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禎七年閏八月初七,後金攻克萬全左衛,殺守備常如鬆,斬指揮秦之英,大肆擄掠燒殺後,從尚方堡出關而去。歷時近三個月的韃子入寇,終於結束了。
聽着邊關傳來的韃子出關的號炮聲,李嘯心中,一點輕鬆的感覺都沒有,反而極其沉重。
這次後金入關侵略擄掠,宣府,大同,山西等地,均是一片殘破,頹垣廢墟,哀鴻遍野。泱泱大明帝國,地大物博,人口上億,竟在後金這個本族丁口只有六萬餘人的野蠻小部族面前,被打得幾乎沒有還手之力。這不單是悲哀,更是絕對的恥辱!
再聯想到接下來的歲月中,大明帝國江河日下,終至亡國的悲慘境地,整個神州大地被迫剃髮易服,華夏文明陷入數百年之黑暗,李嘯更是心如刀割。
因這次後金軍入寇,崇禎皇帝大怒,嚴查各地守臣失機之罪。在後金出關後兩天,宣府鎮內的一衆高官,諸如宣大總督張宗衡,宣府巡撫焦源清,宣府總兵張全昌等人均以治疆罔效、御虜無功等罪被罷斥聽候,下面的巡按、分守道、分巡道、兵備道、副將、參將之類官員將領也被撤換了不少,宣府鎮官場鬧了個天翻地覆。
此時剛上任的宣大總督是楊嗣昌,陳新甲新任宣府巡撫,盧抱忠爲宣府總兵。得到這三人任命的消息後,李嘯心下知道,自已讓祖大樂幫忙上報軍功的時機到了。
祖大樂向楊嗣昌、陳新甲、盧抱忠三人分別發了報捷奏報,三人接報後,皆是大喜過望,有種天上掉了個餡餅的感覺。
三人剛剛上任,前有皇帝的殷殷期盼,後有前任之鑑不遠,故三人都有戰戰兢兢的感覺,壓力極大。現有這般大捷的消息傳來,堪稱雪中送炭。
剛上任就傳來捷報,這可是個好兆頭,足見自已治理有方。這般大捷報給聖上,可以想見皇帝會何等歡喜,那麼自已的前程。。。。。。
三人以及宣府鎮監軍太監王坤,迅速地開了個碰頭會議,隨後決定,要迅速前往金家莊堡,儘快查覈首級功次,如核勘爲實,速將核冊奏繳,即行題請升賞,免得寒了忠勇將士之心。
四人都心知肚明,這番冠冕堂皇的話背後,其實有一個焦點議題。
那就是,如何把李嘯那多出來的那467顆首級給拿到自已手中,這纔是切關自身重大利益的緊急問題。而這個問題,估計只能與李嘯當面會談才能解決了。
宣大總督楊嗣昌,宣府巡撫陳新甲,自感位高權重,若拉下臉皮去和一個小小千戶商談首級分配之事,未免太降身分,故二人商議,由這宣府巡按御史劉邦珍爲代表,與宣府總兵盧抱忠、宣鎮監軍王坤,在龍門衛指揮使杜詩的帶領下,一同從萬全都司前往金家莊堡。
“報!李大人,堡外有一衆人等,求見李大人!”一名堡兵急步前來,向正在視察軍兵操練的李嘯,大聲稟道。
“哦,來者卻是何人?”
“稟大人,是宣鎮總兵盧大人,宣府巡按劉大人,宣府監軍王大人,龍門衛指揮使杜大人,帶着一衆兵馬來到堡門外,前來求見大人。”
“哦,速速開門迎請!”
吊橋轟地放下,堡門大開,已緊急換了武官常服的的祖大樂與李嘯,跪於堡門左側,迎接盧抱忠劉邦珍王坤等人入內。
“卑職祖大樂拜見。。。。。。”
“末將李嘯拜見。。。。。。”
兩人嘴中迎拜的客套話完,盧抱忠與劉邦珍等人,方虛扶一下,讓祖大樂與李嘯起身。
盧抱忠身材粗壯,目光炯炯,身着大紅嶄新的正二品的武官常服,胸口補子繡着一隻張牙舞爪的獅子。他往日在薊鎮任過參將,與時任軍前遊擊的祖大樂,一同打過遵永大捷,兩人有這般交情,此次相見,自是歡喜,言笑晏晏。
“盧兄,想不到遵化一別,君現已任宣府總兵,實是可喜可賀。”
“哪裡哪裡,性宇你此次率遼東軍兵,斬獲韃子首級200顆,這般功勳,盧某卻是望塵莫及。日後升賞下來,你也定是總兵沒跑。日後,咱們兄弟倆,還要多彼此關照纔是。”
“承蒙盧兄吉言,愚弟若能仕途有進,卻還需盧兄多加照拂方好。”
盧抱忠與祖大樂笑哈哈互訴交情之際,監軍王坤,卻對靜立一旁的李嘯產生了興趣。
“你就是那個李嘯?”
