
濃稠如血的餘暉,塗滿了整個曠茫乾裂的大地,亦將鐵甲森森鐵流滾滾的李嘯軍全部包裹。每個人、每匹馬、每件兵器都被映照成對比鮮明的黑紅兩色,充滿了一種粗獷而凌厲的感覺,有如一副天然的抽象派畫作。
李嘯軍此次出援祖大樂部,除了60名魯密銃手外,全部出征。而之所不帶魯密銃手,則是因爲天色太晚光線不足,他們無法裝填火銃,故帶上無益。
在李嘯軍緊急向南行進之時,南河南岸一處斜坡上,身着山文甲的遼東前鋒營副總兵祖大樂,看着自已的軍陣被三面圍定的韃子壓得越來越小,看着那些跟隨自已,千里迢迢從遼西錦州趕到這宣府龍門衛的一衆遼東的軍兵兄弟,不斷地慘叫着死在韃子凌厲的刀劍之下,他的臉上,寫滿了絕望。
祖大樂下意識地又四面張望了一下,月影朦朧中,天地間除了夜色茫茫,哪裡有半個援兵的影子。
祖大樂臉上,突然劃過一絲苦笑。
大明官軍,早已畏韃如虎。見死不救,一心自保,死道友不死貧道,早已是各地明軍的習慣性選擇,自已現在的處境,也不過是重複了一遍從前無數明軍覆滅時的場景而已。
“沒想到,我祖大樂廝殺一生,今晚卻要死於此地!”祖大樂一聲長嘆,手中的長劍,艱難地往自已脖子上擱去。
一隻粗壯的右手,死死地按住了祖大樂拿劍的手。
“大人,不可自棄!事到如今,我軍敗局已定,唯有棄車保帥,方是唯一出路!”家丁隊長金大奎右手緊捏着祖大樂的右手,聲帶哭腔地勸道。
“混帳!你要本將捨棄這一衆遼東的老兄弟,還不如拿刀殺了本將!”祖大樂咬牙怒罵。
“大人!眼下不是意氣用事之時!現在援軍遲遲不來,我軍敗局已定,若是全軍盡死於此地,於事何益!若大人您能搶在韃子破陣前,渡河逃去,爲我軍留點種子,那麼這一衆老兄弟的死,也還算有價值了!”金大奎哀聲苦勸。
祖大樂臉上抽搐,鬍鬚直抖,卻說不出一句話來。
“大人,我軍崩潰在即,再不走,可就晚了!”
祖大樂有如一具木偶,兩行濁淚卻奪眶而出,緩緩滑落。
見得主將這般猶豫,金大奎急得直咬牙。
這時,一隻呼嘯而來的狠毒箭矢,獰笑着穿過祖大樂臂甲,深深射入了祖大樂左臂之中,鮮血瞬間浸滿了滿是塵沙的內襟。
祖大樂一聲悶哼,險些從馬上摔下來,幸被旁邊的家丁趕緊扶住。
金大奎雙眼血紅,他隨即咬牙大喝:“祖大人已然負傷,全體家丁聽我之令,速速護送祖總兵過河!”
“得令!”
一衆騎兵拔頭,踏入波光盪漾的南河中,踩起大片的水花。
金大奎一手駕馬,另一隻手緊牽着祖大樂坐騎的繮繩,急急踏入南河之中。
祖大樂沒有說話,臂部中箭的他,一臉灰敗的神情,木然地跟隨着金大奎行動。
直至此時,李嘯部方剛剛趕到。
李嘯全軍行了半個時辰,已可遠遠看到,南邊那在月色照耀下,有如一條銀色絲帶一般的南河,同時,耳邊也可以聽到,從南河邊上,正傳殺陣陣微弱的廝殺打鬥與吶喊喧譁的聲音。
“李大人,你快看,祖總兵正帶着騎兵過河!”那名騎兵眼尖,手指前方,高聲說道。
李嘯凝眉細看,果然,可以看影影綽綽地看到,有好幾十名騎兵,正簇擁着一名將領,衝入了南河之中。
而在這些騎兵身後,則是人影更加細小的步兵們,正在拼死阻擋韃子大軍的衝擊。
見此情景,李嘯心下,猛地一沉。
祖大樂部,完了!
