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朝萬曆四十六年,隨着暖風由南至北逐漸北移,各地府、縣的官吏們也象是被風聲喚醒,開始例行公事。這般睡眼惺忪的模樣,在京城裡更是隨處可見。紫禁城裡的萬曆常年躲在後宮養病,此時也偶爾會出來曬曬太陽,但依舊不見朝臣,有事只管上奏,至於有沒有迴音,那是誰也猜不到。朝廷上衆多事務,都由六部等一干文臣打理,這些侍郎、尚書們已習慣於部裡缺員甚多造成的公事繁忙。不過,這一年開頭,卻是瑣事不多,如今天氣轉暖,倒是三三兩兩地湊在一起喝茶嗑瓜子的時辰較多。當然,誰也不曾想到這極爲平常的年份裡,會有什麼壞事降臨,左右都跟往年一般,沒有任何徵兆顯出什麼特別來。但正是這一年,在諸多有關大明的史籍中均留下重重地一筆。
遼東都司撫順千戶所的遊擊將軍李永芳,同樣對自己即將留名後世是一無無知。這位註定在萬曆四十六年裡成爲衆人矚目的人物,仍如往年初春一樣,一邊盼望着春風,一邊編寫一份公文,按遼東都司經歷司下達公文中的要求,呈報所屬馬步軍編制以及逃故軍士名冊。這遊擊將軍一職,領有一營人馬,專爲往來遊擊,遇警則相機策應。這撫順一帶太平已久,建奴遊騎襲擾之事日漸稀少,這李永芳足有大半年未出過營門,日子過得倒是頗爲自在。但這公文卻着實讓其頭痛,屬下軍兵來源複雜,有遼東衛所抽調的旗軍,還有關內班軍輪流戍邊的人馬,另外還有一些屬於募兵,當然其中還包括李永芳的家丁。這複雜的成分使得要送呈的公文明細更爲繁瑣,什麼單糧、雙糧,有馬雙糧軍士,無馬單糧軍士,管隊騎甲人員數目姓名等等,均要一一列明。更麻煩的是那些逃故軍士名冊,要一一對照原來名冊詳加筆錄,細緻到某某衛所某某百戶名下。這些案頭上的公事原不必李永芳親自動筆,但其麾下原有的近兩千人馬,實額卻不足一千,那缺額雖說有一多半確實是逃故人員,但另一半,卻是吃的空額。作爲遼東武職官員,這也是唯一收斂銀子的法子,文武官員們也都是心照不宣,可即便如此,這呈送的公文上也要編的像樣纔是,一個不小心,讓那些文官們瞧出破綻,難免帶來無數麻煩。況且,今年的逃亡人數也太多了些,就在昨日,下面便報上有近二十人趁例行巡視之際,不知所蹤。
這李永芳的將來,按史籍記載是作爲明朝第一降清的將領存在的,不過,對於再以後的事情,史籍上所記卻有所出入。正如很多人都相信冥冥之中總有註定,這努爾哈赤終將開始發動對撫順的襲擊,李永芳也終將歸降在後金鐵騎的兵鋒之下,而這些變化在事發之前終將被遼東軍民所忽視。
山雨欲來風滿樓,沒有徵兆是不可能的,只是能察覺到徵兆的,卻是在嚴密防範的邊牆之外的人,而使李永芳最終產生與史籍記載不同結局的人,也是來自遼東都司管轄之外。
這在某種意義上仍然是一種註定,或者說是一種看不清脈絡的牽連,此人不是努爾哈赤,甚至也不能算是蘇翎的全功,真要追根揭底,便涉及到一個女真人,一個被稱爲女真族中出現的第一個大商人的人。
就在萬曆四十六年年初,長白山南麓的冰雪剛剛開始溶化,從長白山深處走出一隊人馬,他們似乎對山林非常熟悉,時而沿着雪水前行,時而又繞上山樑,時而又淹沒於仍然顯得陰冷的森林之中。這個時節出現大隊人馬實屬罕見,若是某一部落集體遷移,絕不會選擇這般雪地裡行走,除非是遭到侵襲,但生活在長白山附近的人都知道,就算是發動襲擊,也會選擇一個方便行走的日子,否則不但戰力減弱,甚至會在半路上承受難以預料的損失。可這隊人馬偏偏這時出現了,方向直指渾江渡口。