王坤的話語,尖銳而怪異,帶着一股陰邪的寒氣,讓李嘯心下不覺一凜。
這個王坤,在史書上,卻是個反面太監的典型,此人奸詐狡猾,大謀私利,暗布爪牙,接連禍害了崇禎、隆武、永曆三朝。但令人感慨的是,這個口蜜腹劍表面忠誠背後藏私的太監,卻能接連受到崇禎隆武永曆等皇帝的寵信,倒也算是頗有能耐之輩。
“正是在下。”
李嘯回話時,亦快速打量了一下此人,見他三十多歲的樣子,頭戴嵌金抖翅三山帽,身着簇錦騰蟒紫袍常服,一副標準的監軍太監打扮。只不過此人長着一張瘦長臉,一雙三角眼總似半睜半閉的樣子,雖然臉上帶着擠出來的微笑,卻總讓人感覺陰氣森森,很不舒服。
“李嘯,聽聞你部斬獲近500顆首級,倒是讓咱家開了眼!這般大勝,國朝自對韃子用兵以來,竟是從未得到呢。真真後生可畏,英雄出少年哪。”王坤笑吟吟說道。
“公公這般誇讚,李嘯何以克當。在下這般微功,公公居中策應之功亦是不小,李嘯卻是承情難忘。”李嘯微笑道。
見得李嘯這般上道,這王太監臉上立刻燦爛起來,他點頭讚道:“李嘯你有這般心思,咱家心裡實是歡喜。這宣府鎮內,咱家自會多多照應。”
李嘯趕緊拱手謝道:“在下多謝公公。”
在祖大樂與李嘯等人,在與總兵盧抱忠與監軍王坤談話時,身穿六品文官常服胸口繡着鷺鷥補子的巡按劉邦珍,和身穿三品武官常服龍門衛指揮使杜詩,卻被金家莊堡內,乾淨整潔井井有條的環境與秩序所吸引。
這個李嘯,倒把這個金家莊堡,治理得還真不錯。劉邦珍在心下暗歎道。
杜詩亦是滿臉驚訝,原本在他印象中破敗骯髒的金家莊堡,現在能變得這般朝氣蓬勃,秩序井然,倒是讓他沒有想到。
寒暄之後,祖大樂便邀請衆人,前往千戶官廳就坐。
巡按劉邦珍忙道:“祖總兵,此事不忙,我等此來,還是要驗看首級要緊。”
祖大樂大笑道:“既如此,請諸位隨祖某來。”
一行人,在祖大樂的帶領下,朝存放首級的宅屋走去。
李嘯注意到,龍門衛指揮使杜詩,刻意地走在隊伍最後,與前面與盧抱忠並排而走的祖大樂,保持了一段長長的距離。
李嘯心下暗歎,自杜詩入堡以來,祖大樂便一直給他冷臉看,應該還在心中惱怒他當日不發援兵,援救被韃子重重圍困自已之事。
那杜詩心中亦是有愧,也自然想與祖大樂多保持一段距離。
盧抱忠向李嘯問起當日作戰情景,李嘯簡略地回答了一番,卻讓衆人聽得神情大變,心下佩服不已。
“唉,這宣府鎮中,咱家卻是再沒有見過與你李嘯這山東客軍一般的強軍了,倒是讓人可嘆。”監軍王坤兀自感嘆。
一行人轉過堡門不遠,途經校場處時,盧抱忠與劉邦珍等人,皆被正在呼喝訓練的李嘯軍兵所吸引。
“這是李嘯新招之兵,正於此處操練。”祖大樂介紹道。
他們看到,李嘯軍的新兵陣列,是以一隊一隊的樣子站好,每隊分開的隊列,距離,似乎都是有一定之規。新兵們都穿着類似的棉甲,雖然沒有拿武器,但整個隊列看過去,呈現出一個整整齊齊的長方形,有棱有角,看着分外的整齊肅然,極有陽剛之氣。
“立正!”
“啪!”
一聲巨響,卻是每個身穿棉甲的新兵們,合腿肅立時,腳下的鐵網靴互相磕碰發出敲擊聲,嚇得衆人心中一跳。
“向左轉!”
“啪!”
各人看到,整個長方形陣列都集體左轉,在每個人劃出一個漂亮的半圓之後,包鐵靴子再一次碰在一起,再一次發出“啪”的一聲巨響。
有三名新兵動作稍慢,還有一人轉錯了方向,立刻就有幾名手持軍棍的教官,凶神惡煞地衝過去,照着大腿與屁股猛抽。
教官打得挺狠,幾個被打的新兵,個個咬緊牙關硬扛,有一人褲子上隱約有血跡露出來,但也同樣硬是一聲也沒吭。
李嘯軍操練新兵的方式,讓盧抱忠等人看得目瞪口呆。
這是什麼訓練方式?
