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塢裡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桃花仙人種桃樹,又摘桃花換酒錢。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還來花下眠。半醉半醒日復日,花落花開年復年。但願老死花酒間,不願鞠躬車馬前。車塵馬足顯者事,酒盞花枝隱士緣。若將顯者比隱士,一在平地一在天。若將花酒比車馬,彼何碌碌我何閒。別人笑我太瘋癲,我笑他人看不穿。不見五陵豪傑墓,無花無酒鋤作田。”
這首詩本是江南第一風流才子唐伯虎在看破人心險惡,世態炎涼後寫的自況、自譴兼以警世之作。說的是王侯將相,名流耆老,生前無論多麼風光無限,終不過荒冢一堆,到頭來還不如伴花飲酒灑脫自由。楊廷和擁立嘉靖登基居功至偉,最後被朝廷降敕稱爲罪魁,將其削職爲民;後內閣首輔張璁爲朝廷嘔心瀝血大力改革反腐,最終落得致仕離京,猶如一介寒儒;夏言才能過人、正直敢言到頭卻被斬首街頭;擅專國政達20年之久的嚴嵩,也還是被嘉靖攆回老家。倒是嚴嵩之後徐階任首輔大學士,提撥高拱,張居正等人,朝野勵精圖治,氣象爲之一新,令人振奮,無論廟堂之上還是江湖之遠都是民心所向,使之從正德以後衰敗的明王朝出現一絲轉機。
話說那“吳頭楚尾,粵戶閩庭”、有江南“魚米之鄉”稱謂的江西,自古是物華天寶、人傑地靈。有明一代,朝廷所取進士包括狀元五中有一就出自江西,號稱“翰林多吉水,朝士半江西”,騷人墨客無數。說起“物華天寶,人傑地靈”倒是有個出處。當年,唐高祖李淵之子李元嬰任洪州都督修建了“滕王閣”,後閻伯嶼爲洪州都督時從建,宴羣僚於閣上,遍請文人雅士,爲盛會作序。初唐四傑之一的王勃交趾省父,路過南昌,在滕王閣上即興賦出輝映千古的名篇“滕王閣序”。其中寫下“物華天寶,龍光射牛鬥之墟;人傑地靈,徐孺下陳蕃之榻”,還有“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等名句。閻都督女婿吳子章卻說“此乃舊文,並非新作”,當即把《滕王閣序》一字不差背誦出來。衆人疑惑,王勃笑道:“過目不忘可比楊修、曹子建,但知序後之詩嗎?”吳子章默然,王勃揮毫寫下“滕王高閣臨江渚,佩玉鳴鸞罷歌舞。畫棟朝飛南浦雲,珠簾暮卷西山雨。閒雲潭影日悠悠,物換星移幾度秋。閣中帝子今何在?檻外長江空自流”。衆皆稱歎,一時傳爲佳話。
此時的江西南昌剛入梅雨時節,黃昏時分雨歇,四周暮氣沉沉,果然是煙雨暗千家。不遠處有一座高大宅院,卻是燈火輝煌,院落富麗堂皇、花園錦簇,雍容華貴之中不失威嚴氣象。這個院落裡現在住着一個大大的人物,正是大明嘉靖朝最大的權奸,前內閣首輔嚴嵩。
說起嚴嵩原本也是少年才俊,後宦海沉浮,竟然一步步成了大明第一權奸。嚴嵩父子把持朝政,禍國殃民,早已民怨沸騰,鐵血御史鄒應龍不畏強權,冒死上書,彈劾嚴嵩父子及其黨羽。也是天道輪迴,報應不爽,嘉靖勒令嚴嵩致仕,抓拿嚴世蕃下詔獄,徹查嚴黨。到此,專擅媚上,竊權罔利的嚴嵩退出權利的最高層。嚴嵩返回老家,卻並沒有回到分宜,留在了更繁華的南昌,強佔民宅,大興土木,修建嚴府,嚴世蕃也是重罪輕判,草草了事。鄒應龍等正義人士還想據實上報朝廷,嘉靖皇帝不知什麼原因,竟然下旨:“嚴嵩已退休,嚴世蕃也伏法認罪,今後有人再敢上與鄒應龍相同的奏摺,立斬” !百足之蟲死而不僵,更讓人覺得撲朔迷離。在山高皇帝遠的南昌,嚴嵩還是那個八面威風的嚴大人,地方各級大小官員對他還是心存忌憚,唯恐惹禍上身。
此時的嚴府戒備森嚴,各處角落都安排有看家護院的人巡查。正廳門口站立幾個緊身灰衣人,身形幹練,一看就是身懷絕技的江湖人士,都在嚴密監視周圍情況。佈局雅緻的碩大廳內只有兩個人。居中坐着一位耄耋老人,鬚髮皆白,雖然老邁,但精神矍鑠,正是嚴嵩。旁邊畢恭畢敬站立着一個身形消瘦的黑衣女子,面色俊美中透露着妖豔,神情卻冷若冰霜,不苟言笑。
半晌,嚴嵩緩緩道:“朝廷上最近有什麼動靜嗎?”
