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年前到春節後這段時間,京師及北直隸各地,連降大雪,放眼過去,寥曠天地間,寒風蕭瑟,白茫茫一片。
年節時分,京師外城中,各條街巷內,家家戶戶門口都張貼了紅對聯,不時傳來的鞭炮聲與孩童們的歡笑,大人們拜年的祝福話語,穿街過巷的小販叫賣年貨的聲音,互相摻雜在一起,讓偌大的京師,明顯泛起一股歡樂氣氛。
只不過,與外城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大明帝國的心臟,京師皇宮中,卻是一片蕭瑟沉寂。
自崇禎皇帝當日下了罪已詔後,皇帝帶頭減膳撤樂,皇宮之中自然也是處處儉省肅然,整個皇宮之中,完全沒有過年的歡愉氣象。
因爲大雪阻路,直到年後初五,盧象升的報捷奏章,才由兵部尚書張鳳翼,送到崇禎皇帝所在東暖閣處。
大冷的天氣裡,小小的東暖閣中,卻是十分溫暖,御案前的雕龍白銅炭火盆中,炭火熊熊,閃着溫暖人心的橘紅色。
“陛下,大捷,河南大捷!”
兵部尚書張鳳翼,那蒼老的聲音飽含喜悅,顫顫地在殿外響起。
“哦,愛卿速速入殿。”
聽到張鳳翼遙遙傳來的喊聲,被這段時間以來,寧夏兵變,陝甘各地流寇肆虐弄得心情煩躁不已的崇禎皇帝,眼中明顯地泛起亮光。
一旁的司禮監秉筆大太監曹化淳,急忙迎出去,將張鳳翼帶入殿中。
“啓稟陛下,我大明官軍,在五省總督盧象升率領下,自十月以來,連戰連捷,已將河南流寇大部擊滅,匪首高迎祥,亦已被我軍斬殺,河南之地,重歸寧靖矣!現有盧象升奏章在此,請陛下過目。”
“好!甚好!果是難得的好消息!”
聽了伏跪在地的張鳳翼的奏報,穿着一身明黃夾袍的崇禎,騰起從龍椅上站起身來,憔悴的臉上,泛起了許久不見的笑容。
“九苞,你起來說話。“
“謝陛下。“
張鳳翼起身,一邊迅速地將盧象升的奏章遞給一旁的太監曹化淳。
“盧建鬥果是能幹,這兩月以來,竟已將入寇河南的20餘萬全部消滅,並還斬首匪首高迎祥,真乃吾大明難得之忠臣良將也。”崇禎捋須而嘆,一邊從曹化淳手裡拿盧象升的奏章。
張鳳翼見皇上歡喜,忙接着說道:“陛下,在我官軍之嚴厲打擊下,流寇此番受挫,已是大傷元氣,再想如前番這般猖獗,卻是難了。”
“嗯,官軍難得兵部速速派人前去查覈,若是盧建鬥所奏屬實,立即嘉獎晉升有功將士。”
崇禎一邊說着,一邊打開盧象升奏章,迅速觀看了一遍後,仰天大笑。
“果然,又是這個李嘯!”崇禎皇帝大笑着又將盧象升的奏章看了一遍,感嘆道:“李嘯這廝,恁的能戰,他一個人,竟能力退兩路援兵,還斬首了匪首高迎祥,真真我大明難得之虎將也!”
崇禎在御桌旁行了數步,又讚許道:“盧建鬥倒也不貪功,能把李嘯的功勞如實稟奏,亦是難得。九苞啊,這次戰績查明後,朕定要給他二人,好好嘉賞!”
聽了皇帝連誇盧象升與李嘯,張鳳翼的表情有些複雜,他低聲道:“盧象升是五省總督,得此大功,自當嘉賞,只是不知,陛下打算如何升賞李嘯。”
崇禎見他發問,立即回道:“盧建鬥已在奏章中向朕請求,着那李嘯升任登萊總兵一職。若覈查戰功屬實,朕卻不吝於將此職封賞給他。”
張鳳翼臉上帶着憂慮之色,目光十分複雜,他復低聲道:“按說,李嘯立此大功,自當大加升賞,讓他升任這登萊總兵,亦不爲過。只不過,微臣近段時間以來,聽了不少關於李嘯的閒言碎語,心下頗覺憂慮。”
“哦,是何流言,九苞你從實說來。”
“陛下,臣聽聞,那李嘯,之所以能建得這般強軍,在於其手中有足額的糧餉供應,而他的糧餉來源,卻是來自與蒙古與韃金的走私!”
“啊?此事當真?!”
