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子龍這聲怒喝的聲音很大,那些滿洲兵齊唰唰地扭過頭來,往他這邊看去。
他們基本聽不懂漢話,很多人臉上只是露出驚疑的表情,似乎都想知道,在這條死寂與殺戮的街道上,這個明國客商打扮的漢人,如何這般大膽,還敢衝他們大聲喊話。
倒是一個漢人通事模樣的人,聽了陳子龍的話語,頓是臉色大變,連忙向旁邊正騎在一匹高頭大馬之上,頭戴玉色東珠紅纓涼帽,身着薄綢所制的墨青色袞蟒團袍,面目相當驕橫的青年將領,低語了一句。
這名青年將領,便是貝子尼堪。
此人是清朝宗室,老奴長子褚英之第三子,生性驕狂,頗肖其父,因向有功績,於崇德初年被封爲貝子。
在正史上,此人後在順治元年以戰功進封貝勒,順治五年進封爲敬謹郡王,只過了一年,又被封爲敬謹親王,隨後又有兩次升降反覆,於順治十年,被南明大將李定國所殺,清廷憐其忠勇,賜諡號爲莊。
那尼堪聽了漢人通事的話,原本驕橫而得意的臉上,頓是涌起大怒之色。
他一聲低喝,猛磕馬肚,坐騎一聲長嘶,飛奔至陳子龍處。
“你是什麼豬狗不如的東西,還敢頂撞本王爺,王爺我今天就打死你!”
尼堪勒住馬蹄,怒喝一聲,便朝着陳子龍腦頂揮鞭欲打。
“貝子爺,不可莽撞,這些是明國的使臣,卻有大事要與皇上相商啊!”
眼見得尼堪就要揮鞭下抽之際,一旁領着陳子龍等人行進的那名清軍壯漢,急急向尼堪低喝道。
尼堪的馬鞭,頓時停在半空中。
“達倫,你這廝說的什麼?他們是明國使臣?”
尼堪一臉不相信的神色,他瞅了這名叫達倫的清軍騎兵一眼,眼神中滿是疑惑。
達倫便急忙將周元忠方纔對他說的話,又轉述了一遍給尼堪,尼堪一臉狐疑,他跳下馬,直朝着翻着白眼的周元忠走去。
一旁的那名漢人通事緊緊相隨。尼堪對漢人通事說了幾句,那漢人通事便高聲叫道;“你這瞎子,我家貝子爺說了,你速拿出憑證來看,不然,立刻砍了你們所有人的腦袋!”
聽了漢人通事這狗仗人勢的話語,周元忠一聲冷笑,便從懷裡摸出方纔給達倫看過的那封信來。
尼堪也不待漢人通事接手,便一把伸手奪過,一看信封,臉上頓時滿臉驚訝之色。
他認識的漢字十分有限,只認得這信封上的末尾處寫着,“清朝皇帝親啓”數個大字,心下便起了畏惕之情。
按尼堪的本來想法,他是想把這封信當衆拆開觀看,然後訴其爲假造,再一把撕爛,接下來這幫當衆頂撞了他面子的漢人,全部就地斬殺,方解心中所恨。
只是,當尼堪看到這幾個字,以及旁邊的官府大印之時,他心下頓生猶豫。
萬一,這幾個看似其貌不揚的漢人,真是明國使者的話,自已私自撕信斬使,皇太極若是得知,豈能饒得了自已。
一旁的漢人通事急急湊過來,對尼堪低語道:“貝子爺,萬不可衝動行事,若真在這盛京城中,斬殺了明國的使臣,貝子爺怕是隻能吃不了兜着走啊。”
尼堪狠狠地咬了咬牙,如刀的目光狠狠地剜了一眼猶然一臉正色不屈的陳子龍,恨恨道;“哼,看在你們是明國使臣的份上,且饒了你們這幫漢狗。不過,爾等記住,下次再敢頂撞本王爺,本王爺定斬不絕,絕無寬恕!”
尼堪說完,又哼了一聲,將信扔於地,便帶着一衆滿州親兵,押着那數名被俘女子,揚長而去。
那數名女子嚎哭不止,不肯離開,卻被一衆如狼似虎的親兵,強行押走。
更有幾名下作的傢伙,一邊發出得意的怪笑,一邊趁機狠狠揉搓了這些已是衣衫不整的女子羞處一把,弄得這些女子左閃右避,哭聲愈發悽切。而他們的親人,則依舊跪在地上哭天搶地,直到尼堪等人已行沒影了,纔敢顫顫起身。
陳子龍及一衆護衛,看的眼前這般悽慘景象,都是雙眼通紅,眼中噙淚,各人雖已收起武器,卻皆緊握着拳頭,指甲掐破了自已掌心,流出血來而不自知。
那清軍騎兵達倫,見一名明人夥計,已從地上撿起信來塞回給周元忠,便復猛磕了一下馬肚,帶着他們繼續前行趕路。
已從自已的護衛嘴中瞭解了方纔的事情經過的周元忠,輕聲慘笑着附在陳子龍耳邊道:“陳學士,你們讀書人說知微見著,現在你親眼看到了,這數十年來,遼東漢人是如何被滿人欺壓的吧!這些狗入的韃虜,強改我大漢衣冠與髮飾,強令炎黃子孫們爲他們耕種奴役,驅使我漢家兒女有如牛馬豬狗!可嘆漢人在其刀劍之下這般苟活,雖戰戰兢兢,卻終未能逃脫隨意被打殺擄掠之命運,豈不痛哉!”
