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心可飲,無水能飲,這樣的死局,只怕是諸葛復生,孫武再世,亦無可奈何了吧。
入他娘,真沒想到,唐軍竟是恁的狠毒!
沙定洲一臉麻木,艱難地走到山頂邊緣,從這裡,他可遙遙看到遠處山腳下,那些唐軍招搖的各色旗幟,以及旗幟下有如螞蟻一般來回蠕動的唐軍士卒。
“嘉賓,依你之見,是不是我軍只剩下山投降唐軍一條路了。”沙定洲凝望許久,才從嘴中艱難地吐出這一句話。
湯嘉賓擡起頭,嘴脣象老鼠一般囁嚅,他一臉猶豫,顫顫地一拱手,卻又撲通一聲,緊伏於地。
“在下無能,這般困局,確是再無辦法可想。有道是軍無水則亂,久必自潰,古今概莫能外啊。還望沙首領能審時度勢……”
後面的話,他生生嚥下,沒有說出來。一張尖瘦的臉孔貼着地面,看不清什麼表情。
一陣凜冽的山風吹來,吹得沙定洲渾身打了個冷顫。
他忽然感覺,從起兵以來,所有的雄心與夢想,都在這一刻悄然遠去,再無孑遺。
這種錐心之感,何以言說。
“大當家的,現在我軍已成死局,還請當斷則斷,下山投降唐軍吧……”旁邊,妻子萬氏的聲音顫顫傳來。
投降唐軍?
真的只能投降唐軍麼?
沙定洲想到這裡,臉上卻是一抹狠色閃過。
不!
絕不能投降唐軍!
若就這般灰溜溜地下山投降唐軍,則唐軍必會極度輕視自已,提出極爲苟刻的受降要求。除此之外,也必會全盤消解自已的兵力,讓自已成爲一個再無任何價值可言的光桿司令。
甚至,自已治下的所有土地,必將會被唐軍全部佔據,其餘的土司也會如分吃屍首的鬣狗一樣,趁機來分一杯羹。這樣一來,自已無兵無地,活在這個世界上,還有什麼意義!
更可悲的是,到了這般境地,在雲南這個羣狼環飼的境地,自已只怕很會就要莫名其妙地死於非命了。
沙定洲想到這裡,忍不住一聲長嘆。他緩緩轉過身來,便把自已的這些心裡話,對萬氏與湯嘉賓低語一番。
他話語一完,湯嘉賓一臉慘白,立即勸諫道:“大王,你有這般作想,亦是人之常情。只是,於今我軍已是危如累卵,豈是可再考慮兵馬與地盤之時?!若大王不速作決斷,等到軍兵譁變或其自行下山投降唐軍之時,我等復能奈何?只怕到了那時,我們休說將來,就是現在想要保全一條殘命,都不可復得矣!”
“你對得對,正是因爲如此,所以本頭領要趁現在譁變未起,軍心尚是可用之際,再搏最後一把!”沙定洲一臉猙獰,厲聲道:“傳我之令,着各山頭駐軍,一齊衝擊下山,隨後齊集佴革龍山下,與唐軍正面決戰,若勝之,則立即突圍離去。若不勝……”
說到這裡,沙定洲下意識地停了下,便哏聲道:“若不勝,則沙某必戰死於此!在這祖先傳下來的土地上,流盡最後一滴血,亦足以瞑目矣!”
沙定洲說完,萬氏與湯嘉賓下意識地對望了一眼,彼此皆從對方眼中,看到了極爲複雜的神色。
沙定洲心意既定,立即開始緊急安排。
他下令,着湯嘉賓緊急前往那被毒殺的大將鐵老虎所在山頭,接管其部軍兵,率先衝下山去。
然後,其餘山頭各部兵馬,亦全部衝下山去,一齊來到佴革龍山下,與自已的本部兵馬匯合。然後,全軍在山下集合成戰陣,向外突擊,與唐軍決戰。
當然,在各部衝下山,與唐軍決戰之前,沙定洲還要求他們,將山頭存放的錢糧布匹等物資盡數焚燬,以示破釜沉舟,決一死戰,再無牽掛。
應該說,沙定洲的這項決策,下達得還是很及時的。
各部山頭的軍兵,皆漸漸從混亂中恢復過來,開始紛紛整備武器盔甲,準備下山作戰。
與此同時,那些鎮守山頭的部將,亦立即執行了他的命令,各個山頭上,皆是大火騰空而起,將安放在山頭的積存糧草與物資,盡數焚燬。
“鎮長,快看,敵軍開始衝下山了!我軍可否要立即出兵阻截?”