他看來出來,在將領棄軍而逃的情況下,祖大樂部那些步兵已是即將崩潰。
李嘯明白,形勢已然這般危急,那祖大樂把那些步兵當成阻敵之棄子,實爲無奈的丟車保帥之策。不然,只怕祖大樂全軍,都要葬送在這南河南岸了。
“全軍停步!就地擺開陣勢,全體飛鷂子,隨本官上前接應祖總兵退回!”
李嘯冷冷下令。
兩名騎兵大驚,他們哀聲叫道:“李大人,我遼東兵馬,皆在南岸,若不緊急援救,只怕要全軍覆滅在即了!”
“說這話有甚用!李某非不想救,實不能救!現在這些遼東軍兵,主帥已逃,又被四面圍定,崩潰已在須臾,我軍根本就趕不到河邊!”
李嘯面沉如鐵,他的這句話,讓二名騎兵無言以對。兩人對視了一眼,紛紛抱頭痛哭。
李嘯沒時間跟他們多說什麼,他立即下令,令甲總總長田威,讓全體戰兵就地立刻擺開戰陣,以備韃子大軍渡河前擊。
事到如今,李嘯明白,祖大樂部大勢已去,唯有努力將祖大樂本人救出,纔是唯一重要的事情。
那種主角威武霸氣,只要一出場,便是光環齊開敵軍破膽之類的景象,只會在那些高度意.淫的穿越文中出現吧。
李嘯下令完畢,便自已親率50名飛鷂子,疾速向南河北岸縱馬狂奔而去。
殘酷戰爭中,壞事總比好事來得快。
李嘯與一衆飛鷂子纔剛起步,便聽得南河對面傳來陣陣哭喊哀嚎之聲,夾雜着韃子得意的狂吼與獰笑聲。
此時,祖大樂及一衆家丁剛剛在南河中跋涉了一半之路,那些南岸剩餘的祖大樂部軍兵,終於全部崩潰了。
他們哭泣着扔了刀劍,紛紛下跪投降,而殺紅了眼的韃子,卻根本不想給他們活路。刀砍劍劈,槍刺馬踏,快速而殘忍地收割着這些祖大樂部軍兵年輕的生命,整個南河南岸屍枕狼籍,血沃荒野,慘不忍睹。
在河流中艱難跋涉的祖大樂金大奎等人,人人臉上滿是憤恨與悲哀交織的神色,紛紛猛磕馬肚,奮力向北岸移動。
想跑,沒那麼容易!
二百多名全副武裝的韃騎,挺槍躍馬,呼嘯着踏過地上已死或未死的祖大樂部軍兵,在一片瘮人的慘叫聲中,猛衝入南河中,欲將遁逃的祖大樂等人一舉擒獲。
而在南岸邊,有上百名跟役弓箭手,盤腰拉弓,對着祖大樂等人的後背,連連拋射。
祖大樂等人,見得身後有追兵襲來,又聽得有呼嘯的箭矢聲襲來,人人愈發驚恐,隊伍散亂了許多。三名家丁騎兵瞬間中箭,慘叫着倒在滾滾東去的南河內,隨即便被衝得無影無蹤。
祖大樂金大奎等人悲不自勝,卻不敢稍作停留。
向北岸艱難跋涉之路,成了一條用鮮血與死亡鋪就的路徑。
不停地有中箭的家丁騎兵,慘叫着掉了馬來,隨即被滾滾的南河所吞噬,還有兩名騎兵因爲慌亂,控馬不穩,連人帶馬摔入河中,便再未見浮起。
一根銳利的輕箭,以一種輕快的姿勢飛來,發出細微的鳴叫,擦着祖大樂的山文甲掩心鏡邊緣,兇狠地鑽入祖大樂後背。
一陣劇痛傳來,祖大樂幾乎又險些落馬,幸得旁邊的騎兵疾手快,一把托住了他,纔沒有讓他掉入河中。
“諸位,你們自逃去吧,老夫怕是撐不住了。”