陳子龍牙齒咬得格格響:“學生久聞韃虜殘暴異常,只是向未親見,今日得觀這悽慘之景,方知其皆爲人面禽獸,全無心肝!哼,今日之辱,學生且記下了,若得來日,必當討回!”
陳子龍臉上閃過一絲狠色,隨即催促着護衛駕車跟上達倫的行進速度。
陳子龍周元忠一行人,被達倫引至瀋陽皇宮外,達倫便命他們先在宮門外等候,自已先進去通報。
望着面前的盛京皇宮,陳子龍心下莫名感慨。
這盛京皇宮,大體是舊日的遼東巡撫衙門,後被老奴稍加擴建,成爲汗王宮殿,皇太極登基爲皇帝后,又對汗宮大加翻新擴建,使其成爲了清朝皇宮,即今日瀋陽故宮是也。
當然,這瀋陽故宮與京師紫禁城相比,那就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了。
比如,從門口看以看到,大門進去不遠,便是皇太極日常會見羣臣的崇政殿,此殿是皇太極近年來重修翻建花錢最多的建築,比之原來的汗宮正殿大了許多,大殿已開始使用黃瓦覆頂,黃磚鋪地,比之努兒哈赤時期,多了許多帝王氣象。只是滿洲人蓋房子,不如漢人講究中軸對稱,坐南向北,這最爲富麗堂皇的崇政殿,與兩旁許多的附屬建築,排成一排,大小參差,高矮不同,視覺效果與建築規模,皆遠不如壯闊巍峨的京師紫禁城。
不多時,達倫便領着一名漢官模樣的人出來。這名漢官,便是文館大學士范文程。
在達倫將周元忠陳子龍等人,引見給范文程之後,便告辭自去。
范文程自報家門後,與陳子龍等人寒暄數語,便向周元忠問詢憑證,周元忠乃從貼身之處,掏出關防印信和方一藻的親筆書信,遞給范文程。
范文程對信封略作一觀,眉頭微皺,又快速掃視了周元忠陳子龍等人一遍,便先拿着印信入宮,而讓周元忠等人繼續在外面稍候。
范文程拿着信,進得崇政殿內,此時,皇太極正與代善、多爾袞二人,正在談論前段時間,征討東北黑龍江流域虎兒哈等部落的收穫情形,談論得十分歡喜熱烈,衆人見得范文程進來,才閉口不言。
“臣范文程,叩見皇上。”范文程打扦下跪。
“憲鬥,你來此何事啊?”端坐龍椅之上的皇太極,輕聲問道。
“稟皇上,有明國使臣前來,說有要事與皇上相商,他們正於宮外等候。”范文程說完,向一旁的太監遞上了那封方一藻的親筆書信。
“哦,你跪安吧。”
“摭,謝皇上。”
皇太極從太監手裡接過信件,掃了一眼封面,便撕開信封,打開信件觀看起來。
皇太極頗懂漢文,故看此信並不需要文官或筆貼式協助,他快速覽畢,那張大胖臉上,卻浮起了冷笑。
“這些虛僞懦弱的漢人,又開始搞這虛頭巴腦的一套了。”皇太極冷冷道;“以朕觀之,那明國之中,從皇帝到羣臣,皆是一些瞻前顧後怕擔責任之輩,與這樣的人談論議和之事,怕是談到地老天荒海枯石爛,也終是定不下來。“
“皇上所言甚是,想來當年那明國的遼東督師袁崇煥,便曾遣使與我大清商談議和之事,我方以誠意待之,冀其早定協議,明人卻最終虛與委蛇,不了了之,徒費我等一番苦心耳。“代善在一旁捋須言道,一臉不屑之色。
“皇兄,依臣弟之見,這幫明國使者,不見也罷,不如將他們統統拿下,投入獄中,關他個一兩年後,再安排他們成爲旗下包衣算了,省得與他們恁多廢話。”多爾袞冷哼了一聲,從一旁插話過來。
倒是范文程,此時卻是一臉犯難尷尬之色,他訕訕道:“陛下,明國遣使過來,若是面都不見,便投其入獄,恐似不妥。且我大清連年征戰,糧餉物資亦是多有匱乏,明國若真能與我大清議和,重開邊貿,再仿那宋朝故事,讓明朝向我大清稱臣納貢,如子孝父,每年按時上貢錢糧絹布,則我大清,不需大動兵戈,便可坐收漁利,豈不甚好?”