遠處的黃得功親隨軍兵,見到山頭火起,又見沙定洲部紛紛吼叫着衝下山來,忙向黃得功大聲稟報。
黃得功手持千里鏡,仔細觀看了許久,嘴角閃過一絲冷笑。
“不必了,讓他們下山,讓他們在佴革龍山下集結。我軍等這一戰,已經等得太久了!“黃得功沉聲道:“與其再來分兵對戰,讓殘餘賊寇趁機逃脫,倒不如讓他們集結於處,來個畢其功於一役,給他們來個徹底一網打盡!”
說到這裡,黃得功大聲下令:“傳本鎮軍令,着全體唐軍正面迎敵,各部土司兵馬爲輔助,協同攻擊,同時截斷敵軍脫逃路,務必將這沙定洲部,全部聚殲於佴革龍山下!”
“得令!”
沙定洲部兵馬,在唐軍的有意縱容下,得以順利的衝下山來,然後全軍齊集佴革龍山下的空曠場地,擺成前弓後步的戰陣,與面大步行來的唐軍槍盾戰陣,正面對峙。
唐軍迫近之時,其餘的土司兵馬,亦從各條道路上,呈一個半圓狀一齊進逼過來。
只不過,他們的軍兵,無論是氣勢還是裝備,皆遠不能與唐軍相比。所以,這些人倒是很自覺地把速度放慢,讓那正面進攻的唐軍,衝在最爲前面的位置。
見到越來越近的唐軍兵馬,這般齊整地向自已壓迫而來,沙定洲的妹夫湯嘉賓明顯感覺不對勁。
他皺着眉頭思慮了一下,便急急縱馬來到沙定洲旁邊,壓低聲音道:“沙頭領,我看唐軍軍陣嚴整,氣勢雄壯,裝備更是遠超我等,其戰力定是十分可觀。這般勁旅,安可與之正面對戰啊。以在下之見,倒不如避其鋒芒,轉而先去擊潰其餘的土司兵馬,以求突圍,豈非更好?”
沙定洲一聲長嘆,緩緩搖了搖頭。
“不可,我軍此戰,只可一鼓作氣,以求速勝,安可復再分兵與他處敵兵作戰。”沙定州臉色十分複雜:“如果不能擊潰對面的唐軍,迫其退走,就算我軍擊潰了其餘土司兵馬,也必會被有如黃雀在後的唐軍,圍追堵截,再難脫逃。”
沙定洲深吸了一口氣,臉上便閃過凌厲之色:“故而,只有擊潰了正面的唐軍,纔可真正嚇阻其他的土司兵馬,讓他們不敢上前圍攻。這樣,我們才能打開突破口,最終得以讓我軍順利突圍脫逃。此計雖險,卻是現在唯一的可行之策。”
湯嘉賓臉色難看,也沒有多說什麼,只是朝沙定洲拱了拱手,便自回本陣。
而他一走,沙定洲便立即下令:“全軍整備,迎戰對面的唐軍,等唐軍進入弓箭射程,全體弓手一齊上前,用毒箭射殺唐軍!”
“得令!”
沙定洲的算盤打得很好,自家的弓箭手,比沐氏一族兵馬的明軍弓箭手,無論是威力還是射程都要強得多,尤其是箭頭上沾了見血封喉毒素,只要被箭頭射中,毒性立發,無藥可醫。
這樣的毒矢弓箭手,是沙定洲最爲自以爲傲的地方,也是他最大的秘密武器。
他有絕對的自信,只要唐軍進了約八十步的距離,那自家的弓箭手上前齊射,必可給唐軍一個巨大的殺傷。
如果運氣好,甚至幾番齊射便擊潰唐軍,亦是大有可能。
很快,嚴密整隊前行的唐軍,進逼到了離沙定洲部約一百五十步處,齊齊停住腳步。
唐軍突然停下,其餘進逼的各路土司兵馬,亦有如齊齊得到了命令一般,亦立即停止了向前包圍。
“咦,唐軍怎麼不攻過來了?他們搞什麼名堂?”沙定洲的妻子萬氏,在心裡也是打着與丈夫一樣的心思。她見唐軍突然停步,在一旁忍不住小聲地嘀咕了一句。
沙定洲同樣眉頭緊皺,對唐軍突然停步,大惑不解。
畢竟,這是他與唐軍的第一次交手,根本就不熟悉唐軍到底是怎麼樣的作戰方式,所以,沙定洲雖然一臉迷惑,卻根本不知道,接下來到底要如何應對方爲合適。
沙定洲忽然看到,有如變魔術一般,在唐軍戰陣最前面的大盾上,那每面蒙鐵大盾上方,在每個作好攻擊態勢的槍兵旁邊,突然又出現了一名手持燧發魯密銃的火銃手。
他們迅速地做好準備,每個人手中那黑洞泂的槍兵,都立刻瞄準了對面正處於一臉懵然的沙定洲部弓兵。
多達五千餘名火銃手,一齊做好準備後,黃得功手中的令旗,高高舉起,又猛地揮下。
“預備,開火!”
