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後,李嘯的親筆回信,到了重興皇帝朱慈烺手中。
朱慈烺以爲李嘯中計,一臉隱忍不住的喜色,快速地打開觀看。
不過,隨着閱信的深入,他的臉上那隱現的笑容,漸漸消失,又漸漸地變成一種難以形容的僵硬。
全信閱畢,彷彿這封信件,倒似有千斤之重一般,朱慈烺手腕一垂,那數張信紙從他手中緩緩滑落,四散一地。
見得這般變故,旁邊侍立的太監王承恩,大氣也不敢出。
朱慈烺呆坐得有如一具木偶,他半晌沒動,神情呆怔,彷彿再無絲毫生命氣息。
只不過,他的眼神幽恨而迷茫,更夾雜着莫名的彷徨。
這封來信,簡直就是李嘯對自已的嚴重警告。
這唐王李嘯,雖然未在信中提及自已與高宏圖欲要聯手陷害他之事,卻又極其隱晦地提醒了自已,他已全盤知曉此事,要自已懸崖勒馬,及時回頭,不要一條路走到黑。
這一刻,朱慈烺忽然感覺極度懊喪。
在這有如人精一般的李嘯面前,在他蛛網般密佈的爪牙與手下的暗中監控之下,自已果然是有任何想法或有任何行動,都會被他一眼看穿,再無孑遺。
這樣能力無邊又權勢煊天的權臣,簡直就是一個噩夢般的存在。
朱慈烺甚至恐懼地想道,也許,從高宏圖他們登船上岸之時,就已全程盡在李嘯的監控之下。自已以爲行事周密萬無一失的種種謀劃,可能在李嘯看來,幾乎是在眼皮底下近乎透明的存在,根本就沒有半點秘密可言。
這費盡周章的誅殺李嘯計劃,也許從一開始,就是一個極其荒唐的笑話。
怎麼辦?
自已真的要如李嘯在信中所勸的那樣,隔絕與高宏圖的聯繫,儘快放棄這個見不得光的誅殺計劃,重新恢復與李嘯的原有狀態麼?
是不是,自已還要放下帝王之尊,放下人君之威,去向這唐王李嘯真誠道歉,並保證再不犯類似錯誤,才能讓他能最終網開一面呢?
朱慈烺心下雜亂無比,更有莫名的屈辱夾雜在其中。他忽地扭過頭去,望向旁邊縮頭不語一副萎頓模樣的王承恩。
“承恩,你把唐王的信件看一下吧。”朱慈烺語調冰冷。
王承恩感受到皇帝那逼人的目光,沒來由地渾身一顫。他畏縮地擡起頭來,嘴脣囁嚅,卻又一句話都說不出。
他俯下身去,將飄落於地的數張信紙一一拾起,然後從頭到尾迅速地看了一遍,那圓圓的胖臉上,頓是一片慘白。
他撲通一聲,伏跪於地,立即帶着哭聲大聲稟道:“皇上!唐王此信,話語雖平靜隱晦,但觀其語氣態度,怕是對皇上的計劃早已盡知。皇上現在的生死,真可謂全繫於唐王一念之間了啊!老奴懇請皇上儘快回頭,如唐王所言,驅逐高宏圖,再向唐王真誠道歉,以儘可能恢復與唐王的和睦關係。此事十分急切,萬萬不可延誤!”
王承恩一語說完,便又連連磕頭,那額頭砸在地上的砰砰聲,十分清晰駭人。
朱慈烺見他這副哀求模樣,心下愈是煩躁不安。他緊抿着嘴,沉默了許久,才從脣縫中吐出一句話:“要是朕不願意呢?”
朱慈烺的這句話,讓王承恩又是渾身一顫。
他微微擡起頭,用一種彷彿不認識對面之人的陌生眼神,將朱慈烺上下打量許久,才顫顫地回道:“皇上,老奴雖愚鈍,卻也可以從信中看出,唐王對你的計劃已是完全瞭解,你若想有半點僥倖,怕是不能。這封信說起來,其實就是他對皇上你的一個強烈警告。你若還不明其意,強要執拗而行,只怕會註定引火燒身,註定自取禍端啊!”
朱慈烺臉上肌肉顫動,神情十分難看。他緊繃着嘴,從龍椅上騰地竄起,在房間中來回走動,有如一隻焦躁不安的困獸。
來回走了許久,朱慈烺才緩緩站住,望向王承恩的目光冷漠與陌生:“承恩,你說,如果朕趕在李嘯到來之前,就如先前高宏圖所說,趕緊乘船南下前往福州呢?”