范文程的話語,讓皇太極微不可見地點了點頭。
“哼,范文程,你這話說得輕巧!若那些明人,復與當年一般,談上數月都沒個結果,這樣的會談,又有甚益,只不過徒費精力與口舌罷了。”多爾袞卻在一旁冷冷地頂了一句。
范文程見多爾袞語多譏諷,心下暗怒,他沉聲道:“豫親王,現在明國使者初來,你便這般草斷其毫無誠心,未免太過主觀了吧。“
多爾袞見范文程竟敢頂撞自已,登時大怒,手指其鼻,正欲大罵之際,被龍椅上皇太極厲聲喝止。
“你二人休得爭吵,朕自有決斷。”皇太極喝道:“這些明國使臣,遠道而來,若是不見上一見,便將其拿下投入獄中,實是不妥。但若他們再想如上次一般,拖延磨蹭,戲弄我大清,卻亦是不能!”
“那皇上之意是?”范文程輕聲問道。
“哼,朕之意見,便先行試探他們一番。”皇太極說到這裡,大喝了一聲:“侍衛索倫何在?”
他言語方畢,一名身材粗壯,面目兇狠,長着一臉濃密虯鬚,身着緊身箭衣,頭戴紅纓涼帽的壯漢,從宮殿中的幽暗中行出,大步來到階前,隨即打扦下跪。
此人,便是皇太極的侍衛長索倫。
“奴才索倫在此,聽候皇上之令。”
“索倫,朕令你帶上一衆侍衛,前往宮外,假裝將這批來訪的明國使者拿下,就說朕已發現,他們的書信皆是作假,故就此拿下投入獄中。朕倒要看看,這些漢人,在你們的喝罵威逼下,會作何反應。”
皇太極說完,一旁的代善與多爾袞二人,皆大笑起來。
“皇上此番威嚇舉動,這些軟弱的漢人,怕是要嚇得屎尿都要出來了。”代善已腦補出明國使者痛哭流涕跪地求饒的模樣,當下心中極其快意,瘦長的臉上滿是欣喜的竊笑。
“哈哈,臣弟亦料這般軟弱無能的漢人使者,定會深深懾服於我大清腳下,皇上此舉,實是給了他們一個結結實實的下馬威,堪爲大妙!”多爾袞臉上亦滿是讚許之情。
聽了代善與多爾袞的話語,皇太極亦是一臉得意的笑容:“且看看這些明國使者是何反應,若真無半點膽氣,一嚇就軟,那朕也沒有見他們的必要了。索倫你就真的將他們拿下,扭送刑部,交於刑部主事濟爾哈朗,讓他全權處理此事便是。”
“摭,奴才遵旨。”
索倫大聲應諾,隨即起身,大步離宮而去。
代善多爾袞二人復是一陣大笑,只有佇立一旁的文館大學士范文程,一臉尷尬不已之狀。
索倫出得宮來,糾集一衆侍衛,執刀持劍,大步行至正在宮外等候的周元忠陳子龍等明國使臣處,便一臉兇相地用生硬的漢語大聲喝道:“你們這些明國廝鳥,主事的卻是哪個?!”
周元忠聽得索倫言語不善,不覺臉上一顫,他咬牙沉聲回道:“我便是明國使國主使周元忠,你是何人,如何敢這般稱呼我大明使者?”
聽到這眼瞎的周元忠自稱是主使,索倫眉毛一跳,雙眼圓睜,竟象發現了新大陸一般,把周元忠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後,便狂笑道:“爾等明國真是無人了,連你這麼一個的彈琴賣唱的臭瞎子都可以當主使,真真笑煞我也。”
周元忠冷笑回道:“我等前來,要與你國皇帝商談正事,你如何敢以貌取人!你且說,你究竟是何人,安敢在此口出狂言,奚落我等?”
索倫見這瞎子竟全無半點畏縮之勢,反而言語凜然,不覺心下一奇。於是,他眼珠一轉,臉上便換了猙獰兇惡之色。
他刷地抽出腰刀,迅疾橫擱在周元忠脖頸之上,大聲喝罵道:“你這瞎眼廝鳥,還敢問爺爺是誰!哼,告訴你,爺爺乃是殿前侍衛頭目索倫是也。爾等假扮明國使者,欺矇我大清皇帝,實是死罪,現在我卻要將你等全部拿下,立刻押往刑部問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