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嘯沉思良久,決定對於江南一帶的土地兼併情況,首先採用與山東類似的做法。
那就是,由各地地主或自耕農,自行審報自家土地,然後由官府覈查比對,以此方式,來先進行田畝測量與統計。
在山東時,李嘯推行了這樣的政策,可謂別出心裁。當時山東當地的地主們,以爲李嘯這樣做,是爲了將來收稅方便,故皆儘量少報自家的土地,以求到時可以大大減少上繳的稅額。
結果沒有想到,李嘯隨後就派人覈查,將地主那些瞞報的土地,當作無主之地全部沒收,讓全山東的地主,大大地吃了一個啞巴虧,簡直可以說是,悔之無及。
因此有了山東的先例在前,現在的江南一帶的地主豪紳都聰明瞭,個個都按實數審報,絲毫不敢作假。他們以爲,這樣一來,李嘯就會對他們毫無辦法,從而最終只能默認現狀。
最終,李嘯安排的人手在各地親自核查之後,發現其上報的土地數量,與實際田畝之數,倒也差相彷彿。可見,有山東地主的慘痛教訓在前,這些江南的地主們,倒是個個精乖得很。
只不過,這樣一來,就完全沒事了麼?
他們完全低估了李嘯的狠辣與手腕。
在當年的十二月底,離過年前還有數天時間,整個李嘯佔領的江南地區,各個州鎮的街頭巷尾,都了一封長長的新告示。
告示中,李嘯規定了一項全新的政策。
即江南當地的地主財紳與自耕農們,每家每戶,最多隻能保留田畝數量爲200畝,這項規制,被稱爲地戶基本田。這些基本田所繳稅額,淮河以北之地,暫與山東一樣,而淮河以南之地,與山東土地相比,每畝多收兩倍。
之所以江南這一帶的土地,要比山東這樣的北方之地,田稅數額要多兩倍,倒不是李嘯存心欺壓,而他在仔細考慮了當地的田畝產出後,才作出的慎重決定。
因爲,江南所謂的“重賦”,其實是與其經濟發展水平相適應的。在明末時期,生產技術的創新、新品種的引進,自然條件的優越,使得江南地區在農業產量上,遠遠超過北方地區。
“蘇湖熟,天下足”,這句俗語,已充分體現了這一地區的農業生產在全國居於舉足輕重的地位。
早在北宋時,范仲淹就說:“臣知蘇州,日點檢簿書,一州之田系出稅者三萬四千頃。中稔之利,每畝得米二石至三石,計出米七百餘萬石。”
而到了南宋,高斯得則說:“浙東浙西之處,上田一畝收五六石,故諺曰‘蘇湖熟天下足’”
而在明朝時,明人謝肇淛也指出:“北人不喜治第而多蓄田,然磽确寡入,視之江南,十不能及一也。”
甚至到了清朝時,清人尹會一也說道:“北方地闊,一夫所耕,自七、八十畝至百畝,力散工薄。”
因此,如果只是因爲蘇松田賦,高於北方地區即認爲是重賦,顯然沒有考慮地區之間經濟水平的巨大差異。
而李嘯之所以規定了200畝爲限的基本田,而沒有如後世那般殘酷而堅決的打土豪分田地,實則是因爲在國家尚未完全統一,民衆思想尚未達到近現代水平的情況下,所做出的最大限度的改良與妥協。
因爲擁有200畝的地戶,在人口稠密土地較少的江南地區,已將大多數的自耕農與中小地主包括在內。要知道,在明末江南,擁有30畝以上的田土,便足以稱爲當地的富戶與地主了。而普通自耕農,一般皆只有兩三畝地,甚至只有幾分地。
這樣一來,李嘯通過適當的妥協與退讓,大大減少了自已的對立面。現在他要堅決對付的,就只有人口只佔少數的大地主與大豪紳了。
此上,是李嘯制定的基本田狀況。而那些土地更多,佔地更廣,動則成千上萬畝田土的大地主大豪紳,他們超過200畝的多出土地,被稱爲地戶富餘田,官府並不強迫沒收,但是,這樣地戶多餘田,卻要他們每畝多繳納,相比基本田多出十倍的田稅。
十倍於基本田的田稅,這可不是小數目。
這樣一來,那些大地主大豪紳的利益,自然是極受損害,甚至可以說,李嘯這樣的做法,相當於是在逼他們與官戶做對了。
聽上去,這象是在官逼民反,或是搬起石頭砸自已的腳。
只是李嘯有這麼傻麼?