“陛下,此計亦不可行!”王承恩急急回道:“李嘯既已對陛下的暗殺計劃瞭如指掌,如何會不知道陛下與高宏圖議定的出逃計劃?老奴只怕,陛下若要強行南下,強行離開濟南前往膠州,必會因爲這計劃早被李嘯掌握,而有不測之憂啊!”
王承恩頓了下,又一臉急切地急回道:“陛下,以老奴之見,陛下再不可有任何私心雜念與陰暗想法。你就應該完全遵循唐王在信中所言,立即與高宏圖劃清界線,甚至有必要的話,要將此人抓起來投入獄中。要以此方式,與那居心叵測的鄭芝龍和弘光監國等人完全決裂,再無反葛。而唐王若是見得陛下這般行事,必定心下欣慰,對陛下也會日漸放心,最終消弭君臣紛爭,朝廷得以風平浪靜……”
“夠了!你不必多說了!”朱慈烺一臉冷酷地打斷王承恩的話:“你且去,把那高宏圖給朕叫來,朕要親自向他詢問。”
“皇上!高宏圖居心叵測,迷惑皇上,險些使皇上犯下彌天大錯,你安可再錯信於他!”王承恩一臉痛惜之至的表情:“皇上,你已置身如此危險之境地,還不與此人徹底斷絕來往,以絕唐王之憂,反而還要繼續受此人蠱惑,讓自已愈發危險而不自知,老奴心下,實在有如刀割啊!皇上,請聽老奴一言,你可要……”
“閉嘴!不必多說了!”朱慈烺一臉猙獰,他瞪着眼睛望向那伏跪於地的王承恩,氣沖沖地喝道:“王承恩,你這番話顛來倒去,讓朕甚是厭煩。朕現在已是成年,自有主張,如何會聽得高宏圖之言便會受其蠱惑。朕也不想再與你多說什麼,你且就將那高宏圖喚來便是。”
朱慈烺說完,拂袖而走,直到窗前才站住,他眺望着窗外景色,再不看王承恩一眼。
王承恩一臉難過至極的表情,他一聲長嘆,最終只能默然起身,去把那高宏圖,喚入後殿之中,與朱慈烺對談。
高宏圖到來後,欲要跪拜行禮,被朱慈糧立聲止住。隨即,他將李嘯的來信,轉遞給高宏圖看。
高宏圖快速看完李嘯的來信,亦是一臉慘白。大冷的天氣裡,他的額頭上,亦是冷汗涔涔。
他讀完後,顫抖着將信交回給王承恩,便撲通一聲跪倒於地,顫聲道:“皇上!既然李嘯已看出事情有異,那我等想要暗中誅殺他的計劃,已是完全不可行。現在,我等只有一條路可走了。”
“哦?是何道路?”
“請皇上速速準備,與在下一道從濟南前往膠州,再從此處乘船,立即前往福州。”高宏圖急急言道:“只有立即離開李嘯的控制範圍,前往忠於朝廷忠於皇上的鎮南侯鄭大人之處,方可保得皇上安全無虞啊。”
高宏圖這番話剛一說完,朱慈烺尚未發話,一旁的王承恩倒是急了,他衝着高宏圖厲聲大吼道:“高宏圖!你這廝使得這般奸計迷惑我主,實是天良盡喪!你等這般惡毒詭計,現在已被唐王識破,你如何還不甘心,定要拖皇上下水,讓他一條路走到黑?!你如此歹毒,肆意欺騙一個血氣方剛尚不知事的少年,你可對得起一手將你提拔起來的先帝麼?!你這賊廝,真真無情無義,全無良心,其心可誅!”
聽得王承恩這般痛罵,朱慈糧臉色十分難看,而伏跪於地的高宏圖,則是臉色瞬間變得一片煞白,神情十分尷尬。
不過,他這般表情,並未持續多久,隨着王承恩一說完,又立即恢復常態。
他對王承恩冷笑着說道:“王公公,聽你這麼說,倒是要來責怪微臣了麼?看來微臣自到濟南以來,定是令王公公心下甚爲銜恨,以至恨不得立即去向唐王邀功告密,卻要拿微臣的人頭,去給自已鋪條榮華富貴之路吧?”