崇禎瞬間變了臉色。
旁邊的曹化淳,亦是滿臉緊張之色。
“稟陛下,微臣不敢欺罔。據說李嘯在宣府鎮,四下打通關節,偷偷建成一座金湯城,專用於對外走私。將我大明明令禁止的各類重要貨物,大肆走私販運給蒙古諸部與後金,謀取了滾滾暴利。雖其行事隱密,但紙終包不住火,李嘯走私一事,在宣府各地,皆有所聞。陛下若不信,可遣錦衣衛密查之。”
崇禎臉色,愈發難看了起來。
“張九苞,那依你之意,朕該如何處置李嘯?”崇禎猶豫地問道。
“陛下,依臣之見,這李嘯雖立有大功,然其走私一事,實不可不查。可待錦衣衛覈查出結果後,再行定奪。若查出此事實爲無妄虛言,李嘯並無走私一事,可同意盧象升之請,升其爲登萊總兵即可。若查出李嘯確有走私通敵之過的話。。。。。”張鳳翼的聲音低了下去。
“說下去!”崇禎喝了一聲。
“陛下,若李嘯果有此通敵走私之事,臣以爲,卻該將其立即革職拿辦,抄沒違法所得,着錦衣衛嚴加審訊,以敬傚尤!”
“哦。”崇禎陰鬱的臉上,明顯地籠上了一層灰色。
“若陛下念其往日功高,不忍將其奪職拿辦的話,卻也該派內官前往赤鳳衛,嚴詞斥責李嘯,並罰沒其非法財產,以充國庫,再着其今後,戴罪立功,以觀後效。”
張鳳翼說過完,臉上明顯地劃過一絲狠色。
崇禎默然無語。
東暖閣內,只有炭火在燒得劈啪作響,整個房間卻是一片寂靜。
曹化淳及一衆侍立太監,大氣也不敢出。
“這樣對待我大明剛立了大功的虎將,怕是不好吧。”
許久,崇禎皺着眉頭,喃喃自語道。
“陛下。。。。。。“
張鳳翼猶欲說話,被崇禎作了個制止的手勢。
“不必說了,讓朕先考慮一下,愛卿且先退下吧。”
張鳳翼默然拱手而退,崇禎臉上,滿是焦躁之色。
李嘯,你可知道,你這廝在朕的心中,現在有多大份量了麼?
你雖只是個小小的赤鳳總兵,但朕其實已在心中,將你視爲與前鋒營總兵祖大壽,寧遠總兵吳襄之類鎮邊大將一樣,乃是國家柱石般的存在。
況且朕還將宗室之女嫁你,又令你世襲指揮使一職,可謂十分榮寵。只是,爲何你這樣深得朕心的少年名將,卻還要偷偷搞朝廷明令禁止的走私之事啊!
這讓朕,該如何處置你呢?
崇禎心亂如麻。
“曹大伴,你去將首輔溫愛卿喚來,朕有話問他。”崇禎下令道。
曹化淳急聲應諾,快步而去。
不多時,首輔溫體仁與太監曹化淳,一同悄然而至。
行過君臣禮節後,崇禎也不廢話,而是開門見山地,將李嘯可能走私一事,以及兵部尚書張鳳翼的處置意見,對溫體仁說了一番。
“長卿,九苞這般處置李嘯,以卿看來,可爲妥當否?”崇禎壓住不安的心緒,儘量用一種平靜的語氣問道。
“陛下,臣能說實話否?”
見到溫體仁一臉嚴肅地說出此話,令崇禎皇帝十分驚異。
“愛卿如實道來,縱有失當處,朕不怪罪。”
“陛下,臣以爲,張九苞這般處置,實是孟浪草率,不計後果。微臣只怕,錦衣衛前往赤鳳衛拿人之時,便是李嘯反叛朝廷之日!”
“啊!”
“陛下,恕臣直言,若陛下對立下卓越戰功之大將,都這般刻薄寡恩,抓小辮,糾過錯的話,那李嘯,只怕會成爲第二個投韃而去的孔有德!”
崇禎從龍椅上騰地驚起,他臉上有如失血般蒼白,隨後,他顫聲低語道:“朕只不過要查他走私一事,該不至於此吧。”
“陛下,國家之事已這般糜爛,烽煙兵戈無處不有,流賊匪類荼毒中州,正是要大用良將掃滅羣醜之時,安可因爲風聞走私一事,便這般處置李嘯這般難得的虎將,豈不讓天下將士,大爲寒心!”
溫體仁頓了下,繼續一臉憂色地說道:“聽聞那李嘯,獨滅河南兩路流寇,爲朝廷立得這般大功,可謂功勳卓著,旁人莫及。若其半分嘉賞未得,反因走私一事被朝廷拿辦,其部下必然羣情激憤,心生反意。待到李嘯真舉起反旗之時,陛下何以處之啊!”