當然沒有,因爲,他在給壓力的同時,也在給他們出路。
那就是,他在告示中明確指出,若這些大地主大豪紳感覺負擔不了這樣大額的田稅,可以將這些富餘田,向官府抵押折現。
而官府在收購這些多餘田時,亦不會就此壓價,而是會派出公證人員,監督官府以比市價高出一成的價格,進行土地收購。
現在的李嘯,財源廣進,金銀頗豐,對於收購這些土地的財力,根本就不在話下。
這種給了具體出路的做法,李嘯認爲,可以大大減少這些大地主大豪紳的反抗烈度,從而讓他們不至於與官府一味頑抗到底。
而且李嘯這樣設計如此之高的田稅,其實還堵住了這些大地主們,另外的一條對官府的冷暴力對抗之路。
那就是,如果李嘯對這些田土定的稅額,僅設定爲基本田的兩三倍的話,那這些大地主與大豪紳,當然可以將那些富餘田,全部改種桑樹或棉花,通過這樣的經濟作物的高額利潤,來抵消李嘯增加的大量田稅。
因爲,現在江南地區的手工業,已然蓬蓬勃勃地發展起來,帶動了極其旺盛的生絲需求,以及織布用料。種桑種棉的收益,遠遠高於種稻的收益,整個江南地區,各類土地也早已由種米向種桑蠶逐漸轉化。
明朝江南的糧食產地,集中在吳淞地區,而這一地區也同是絲綢的產地,這就出現了桑稻爭田的矛盾。桑蠶業有推動了紡織業,紡織業發展最終演變爲城鎮化和資本主義萌芽。
蠶桑和絲織業中心,基本集中在江南一帶,且分佈較廣,諸如太湖流域和浙西杭州、嘉興、湖州等地,都開始大量出現絲織業市鎮。
一個最明顯的例子,象蘇州府吳江縣的盛澤鎮,原爲一個荒村,弘治初年居民也不過五、六十家,可謂荒涼而普通。正是從這一時期開始,當地居民,開始大量從事絲織業,到嘉靖年間,就已發展成市,至萬曆、天啓間,則更是成爲全國聞名的絲業巨鎮。
據當年歐洲傳教士記載,僅松江一地(現上海和蘇州)就有20萬織布工人和60萬紡紗工人,這個龐大的數字,幾可與早期進行工業化的英國相媲美。
這樣的轉變,從人類的趨利性角度來講,其實很好理解。
一家農種一畝田,如果是種稻,得米三四石,不過三四兩銀子,若是種桑養蠶,得絲一擔,就是三十幾兩銀子,即使朝廷收米爲稅,買米上繳,就他個人而言,收入也遠遠高於種稻。這樣,自然而然,他就會轉向種桑蠶。
而這樣的城鎮化,則導致明朝江南的糧食逐年上漲,當然,相比種田,江南地區人民的收入,也對應上漲,因此在開始的時候,並沒有造成過大的危害。
只不過,這糧食漲價的幅度,卻是越來越快了,最終達到了民衆難以忍受的程度。
在明史研究的全國米價表中,17世紀20年代的平均米價,已達到了17世紀10年代的1.6倍,顯示出了急劇的上漲趨勢。而人民的收入增長,則是遠低於此數。
人是鐵,飯是鋼,收入不增,這糧食卻還是得吃。那麼,沒有錢,吃不起,怎麼辦?