祖大樂臉色蒼白,手臂與背部不停失血的他,從體力到精神上,都已近乎衰竭。而在此時,他感覺眼前的粼粼河流,對岸的蒼茫大地,都似乎開始變得朦朧而不真實,一種前所未有的睏倦,悄悄地將他徹底包裹。
“大人,別泄氣,打起精神來!再堅持一會,我們就上岸了!”祖大樂耳邊,金大奎的聲音在大聲嘶喊,滿是悲涼。
金大奎與另一名騎兵,緊緊地夾在祖大樂兩邊,以防止祖大樂體力不支掉落,同時他緊緊扯着祖大樂馬匹的繮繩,斷續向北岸艱難而行。
箭雨紛飛,矢聲呼嘯,在祖大樂部終於踏上北岸邊緣之際,全部的家丁騎兵中,中箭落馬者,已過了大半。
背後呼嘯的箭矢聲,已經消失了,韃子步兵們開始就地打掃戰場。只有那二百多名韃騎,尚在河中跋涉而渡,對祖大樂一羣人緊追不捨。
金大奎咬着牙,奮力與另一名騎兵,將祖大樂的坐騎拉上北岸。
望着僅剩下十來名家丁騎兵,金大奎一臉悲憤莫名。他還未說話,肩膀上,猛然地靠過一件東西。
是祖大樂的腦袋。
掙扎着終於過了河的祖大樂,此刻終於再也支持不住,暈了過去。
“大人啊!”金大奎一聲哀叫,他的臉上,與所有的殘餘家丁騎兵一樣,寫滿了絕望。
現在各人已是人馬俱乏,而主將已然昏迷,再難行動。眼下的局面,真可謂是陷入了絕境!
怎麼辦?
難道,要向這些追了上來的韃子投降麼?
扶着昏厥過去的祖大樂,家丁隊長金大奎腦中,突然一片可怕的空白。
“金隊長,快看,北邊好象有官軍來了!”
一個騎兵滿含驚喜的聲音,響起在金大奎耳邊。
金大奎猛地擡頭,果然,一隊身着黑色鐵鱗甲的明軍騎兵,正飛一般地向自已的方向猛衝過來。
金大奎突然淚涌如泉,有如撈到救命稻草的他,近乎瘋狂地向那些明軍騎兵們揮手吶喊。
朦朧月色下,李嘯已遠遠地看到,祖大樂正被一名家丁隊長模樣的人抱在懷中,內心焦灼如火的李嘯,猛磕胯下寶馬墨電,墨電一聲長嘶,愈發加快了奔跑的速度。
很快,李嘯一騎當先,率領着一衆飛鷂子騎兵,有如旋風一般,疾速來到金大奎面前。
金大奎喘着粗氣,正想向李嘯說明一番,卻被李嘯一個手勢緊急制止。
“此處不是說話之地,爾等隨我速速撤回!”
一臉沉峻的李嘯,從金大奎懷裡接過祖大樂,橫擱在自已雙腿之上,隨即拔轉馬頭,向李嘯軍本陣回沖而去。
李嘯及一衆飛鷂子飛奔在前,金大奎等人緊跟於後。
李嘯軍剛剛跑出了二百來步,那二百多名韃騎,也都紛紛上岸。
韃騎們眼見得逃走的殘餘家丁騎兵及李嘯部來援的一衆飛鷂子,不過總共60多人,立刻人人臉上滿是欣喜興奮之情,他們發出一迭串野獸般嚎叫,縱馬疾追而來。
韃騎追得很快,與前面逃奔的李嘯及金大奎等人的距離不斷縮短。
金大奎部因爲人馬俱乏,體力已是不支,北逃的速度愈來愈慢,而李嘯軍的飛鷂子,爲了保證他們能順利跟上,也不得不放慢腳步。
見得明軍頹態明顯,韃騎們人人臉上皆是貪婪之色。
他們感覺自已有如一羣正在草原逗溜黃羊的羣狼,在把黃羊追得精疲力竭之際,再給它們兇猛一擊,致其於死地。
一百步。
五十步。
二十步!