隨着火銃總長一聲怒喝,五千餘杆火銃齊齊開火,共有四千五百餘杆打響。
“砰砰砰砰!……”
連排的鮮紅餘焰一齊飄飛,有如一條長長的鮮紅綢帶,宛如地獄之火一般美麗,有種死亡儀式般的獨特美感。大團大團嗆鼻的白色硝煙涌起,四千五百多顆顆細小的三錢重鉛彈,有如一齊撲飛而去的死亡蜂羣,發出輕微而歡快的鳴叫,向對面的沙定洲部兵卒猛撲而去。
唐軍使用的燧發魯密銃,最大準確射程爲一百五十步,現在的距離,正好在最大準確射程的邊緣,這樣可以準確瞄準的密集射擊,當然可以造厲可怕的殺傷效果。
呼嘯而來的死亡蜂羣,啾啾地獰笑着,迅速鑽入對面的沙定洲部兵卒身體之中。
三錢重的細小鉛彈,鑽入人體,打斷骨骼,撕碎肌肉,翻涌的彈頭將內臟攪成一團漿糊,形成可怕的空腔效應,再加了這個年代幾乎無藥可醫的鉛中毒,中者立斃。
最前排的沙定洲部兵卒,立刻有許多人身上象變戲法一樣,綻放出了朵朵血花,被擊中的人,就象突被重錘猛擊了一樣,仰面倒栽而下。
這鉛彈的衝擊力是如此之大,那些手持藤製盾牌碰巧擋住鉛彈的沙定洲部兵卒,亦難抵這巨大的衝擊力,紛紛向後踉蹌栽倒,場面一片狼藉。
第一輪射擊,至少造成了六百多名沙定洲部兵卒當場死傷,讓沙定洲部兵卒陣形,驟然出現一片混亂。
“散開,快散開!不要站在一起捱打!”沙定洲怒氣填胸,衝着陷入混亂的手下,厲聲大吼。
一衆將領帶着衛兵也急急上前維持陣形,讓整個陣型擺成較爲稀疏的散陣形狀,好不容易纔恢復了正常秩序。
在沙定洲部兵卒纔剛剛恢復正常之後,第二輪火銃齊射,又開始了。
“砰砰砰砰!……”
槍聲大作,餘焰飄飛,又是四千五百餘杆火銃打響,這呼嘯而出的四千五百餘顆鉛彈,因爲沙定洲部兵卒開始疏散陣形,這次射擊,共造成了三多名沙定洲部兵卒軍兵的死傷。
沙部陣形前頭,頓時又開始出現一片混亂。
那些擺在戰陣最前面的沙定洲部兵卒,人人臉上原本狂熱嗜血的表情開始退去,很多人露出驚恐至極的表情,因爲他們都不知道,這樣的噩運何時會降臨在自已身上。
而在陣後監視的沙定洲,見到自家軍兵在唐軍密集攢射中,簡直就是擺好的靶子一樣任人打殺,根本沒有反抗與還手的能力,不由得又是怒火中燒。
該死的!兩輪齊射,就把自已的陣型給打亂了,再這樣打下去,就算擺開了散陣,也只怕最終結果,是士氣被唐軍活活打滅,全軍盡潰,再不可收拾。
自已原本設想的用毒弓射殺唐軍,根本就是一個極爲可悲的笑話罷了。
怎麼辦?
現在到底該怎麼辦?!
沙定洲心下狂躁,那熱汗涔涔的臉上,陡的閃過一絲猙獰。
與其坐以待斃,不如死中求活!
“衝!都給老子衝!若有不衝者,皆斬!”沙定洲氣急敗壞地大喝道:“狗入的!唐軍兩輪齊射,就把你們給打亂了,老子養你們這般廢物何用!越怕死越死得快,全部給老子上!衝上與唐軍肉搏交戰,只要能與唐狗打在一起,就是勝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