那就搶唄。
崇禎時期,僅在蘇州和松江府等地,就多次爆發搶米風潮,抑或者抗租,還有人起義造反。
看明史記錄,崇禎11年8月,洞庭東山的盜賊謀劃起事,被巡撫都御史張國維鎮壓,後來餘黨又再次起事,仍然被制伏。
同年11月有奸惡借蝗災爲謠,訛言倡衆抗租,各地人民紛紛響應,千餘人聚集焚廬劫資,終被知府牛若麟鎮壓。
崇禎13年6月,蘇州府城發生搶米暴動。
崇禎14年正月,蘇州府城的市民暴動搶米。
……
這樣的明史記錄,真真讓人望之嘆息。
那麼,1640年蘇州的大米有多貴呢?100個銅錢一斤,也就是大約50-100元人民幣一斤。
想想吧,一個3口之家,每月要花3000元人民幣買米,一個月的食品成本就到4000元以上,那是個什麼概念,說是僅僅爲了吃飯而活着,亦不爲過。
所以,糧食危機的本質,是糧食的生產不足,導致糧食過度市場化,以及在市場化作用下,導致的糧價飛漲。
在中國江浙和珠三角地區,無論是明末還是現在,糧食都是高度市場化,基本上,所有人都需要從外購買糧食。江浙地區原本是糧食主產地,現在卻因爲耕地變化,變爲糧食外購區。最終因爲糧食供應不足,而變成了糧食危機。
而在現代,最近也最爲典型的例子,就是2011年的阿拉伯之春。
這場旨在推翻中東地區各獨裁政府的革命,其根源就在於食品價格膨脹。
要知道大多數中東國家,因爲地理環境惡劣,他們的食物50%或者以上都要依靠進口,這就使得他們在大宗商品價格波動面前的地位非常脆弱。
比如在埃及,食品價格通貨膨脹率,在2011年年初,就達到了驚人的19%,埃及人的生活成本驟然提高到難以承受的地步,國家與社會,立即開始出現大規模動亂,最終導致起義與兵變,讓現任總統穆巴拉克,不得不引咎下臺。
而在更早前,例子其實也有很多,象法國在1788年和1789年的連續糧食歉收,使得麪包價格飛漲。原本就度日維艱,食品開支佔普通工人平均收入的50%的法國人民,日常食品開支卻猛增到了88%,整個法國社會迅速地陷入危機,最終,大革命爆發了。
當然,現在李嘯治下,因爲有了臺灣、東南亞以及澳洲的大量糧食生產,特別是有了紅薯與馬鈴薯這樣的經濟作物存在,哪怕整個江南地區,全部變成桑田與棉田,李嘯的糧食供應,亦是充足有餘,完全沒有任何問題,可以確保糧價平穩,讓絕大部分普通人,都能承擔得起。
所以,爲了防止地主豪紳們,用桑田與棉田的利潤來採購糧食,然後充抵田稅這條歪路。李嘯才決定,用這樣大額的田稅來嚇退他們,讓他們不能再打歪主意,從而最終只能乖乖地把富餘田,在心甘情願的前提下,全部贖買給官府。
而李嘯之所以下定決心,定要從這些地主豪紳手中奪回這大量的土地,主要是出於以下三方面考慮。
第一點,就是通過贖買土地的方式,把這些地方勢力極大的地主豪紳勢力大大壓縮,讓他們交稅納賦,吐出餘田,不能再象以前一樣,仗勢着土地優勢,橫行鄉里,作威作福。並且以此方式,減少地主家的佃戶人數,儘可能地減少人身剝削。
第二點,便是把這贖買回來的田土,以每戶兩三畝的方式,發放給失地的佃戶以及外來的流民,讓他們得以在這塊土地上生存下去。
因爲現在的江南,雖然有大批的失業者與流民,得以在工坊中棲身落戶。但因爲各省皆是戰亂,流民數量實在太多,江南一帶的工坊,還是難以吸納全部的人口,這各個州縣城鎮,大街小巷依然滿是流民,故而爲了社會穩定,還是需要有大量的土地來安置他們。
第三點,則是李嘯把這些富餘田掌握之後,可以將這些多餘田土,以國家計劃的方式,全部改種爲桑田與棉田。這樣一來,因爲物料來源充足,既可以繼續擴充工坊的規模,又可以由於自已掌握了絕大多數的土地,故在生絲與棉球方面有絕對的定價權,這樣便可防止那些地主豪紳攪亂市場,隨意擡高物價。從而以這種方式,對江南的絲綢與棉布市場,加以強有力的管控,力保其穩定而有序。
這項基本田與富餘田的政策,終於全面實施之後,一件令李嘯萬萬沒想到的事情發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