眼前就要追上金大奎及一衆家丁騎兵的韃騎們,紛紛從身上取下飛斧、飛刀,投錘,鐵蒺藜骨朵之類投擲武器,瞄準着準備向那些隊形散亂,人馬皆盡崩潰的家丁騎兵後背擲去!
這時,所有人都聽到了一陣奇異的響聲。
那是整齊的腳步聲,與嘩嘩的鐵甲摩擦聲,清脆的刀劍碰撞聲混合在一起的聲音,開始有如蠶吃桑葉般細切,隨後,迅速地變得洪大無邊,似乎正從北方一個極廣闊的地界傳來。
所有的韃騎,不覺一滯。
這些極有戰鬥經驗的韃子,立刻都明白了,有大批訓練有素的明軍步兵,正向自已包圍而來。
韃騎們這一猶豫,金大奎及一衆家丁騎兵,卻是絲毫未停下狂逃的步伐,他們迅速地消失在從北面漫天涌來的黑色步兵中。
被洶涌而來的步兵大大分心的韃騎們,扔出的投擲武器亦是大失準頭,只有一枚飛斧與一枚飛刀擊中對逃命的家丁騎兵,給他們造成了一點輕傷。
面對着遠處那一排排在月色中閃着寒冷的光芒的雪亮長槍,每一個韃騎都不覺變了臉色。
他們不是傻瓜,知道在這種情況下,還要硬往如長槍森林般的步兵戰陣中撞去的話,無異於找死。
可惜呀,到手的大魚,竟還讓他跑了。
韃騎們臉上皆是不甘之色。
他們臉上的不甘,很快變成了驚愕。
因爲越來越響的馬蹄聲,忽然動地而來。
一隊擺着楔形戰陣的重甲騎兵,彷彿有如從昏蒙夜色中涌現的黑色魅影,從一側的一處斜坡上,向着正猶豫不決的韃騎們猛衝而來!
韃騎們猛省過來,他們發出一陣淒厲的尖嘯,紛紛拔轉馬頭欲掉頭南返而去。
晚了。
已充分加速的重甲騎兵,整個楔形戰陣有如一根巨大的黑刺,狠狠地戳入了散亂的韃騎陣中。
那些手持騎槍的奮力衝鋒重甲騎兵們,則有如嗜血的死神,瘋狂收割着兩旁那些閃避不及的韃騎性命。在一片慘烈的哀嚎聲中,玄虎重騎從韃騎陣中犁出了一道寬闊筆直的血路。
有四十多名韃子,在玄虎重騎這一凌厲的突襲中,或死或傷。
而玄虎重騎,只有三名騎兵受了輕傷。
昏蒙夜色中,玄虎重騎突出其來的凌厲衝擊,及其造成的巨大死亡,形成了強烈至極的恐怖感,竟讓這些久歷戰陣的韃騎一擊而潰。
他們無絲毫戀戰之心,紛紛尖叫着縱馬南逃而去,紛亂的馬蹄踩爆了那些受傷韃子的腹部與胸腔,發出沉悶可怕的卟卟聲。待這些驚恐逃去的韃騎離去後,原本在地上翻滾哀嚎的衆多受傷韃子,已是寂靜無聲一動不動。
田威的玄虎重騎並未追趕,而是迅速全體下馬,就地斬下那些韃子首級,剝下他們的盔甲,還順便收攏了十六匹來不及逃散的健全韃子戰馬。
玄虎重騎們動作熟練快捷,斬首級、剝盔甲、取武器,收馬匹,這一系列動作在五六分鐘內便全部完成。隨即,人人皆獲戰利品,一臉喜悅的他們,與那些李嘯軍步兵一樣,掉頭北返金家莊堡。
此刻,已近亥時。
天地之間,重新安靜下來。
已變得輕涼的晚風,吹散了月亮旁邊的烏雲,映照大地的月暉,變得明亮而溫柔,宛如一位亙古吟唱的聖潔歌女,將南河兩岸,那些橫七豎八屍體中潛藏的人類靈魂,喚醒並帶走,一同去了再無紛爭與廝殺的安樂國度,永不復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