崇禎臉色灰沉,頹然而坐。
“那愛卿以爲,李嘯究竟有無走私一事?”崇禎聲音很低。
“有!”
“哦?”
“陛下,那李嘯之軍,不屬正規營兵,乃是衛所之軍,拿不到朝廷半文軍餉。他要供養軍隊,若無半點特殊手段,想供應支持這萬餘軍兵,豈非笑談。”溫體仁目光炯炯地說道:“其實以微臣看來,李嘯這般行事,亦屬無奈,供養軍兵,若無糧餉二字,一切免談。而李嘯若無手下這支強軍,又談何爲國立功,爲朝廷效力呢。”
崇禎長嘆了一聲,臉色緩了很多。
旁邊的太監曹化淳,瞥向溫體仁的眼光中,亦微含笑意。
溫體仁見皇帝心思已轉,又趁機說道:“陛下,史書曾記,楚莊王夜宴羣臣,楚將唐皎,曾趁熄燭之時,調戲皇后,後被皇后扯去帽纓。然楚王心胸博大,不記唐皎這犯上之舉,卻令在座諸人,皆扯下帽纓,以解唐皎之尷尬。後楚將唐皎,感楚王之恩德,在疆場上效了死力。一年後,晉楚爭霸,唐皎不顧生死奮力搏殺,從晉軍重圍中,拼死將楚王救回,此事乃千古佳話也。陛下乃是當代明君,心胸襟懷可比堯舜,自是明曉這般典故,古人尚且不以一鬙掩大德,我皇千古明君,亦當不會因小節而失良將。”
聽了溫體仁這段侃侃而談,崇禎臉色好了很多,他點頭道:“愛卿言之有理,朕深以爲然。那這樣的話,這李嘯,確又該如何封賞纔好?”
溫體仁沉吟了一下,低聲說道:“陛下,臣以爲,當施以恩威並重之手段,讓李嘯在得到皇上恩澤時,又能暗中警醒,方是最好。”
“愛卿請詳言之。”
“陛下,那李嘯之赤鳳衛,乃是由原先的小半個黃縣與小半個招遠,以及萊州的一小塊地方,聯合組成。陛下不若將剩下的黃縣與招遠二地,全部賜給李嘯的赤鳳衛,並免其稅賦三年,以爲立身養軍之基。”
“這樣啊,那除此之外,朕可需另行賞賜錢財與官職麼?”
“陛下,若這般行事,除此外可不必另加賞賜,也不升其爲登萊總兵。這樣一來,李嘯因此次大功,得到了土地獎勵,其心自安。而朝廷不給其錢財與官爵,李嘯這樣的聰明人,當會明白,這是朝廷給出其之委婉警告,估計能讓他日後更加警醒,再行非法手段時,亦會多有顧忌了。”
聽了溫體仁這般分析,崇禎的臉上,終於重現了舒心的笑容:“愛卿之策甚好!現在國家正是用人之際,李嘯這樣難得的虎將,縱有缺點,亦不可寒其忠勇之心。就待兵部覈查戰果後,着長卿你擬旨下詔吧。”
“微臣謹遵聖意。”
。。。。。。
溫體仁隨後從宮中返回,去閣部坐了一陣後,便返回府內。
方進府門,便有親隨家僕前來稟報:“溫大人,內監的高公公,已在客廳中等候多時了。”
溫體仁哦了一聲,隨即緩步進入客廳之中。
正是飲共的司禮監秉筆太監曹化淳,見得溫體仁進來,便放下茶杯笑道:“溫首輔今天,在陛下面前,爲李嘯這般摭掩開脫,卻是那赤鳳總兵李嘯的造化哪。”
溫體仁冷笑一聲,淡淡道:“我等既食君祿,自當爲君分憂。現在朝中多事,如武舉人陳啓新,大學士錢士升之類不良之輩,紛紛上章攻擊彈劾本相,陛下已是不堪其煩,安可再爲陛下爲些須小事而憂心。那李嘯能征善戰,乃是我大明難得之虎將,些須污點,卻亦可摭過。張九苞一味吹毛求庛,總歸是書生之見。”
曹化淳笑道:“這都是溫。相公忠體國,能謀善斷,方能使此穩妥周全之計策。那李嘯也是個聰明人,他得了這般恩惠,亦會明白溫大人的良苦用心。”
溫體仁微笑起來,他淡淡地說道:“做得春風,方有雨露。李嘯若得這黃縣與招遠兩地,自會感激本相對他不薄。將來的孝敬自不必多談,本相在外面,也好有個助力了。”
曹化淳笑得雙眼眯成一條縫:“溫首輔佈局長遠,善於籠絡人心,咱家亦是佩服。那李嘯見溫相對其這般擡愛,將來定會爲溫大人效力驅馳了。”
兩人說到這裡,心下會意,不覺皆大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