經過趙毅成精心設置的哨探非常有效,一發現那對人馬,略一看清人馬數目及方向,便立即快馬加鞭,往下一站奔去。這一站其實便是一個村落,趙毅成將千山堡勢力範圍內的每一個村落都設置成哨探轉接地,或明或暗,視勢力控制強弱而定。所以雖然冰雪難行,這隊人馬的消息還是在抵達前五天便送到了趙毅成的面前。趙毅成隨即派人向蘇翎傳遞消息,並同時向術虎所率的烏林達、尼忙古以及浦盧虎所部發出警訊,讓其迅速向渾江渡口靠攏,一旦情況明瞭,便相機行事。
這警訊並非第一次如此傳達,只是往往都未形成戰鬥,但這一次出現的足有百多人,馬匹數量翻倍,且目的指向非常明確,隨後數次的哨探都說確實是向渾江渡口而來。趙毅成帶所部二百人渡過渾江,與術虎所部會合,準備配合術虎進行看來是無可避免的圍殺。術虎所帶人馬有五百人,其中有一半是新編進的新兵,這原本算做練兵的巡視,倒成了趙毅成略微擔心之處。雖然他知道在術虎的管帶下,那五百騎兵足以全殲這百多人,但還是做了增加兵力的決定。他更擔心的是隨後是否有更多的人馬入侵,若這百多人只是誘餌,一旦被纏住,後果難料。所以趙毅成渡江之後連派遊騎,都是千山堡整訓之後,尤其是經過趙毅成親自傳授過哨探技巧之後的精練騎哨,這些人會繞過這隊人馬,在其後哨探敵情。
經過騎哨確認並無後續人馬之後,趙毅成與術虎放心地選擇伏擊地點,按照老規矩,以優勢兵力圍殲小股人馬。這種陣勢已被蘇翎所部的騎兵們演練過無數次,在經過實戰檢驗過,並經蘇翎冬季的集中整訓之後,趙毅成與術虎完全有信心一戰而勝,而按蘇翎的要求,這種情形下戰鬥的衡量標準,是己方的損失結果,而這一次,趙毅成與術虎追求的是零傷亡。在野戰中這種要求算是過分,殺敵一千自損八百早有古訓,冷兵器時代的搏殺,難免有冷箭難防的出現,只是對於這些騎兵卻很正常。個個都在山林雪地中經過實戰的騎兵們,早就對蘇翎傳授的經驗技巧熟記於心,赤膊上陣的情形是絕對不會出現的。密集的箭陣與精良的鎧甲,是足以贏得這種沒有難度的戰鬥。
那隊執着向渾江渡口前行的人馬在午時接近趙毅成與術虎設下的口袋,兩側各一百人的騎隊已經遠遠地繞向敵人後側,這是防備漏網之敵的,其餘的,依舊是一前一後堵截,兩側則隱在山林中藉助地勢殺敵。山地裡可供行走大隊人馬的路並不多,這山谷自然是伏擊的最佳場所。
看着獵物一個接一個地走進山谷,騎兵們略微有些興奮起來,但都沒有發出聲音,無論騎在馬上,還是步行隱蔽的戰士們都遵循軍紀所列,無一違反,倒是其中的一些新兵,面色有些潮紅。
術虎與趙毅成站在一棵樹後觀察敵情,他們帶隊進行迎面的攔截,堵尾的事已交給尼忙古,如今此人已是一員悍將,若非仍然顯得有些魯莽,蘇翎或許會令其單獨出戰,但有些事還需磨練,卻是急不得的。
“如何,這就開始?”術虎輕聲問道。
“且慢。”趙毅成輕聲回答。那隊人馬已經全部進入山谷,所有人都在等待迎面堵截的第一波羽箭,那就是全面進攻的信號。
只是趙毅成越看越覺得奇怪,這隊人有百多人不錯,馬匹也多,但約有一半是女人,且馬背上都馱的有衆多口袋,怎麼看也不像是來襲擊的人馬,更別說這些人連一個前置的哨探都沒有派出。
術虎也看出有些蹊蹺,但不明所以。
“那人我認識。”趙毅成認出最前面一人,看那架勢,是這對人馬的首領。
“哦?”術虎疑惑不解。
“此人叫古裡甲,常到渡**換糧食,鹽。”趙毅成說道,此時他纔回憶起,這個古裡甲,大約每半月就出現一次,同行者最多有二十多人。
“此次難道也是換貨的?”術虎問道,“那些馱馬可都沒閒着的。”
趙毅成細細觀察片刻,想了想,說道:“我先去問問,你們等我的消息。”
說罷,趙毅成一提繮繩,縱馬奔出,直接攔在那隊人馬的路上。術虎等人則準備好弓箭,凝神戒備。
趙毅成的突然出現,讓對方吃了一驚,大多數人紛紛停下馬來,只是跟隨的馱馬太多,一時守不住腳,倒聽出一片吆喝聲。
趙毅成勒馬立在路中,卻先不開口,只向古裡甲看去。
那人瞧清趙毅成的面孔,立即認出,面上顯出喜色,高聲叫道:“是趙大人麼?”