他這番話語,令王承恩氣得嘴脣哆嗦,渾身發顫,他正欲發作,卻被朱慈烺止住。
“高愛卿,話不可這般說,承恩跟朕乃是多年之交情,朕視之如兄長家人,極是放心。承恩亦對朕忠心耿耿,絕無絲毫異心,朕早已深知。你這般言辭,實是太不妥當。”朱慈烺連忙打圓場。
高宏圖一聲輕嘆,又扭過頭來,直直地望向那端坐在龍椅上的朱慈烺:“皇上,如今這局勢,你還真的看不明白麼?你還真的以爲,那唐王李嘯,會因爲你的服軟與道歉,就放過你麼?”
朱慈糧臉色難看,他吶吶道:“你有何話,儘可對朕說來。”
高宏圖冷冷一笑,便沉聲回道:“皇上,現在我等的計謀已泄,性命已在須臾,如若不趕緊走,趕緊離開這個是非之地,難道還要伸着脖子,等李嘯這廝來殺麼?”
朱慈烺瞪着眼睛看着他,喉頭涌動了一下,卻沒有說話。
高宏圖那蜥蜴一般滿是褶皺的眼中,一道冷光一閃而過:“皇上,有道是,開弓沒有回頭箭。此事一旦做了,皇上便已是與李嘯處於恩斷義絕你死我活的狀態。你與李嘯的關係,有此重大裂痕,已是斷難恢復。現在李嘯給皇上寫這封信,看似用詞婉轉,曲意挽回,但以微臣看來,他這般做法,不過是緩兵之計罷了。”
高宏圖吞了一口唾沫,又繼續道:“李嘯現在身在南京,軍政大事繫於一身,故輕易動彈不得。所以,他纔會在瞭解了我們的計劃後,並未立即返回濟南,來立即對皇上你下黑手。而是希望用這般緩兵之計,讓皇上與微臣自生嫌隙,自我分裂,最終達成不戰而屈人之兵的效果。他這般宵小伎倆,微臣自是一看便知。”
見朱慈烺正專注地望向自已,高宏圖又說道:“皇上,恕臣直言,如果陛下你真按李嘯所言,與臣斷絕關係,繼續象以前一樣當枚橡皮圖章,那倒還真如王公公所言一般,可以暫且保全性命,暫且躲過一時。只不過,隨着李嘯地盤的繼續擴大,隨着他的根基繼續穩固,到了皇上對他來說,已是可有可無之物時,那該來的東西,它是一定會到來的。到時候,就象微臣先前所說過的那般,他給皇上的是一根白棱,還是一杯毒酒,就全看他心情如何了。”
朱慈烺臉色黯然,嘴角緊繃,雙手下意識地緊握成拳,卻是依然什麼話都沒說。
高宏圖見他這般模樣,又繼續說道:“以微臣看來,陛下若是要圖得自身長久,乃至將來還想報仇,那就需得立作決斷,趕緊與微臣一道,趁李嘯尚未回返,注意力依舊在軍國大事之上的難得時機,悄悄地離開濟南前往膠州港,然後從這裡登上一直停泊在港中的鎮南侯船隻。只要上得船去,離開山東這是非之地,陛下當可保性命無虞。而我等一路南下,去到福州之後,由於陛下親來,鎮南侯與弘光監國必會親自出迎,向陛下展示出一名忠直臣子應有之本份。他們決不會象李嘯這般猖狂跋扈,陵蔑君主,這一點,微臣絕對敢向陛下作出保證。“
高宏圖說得興起,輕咳一聲,又道:”皇上到了福州後,弘光監國必會自去封號,對陛下完全尊奉。而我大明尚在控制的諸省,無論是官員還是軍兵,亦是會全部服從陛下之統御,全力效忠皇上。這人心可用,軍心可爲,陛下再乘勢下旨,召令天下,發起對李嘯這國賊的討伐,則大事必成,明國必興矣!”
高宏圖以響亮的尾調結束了這番話,然後雙目炯炯地凝視着面前的重興皇帝朱慈烺。
朱慈烺呼吸粗重,面目漲紅,他沉吟良久,終於緩緩擡頭,臉上亦滿是堅定之色:“哼!寧爲雞頭,不爲牛後,匹夫尚且如此,更遑論朕乃是大明天子!與其永遠在李嘯手下苟且圖存,是生是死全看其臉色,倒不如搏他一把,與高愛卿一道坐船南去,離開這虎狼之地,前往福建再作圖謀!朕意已決,願與高愛卿一道,立即離開濟南,前去膠州港坐船南下福州,還請高愛卿速去安排,朕就拜託你了!”
聽得皇帝這般肯定的答覆,高宏圖喜不自勝,他急急地伏跪於地,大聲稟道:“皇上聖明!皇上臨機速斷,甚是果決,真不世之英主也。請皇上放心,微臣這就去安排,一定會盡快帶皇上安全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