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重賦
在午後時分,雨總算停了。
只是天空還沒有放晴。
朱祁鎮坐着步攆來到了慈寧宮中。
一進慈寧宮之中,就發現慈寧宮中,有一點凝重的滋味。朱祁鎮一問才知道,卻是昨夜風雨來得太急。
太皇太后着涼了。
朱祁鎮大吃一驚,連忙進了內室之中。
卻見太皇太后穿着一身白色內衣,披着衣服,靠在牀頭,胡氏正端着一碗湯藥正在伺候太皇太后吃藥。
朱祁鎮立即上前說道:“奶奶有恙,何不派人叫孫兒過來。”他一邊說,一邊將胡氏手中的湯藥接過來,用勺子輕輕抿了一口。頓時覺得無法言喻的苦澀之味,在味蕾上面炸開。
朱祁鎮忍不住將眉頭皺在一起,幾乎睜不開眼睛。
朱祁鎮覺得溫度合適了,說道:“奶奶吃藥。”
太皇太后從朱祁鎮身上,似乎看出了宣宗皇帝的影子,接過朱祁鎮手中的藥碗,一引而盡,似乎根本感覺不到苦。
太皇太后放下藥碗,胡氏接了過去。太皇太后對朱祁鎮說道:“你放心,我這把老骨頭,一時半會兒還死不了。”
朱祁鎮聽了,眼睛忍不住一紅,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宣宗皇帝雖然已經去了半年,朱祁鎮已經習慣了沒有父親的日子,但是太皇太后卻未必習慣沒有兒子的日子。
母親對兒子,與兒子對父親的感覺,誰上誰下一目瞭然。
太皇太后而今雖然是小病,僅僅是着涼而已,但是上了年紀的人,這病說來就來,說不定就去了。
特別是在這個醫療條件不大好的時代,這樣的事情,更是普通。
太皇太后之所以隱瞞自己的生病了,如果不是朱祁鎮今日過來,朱祁鎮未必會知道,都是爲了什麼,朱祁鎮又怎麼能不知道啊。
就是怕朝中聽了,起了波瀾了。
大明沒有了宣宗皇帝,如果再沒有了太皇太后,這局勢只會更加艱難。
太皇太后擔心朱祁鎮應付不過來。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
朱祁鎮雖然從小不在太皇太后膝下長大,但是這一段時間,卻與太皇太后結下了深厚的感覺,這分感覺一部分是祖孫之情,一部分是師徒之情。
太皇太后雖然是女流之輩,但是朱祁鎮從她身上感受一種政治家的氣度。
天下大事,脈絡在目,如掌觀文。皇太后雖然對他極好,但是在見識氣度之上,差了太皇太后不止一個臺階。
這天下在太皇太后手中,看似什麼事情都不管,卻能讓天下平穩無事,大臣各安其位。但是讓孫氏來做,不知道弄成什麼樣子。
朱祁鎮言語之中,帶着哽咽道:“是孫兒不孝,不能讓奶奶頤養天年,反而忙與俗事。”
“乖孫已經不錯,要說不孝,卻是你父親不孝,年紀輕輕就丟下大明江山而去了。”太皇太后說起宣宗皇帝,心中也一陣痛。強忍着說道:“今天你又有什麼不解之處。”
朱祁鎮將拖欠糧稅的事情,都說了。
太皇太后聽了,輕輕一笑,說道:“我孫兒不錯,天下要害一在九邊,因爲九邊有天下雄兵。另外就在江南,因爲江南有天下錢糧。用江南錢糧,養西北勁卒,這就是本朝國策。”
“太宗皇帝遷都北京,就是爲了掌控九邊雄兵。”
“而太祖皇帝定鼎天下,卻仗了江南錢糧之助。”
“江南重賦,就是因此而起的,我如果沒有猜錯的話,天下欠賦,大部分都在江南吧。”
朱祁鎮連忙說道:“太皇太后英明。”
“不是什麼英明,江南田產十之八九入官,也不是什麼新鮮事了。江南一府可抵別處一省,特別是廣西,貴州,雲南這西窮省,與江南好一點的府縣相比都不成,貴州估計只能頂一個縣吧了。”太皇太后說道。
“有人說,之所以江南重賦,是因爲太祖皇帝懲罰江南百姓跟隨張士誠,這話根本是污衊太祖皇帝。”
“太祖皇帝最是愛民不過,洪武年間,南京百姓因從龍最早,一連滅數年錢糧。太祖皇帝何以對江南百姓另眼看待。”
“不過,江南重賦也是有原因的。”太皇太后說到這裡,微微一頓。
朱祁鎮連忙端了一杯熱茶送上前,問道:“什麼原因?”
太皇太后輕輕一抿說道:“江南富饒,人丁興旺,畝產最多,江南一畝所產,勝過中原兩倍,勝過西北三四倍之多。”
“如此,不從江南取糧,在何處取?難不成從西北取?同樣的賦稅,在江南不過是拖欠一點而已。”
“但是在西北,卻是要造反的。”
“還有就是江南重賦並非從本朝開始,本朝不過是承襲而已。”
太皇太后問道:“你可知道賈似道?”
朱祁鎮說道:“知道,賈似道是宋末宰相,是一個大奸臣,就是他亡了南宋。”
太皇太后聽了,輕輕搖頭說道:“孫兒,奸臣忠臣,是外面大臣說的,孫兒只需分能用,不能用?”
朱祁鎮若有所思說道:“這賈似道倒是能用,還是不能用?”
太皇太后說道:“賈似道時運不濟,但說起來也是能用的,他年輕的時候,鄂州之戰逼退忽必烈,就很有名臣風範。後來卻千夫所指,被認爲是亡宋的首禍。在我看來,卻是南宋朝廷走到了盡頭。”
“南宋朝廷以一隅之地,對抗蒙古三面進攻,財力枯竭,不足以養軍,這個時候賈似道提出了公田法。就是公家贖買兩浙土地爲官田。以官田所產養軍。”
朱祁鎮想想,說道:“南宋既然已經沒有財力養軍了,他那來的錢來贖買土地。”
太皇太后說道:“寶鈔。”
朱祁鎮說道:“他以什麼爲本?”
太皇太后說道:“贖買的土地。”
朱祁鎮吃驚的說道:“這不就是空手套白狼嗎?”
“空手套白狼?”太皇太后想了想說道:“倒也貼切,不過這一件事情,賈似道倒是做成了,只是他得了錢,失了人心。”
“在兩浙路有土地的都是什麼?”
“多爲達官貴人,還有一些武將的田產,兩宋從宋太祖開始就是厚養武將,削其軍權,而今權也沒有,田產也沒有了。”
“誰還爲趙官家效命。”
朱祁鎮說道:“賈似道未必不知道這個結果,只是沒有錢,前線諸軍估計先散了吧。只能先顧眼前了。”
太皇太后說道:“我兒聰慧,不過,賈似道雖然死了,這公田法卻是遺留下來了,前元將江南土地分給宗親勳貴,都是按照賈似道公田法定得稅制。而張士誠打下來之後,還有加徵。”
“太祖打下江南之後,前幾年處處征戰,需要糧草,只是稍稍減低一點,就照着收稅了。”
朱祁鎮心中暗道:“原來如此。”
行政是需要成本的。
“這事雖然不好,但也只能如此了,所以派往江南的大臣,要重之又重,多派些賢明的大臣,安撫好江南百姓。”
“你萬萬不可亂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