說完,勒馬上前,走近趙毅成。
“古裡甲。”趙毅成叫道。
“趙大人,我這正是要去尋你。你怎麼知道我要來?這是專門接我的麼?”古裡甲笑着說道。此人面容和善,漢話說的極爲流利。
趙毅成微笑不答,卻問道:“這些都是你的人麼?”
“是啊,都是我的族人。這次我可帶來不少東西,趙大人可要多照顧照顧。”古裡甲說道。
趙毅成將衆人掃視一遍,此時那些人見是古裡甲認識的人,且是他們此行正要找的人,都好奇地看着趙毅成,雖然個人表情不一,但卻決然沒有敵意。
“你都帶着什麼?”趙毅成問。
“人蔘最多,你們要的最多的。”古裡甲說道,“還有細辛、黨蔘、黃芪、鈴蘭、芍藥、貝母、五味子、百合、靈芝、刺五加、龍膽草,還有鹿茸角,水貂皮、水獺皮等皮子,剩下都是榛子、幹菇等。”
古裡甲這一口氣說出來,倒讓趙毅成有些佩服,這些個藥材除了周青山能夠說的自然,旁的人可都沒有古裡甲這般如數家珍。
“還有,”古裡甲笑道:“東珠有幾十顆,不過上好的不多。”
聽到這裡,趙毅成已徹底放心,看來他們是白擔心一場。他沒有接着說話,而是迴轉頭,向術虎的方向搖了搖手。術虎見二人說話,已知沒有危險,便傳令收了兵器弓箭,隨即縱馬奔出。其餘埋伏的戰士們見此,紛紛現身,一霎時,古裡甲四周遍佈鎧甲戰士,倒讓馱隊的人驚慌起來。
“趙大人,這是......”古裡甲連忙問道。
“沒事。”趙毅成搖搖頭,笑着說,“誰讓你帶這麼多人來,也不事先打招呼。”
古裡甲放下心,跟隨後的幾人說了幾句,那些人便傳下話去,不多時,慌亂便結束了。
四周現身的戰士們只是展示了片刻身形,便在各自隊長的帶領下隱去,四周不久便見不到任何身影,倒方佛從未出現過。
“你說要來尋我?”趙毅成問道。
“正是。”古裡甲還在想着那些神出鬼沒的戰士。
“何事?”趙毅成好奇地問。
“這第一件事,”古裡甲定了定神,說道,“想請趙大人將我這次帶來的山貨都換了去,不要限制數量了。”
這是渾江渡**換市場上的規矩,因爲當初並沒有無限制的糧食與鹽、鐵器等,蘇翎令限制交換的數量,每個女真人能交換的額度都以一家人用度爲限,任何人不得例外,所以儘管開市之後,有些女真人帶來許多貨物,卻是不能一次帶走過多的糧食與鹽。老實的女真人只好等下一次再來,不過,因蘇翎的限制令並未規定每人交換的次數,這是個小紕漏,但顯然問題不大,但這古裡甲卻是鑽了空子,時常帶人交換所需,也正因此給趙毅成留下印象。一般女真人一月來一次就算是多的了,這古裡甲卻是一月三次。
“這事可以商量,不過,還要看你要換什麼。”趙毅成話裡沒有說死。儘管蘇翎並未下令限制種類,可有些東西是不能交換的。
“要糧食與鹽,只要這兩樣。”古裡甲說道。
“全部換?”趙毅成問道。
古裡甲點點頭。這糧食與鹽雖說換的最爲平常,但這許多貨換下來,可就不止古裡甲這百多人所用了。蘇翎制定的交換價值,甚至比遼東馬市上的還要公道,不搶奪,不強行壓價,都憑自願。但這並不是說人蔘與東珠可以換得更多的糧食,這其中的價值換算,是以日常所需爲準,這方面沒有什麼公道可談,一斤糧食與一斤人蔘,哪一個更貴重,可不是什麼時候都是一致的。在渾江渡口一帶,女真人需要的便是糧食鹽,與鐵鍋等家用,而那些人蔘,馬市關閉之後,便等於廢物,除了當作稅收上繳,根本換不了任何東西。這蘇翎渾江渡口開市,對女真族人來說,便是真正的公道。
“這些等到了再商議吧。”趙毅成如此回答。
這便算是成功了八成。古裡甲大喜,便吩咐衆人收拾好上路。既然這件事是場誤會,術虎便與趙毅成商議決定,術虎自帶原隊人馬繼續行事,而趙毅成則帶二百人護送古裡甲前往渾江渡口。