監軍王坤嘀咕道:“李嘯,你這樣練兵,倒是新鮮,咱家卻是頭一回見。不過軍兵模樣氣勢,卻是不錯,讓人心神一震。”
“李嘯,你這般練法,本鎮治軍多年,從未見過,卻是師從何人?”問話的,是宣府總兵盧抱忠。
“稟盧大人,這是在下自創的新兵訓練方法,整肅軍容,操練陣列,卻還頗有效果。”李嘯平靜答道。
“哦,你能自創練法,卻是不錯。”盧抱忠點點頭,誇讚了一句。
衆人又行了幾步,卻見一隊隊戰兵,擺出前盾後槍的槍盾戰陣,亦是極其嚴整,極有秩序地喝喊刺殺,大盾並靠如一排筆直堅牆,長槍挺刺如狂龍翻滾,全陣進退自如,極有氣勢又肅然嚴整。
“李嘯,這些戰兵操練的,可又是你自創的陣法?”盧抱忠笑着問道。
“正是在下自創。”
“軍兵操練,自是要練戰陣之法,所謂不成陣不爲戰是也,但李嘯你練的這陣法麼,本鎮還真的瞧不出來是怎麼個戰法,既不是三才陣或七人陣,也不是戚帥的鴛鴦陣,更不是什麼八卦陣、金鎖陣。。。。。。唉,本鎮瞧了一輩子陣法,還真的從未見過如此陣法。”盧抱忠捋須輕嘆。
“稟大人,在下以爲,凡事不可拘以一理,陣法亦當以上陣廝殺爲要。在下這般陣法,能攻能守,卻甚是好用。”李嘯不卑不亢地回道。
“嗯,不錯,運用之妙,存乎一心,李嘯啊,你確是一難得的將才。”盧抱忠臉上露出欣喜的笑容,望向李嘯的目光,也格外有深意。
李嘯笑道:“謝軍門誇讚,末將惶恐之至。”
一行人邊走邊看,又走過騎兵與魯密銃手訓練之處,盧抱忠等人又好好誇讚了一番。
李嘯看到,只有龍門衛指揮使杜詩一臉心不在焉的樣子,他探頭探腦地張望着,彷彿在尋找東西一般。
李嘯知道,此人定要想看看自已的侄子杜少如在何處,只不過鑑於正與諸多大員隨行,不便多問。
等這首級分配與各人升賞事定了下來,就把這杜千總放了吧,李嘯暗想道,反正這等庸人,留之無用。
不多時,祖大樂與李嘯,帶着這行人來到一間有軍兵把守的房屋外。
“請諸位隨祖某入內,女真韃子、蒙古韃子、漢軍之類的首級,皆已硝好,分存屋中,請各位驗看。”祖大樂作了個迎請的姿勢。
衆人進得房來,房間很黑,其中那股石灰硝化的刺鼻氣味更是濃烈得讓人聞之慾嘔,李嘯連忙令軍士點了火把送進來。
火把一入房中,盧抱忠劉邦珍王坤等人,眼睛皆看得直了。
每個人都看到,層中擺了好幾排架子,每個架子上,都整整齊齊地擺放着一長溜硝好的韃子頭顱。在火把的照耀下,個個面相恐怖,口眼猙獰,慘白的石灰粉下,顯露出暗紅色有些萎縮的肌肉與血管,若是膽小之人見了,怕會嚇得暈過去。
這些架子上,專門貼了標紙註明,哪些是女真韃子,哪些是蒙古韃子或漢軍,分門別類,標註得十分明白。
監軍王坤,只在屋內稍走了兩步,臉上便滿是蒼白不適之色,他粗粗看了一下,便連忙跑出房外,大口透氣。
而巡按劉邦珍,本是一名文官,現在按上級要求做這等事,實是大煞風雅。他皺着眉頭,用袖口輕掩口鼻,耐心性子,一排排看去。
只有盧抱忠與杜詩兩個武人,皆是一臉驚訝與欣喜之色交加,兩人都睜大眼睛,細心驗看頭顱,從髮辮到牙口,一一仔細確認,許久之後,終於全部驗畢首級。
盧抱忠拍了拍手下沾染的石灰渣碎肉粘液等物,一臉欣喜之情,難於言表。
“軍門,這些首級髮辮皆是久剃,臉型口齒亦皆東虜模樣,確實皆爲真韃子頭顱。”杜詩的聲音細微卻滿含喜悅。
“吾自見了,不需你多說。”盧抱忠輕咳兩聲,又對巡按劉邦珍說道:“劉大人,本鎮驗過了,這些韃子首級,分門別類,並無偏差,數額亦是剛好。”
見得盧抱忠這般說話,被屋內石灰氣味嗆得難得呼吸的劉邦珍忙說道:“既然盧軍門親自驗過,想無差錯,本官確認便是。”
一行人出得屋來,劉邦珍一臉深意地看着李嘯,淡淡說道:“現在首級已驗過,本官卻想知道,李千戶對於這些首級,是個怎麼分配之法?”
李嘯微笑道:“劉大人勿要心急,此處味道難聞,且隨本將前往千戶官廳敘話不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