路上古裡甲與趙毅成邊走邊聊,總算是敲定了古裡甲用來換糧食的方案。考慮到胡德昌已準備好第一批船隊運貨,這糧食與鹽都不會緊缺,況且這次古裡甲的貨也着實客觀,對於今年胡德昌等人的長途藥材生意,還是會有較大的幫助,趙毅成便答應下來。
這古裡甲高興之餘,將自己以及族人的來歷一一講述清楚,爲的是讓趙毅成放心,且將這種生意長久地持續下去,此時的古裡甲半點不像女真人,倒與胡德昌有的比。
原來這古裡甲居然是努爾哈赤屬下的一個牛錄,初聽時趙毅成很是吃驚,但隨即便又放了心,因爲古裡甲的樣子,遠非敵對者的態度。這古裡甲所部,原是東海虎爾哈部的一支,迫於努爾哈赤的威勢,便投了後金,而古裡甲也順理成章地成了一個牛錄,不過,古裡甲歸順時已過了努爾哈赤收買人心的階段,這百多人的牛錄被打發到長白山處墾荒種田,養馬採集山貨,除了必要的聯繫,幾乎與努爾哈赤見不到面。這古裡甲所部連女人在內不過百多人,若不是勢力弱小,焉能走投順之路,結果這麼下來,半點好處沒有,還得靠自己謀求族人生存。這山中日子的悽苦,也唯有山中人知曉。直到蘇翎在渾江渡口開闢出類似馬市的消息傳來,古裡甲便決定去看看,說不定運氣好,能讓族人日子過得好一些,尤其是鹽的缺乏,是怎麼使勁也無法滿足的。
這一試之下,古裡甲算是給自己族人找到一條出路。蘇翎所設的渾江渡口馬市是來者不拒,也不欺人,只要雙方滿意,什麼都可以換,只是限制人數而已。幾次三番之下,古裡甲所部已經過上了比相鄰所有村落都要有保障的日子,不僅有糧食度過糧荒,最重要的,是不再缺鹽。這古裡甲所部剛好處於蘇翎勢力不再外延的邊緣,這個位置使得古裡甲無形之中成爲一箇中轉站,在經過更遠一些的女真一族再三懇求之下,古裡甲覺察到這其中蘊含的機會,開始少量地進行類似販運的貿易,而這一次,無疑是作爲一個正式的商人所進行的第一次貿易談判,而結果,是成功的。
古裡甲的坦誠,讓趙毅成基本上打消了對他的提防之心,況且古裡甲將自己的打算目的全盤托出,絲毫沒有隱瞞,這多少有助於取得趙毅成的信任。基於古裡甲這個目的,與蘇翎設立渾江渡口市場,基本上是一致的,這其實只有趙毅成胡顯成等幾個人理解。另外,趙毅成心裡還有另一番打算,就是將自己麾下的哨探伸出更遠的觸角。再有,這古裡甲牛錄身份,不僅不是一個威脅,而且還是一個瞭解努爾哈赤內幕的極好渠道,雖說這古裡甲的牛錄身份並不得意,但畢竟與努爾哈赤有着必要的聯繫。
趙毅成的這個心思,沒有過於急切地表露出來,只是隨意聊着,從古裡甲的話裡推測一些信息。
“對了,你當時說第一什麼,難道還有別的事?”趙毅成似乎是無意中提起。
“是的。”古裡甲收起笑臉,又仔細想了想,才說:“半月前,努爾哈赤下令調集人馬,前往赫圖阿拉集結,象是有什麼大事。我的牛錄裡也去了三個最好的戰士。我想這個消息對趙大人應該有用。”
古裡甲的神情複雜,這努爾哈赤的命令不能不聽,但這調集人馬只知道肯定是要對付明朝遼東人馬,但是不是用來對付眼前這個趙大人的,可真是沒底。
“你這話可當真?”趙毅成神情嚴肅,再次相問。
古裡甲便一股腦地將來龍去脈一一詳述,並回答了趙毅成所有的詢問,毫不保留。
這次談話的結果,便是一隊哨探被命換馬不換人,分別將消息轉送至蘇翎、郝老六,術虎等所有在外的人馬,並立即返回千山堡匯合,十萬火急。
也正因此,古裡甲不僅達到了其作爲女真第一商人的目的,且還被帶到蘇翎面前,終於能與傳說中的蘇將軍面對面的坐在一次。除了一睹真容之外,古裡甲還獲得了更多的保證,而令其驚奇的,還僅僅是個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