黑衣女子垂首低聲回答:“回閣老,最近風聞有內閣大學士建議朝廷整頓武林,嘉獎爲國效力的江湖人士,公子爺在獄中,有人照應,暫時無事,鄒應龍不顧朝廷禁令,依舊到處聯合官員,恐怕是要對大人不利,不可不防。”
嚴嵩森然笑道:“戚繼光東南抗倭,若不是江湖的奇能異士鼎力相助,怎麼可能大破倭寇,讓他聲名鵲起,也給徐階臉上爭光,朝廷嘉獎江湖人士,這也在意料之中,老夫心中有數,那個鄒應龍算個什麼東西?這件事背後那個人才真正有些手段,讓老夫也着了他的道,一着不慎就要滿盤皆輸啊。”
黑衣女子脫口道:“閣老所說的背後那個人指的就是徐階吧?”自嚴嵩倒臺,現在的內閣首輔就是徐階,素來政見與嚴嵩多有不和,又和裕王關係非凡,鄒應龍敢彈劾嚴黨,理所當然背後主使就應該是徐階不可。
嚴嵩點點頭忽又搖搖頭,黯然說道:“徐階深不可測,讓老夫也琢磨不透,雖說從不肯依附與我,平時表面還是敬重老夫的,在我蒙難時候他沒有落井下石,說起來也算厚道人。”在嚴嵩遭到皇帝斥責直到趕出京城,以徐階的能量,始終沒有號召手下用鋪天蓋地的奏摺進一步彈劾嚴家父子,嚴嵩從內心感激敬佩這位政治對手。
黑衣女子又道:“自古大奸似忠,徐階貌似忠厚,實則狡詐無比,鄒應龍敢彈劾閣老,誰人不知是徐階幕後主使,他把閣老扳倒了,纔可以坐上這內閣首輔之位,此仇不共戴天,只要閣老下令,我定取他項上人頭給閣老泄憤。”說完,眼中閃過一絲寒氣,面目略顯猙獰。
嚴嵩點點頭,冷笑一聲,不屑道:“天下能扳倒老夫的只有一個人,那就是皇帝,徐階相比夏言如何?鄒應龍相比沈煉、楊繼盛又如何?老夫最擔心背後是陛下……”說着又搖搖頭,欲言又止。
以前的內閣首輔夏言都是被嚴嵩整垮,可以說是踩着他的肩膀上來的,當年沈煉和楊繼盛相繼彈劾嚴嵩的事情天下皆知,最後都落得個獄中慘死。黑衣女子自然明白嚴嵩說的意思,有些不解道:“閣老爲了朝廷兢兢業業、如履薄冰,那我們究竟哪裡引起皇帝不滿了呢?”
嚴嵩忽然衝北雙手抱拳,正色道:“聖眷優容,陛下一時被小人矇蔽,但龍恩浩蕩,遲早會還老夫清白的。”說到這裡,眼色轉柔,看着黑衣女子,好像慈父看着自己的孩子一樣,動情的說道:“冷心啊,你和老夫情同父女,雖非我親生,視同己出,這麼多年風風雨雨也難爲你了。”
叫做冷心的黑衣女子忙施禮說道:“冷心自小被閣老收留,縱然萬死也難以報答一二,閣老何故這麼說?不知閣老所說的小人是誰?只要冷心知道,不管他是誰,天涯海角,我一定親手殺了他。”
嚴嵩點點頭接着說道:“陛下一心修玄,日求長生,咱們做臣子的爲皇上排憂解難也是分內之事,沒有想到的是出了一個妖道,竟然在陛下扶乩時候借神仙的名義說老夫是奸臣,陛下尊尚道教,自然相信了妖道指示,這個纔是後來發生種種對老夫不利的起因。”
扶乩就是被神仙附體的人手拿乩筆在沙盤上畫出的文字,便是神仙的指示。嚴嵩口中的“妖道”在給嘉靖皇帝扶乩時候竟然在沙盤寫出“奸臣當道”“奸者如嚴嵩”等文字。嘉靖癡想長生不老,終日求仙問道,神仙的指示莫有不從,之後對嚴嵩就日漸冷落,導致如今被攆回老家。冷心當然知道這事,嘴角狠狠蹦出三個字“藍道行!”
嚴嵩道:“不錯,就是這個藍道行陰謀陷害老夫!沒有他,十個鄒應龍又如何?天下沒有人是老夫對手。”
冷心面露殺氣,狠狠說道:“殺一個藍道行還不是什麼難事,閣老下令,冷心馬上安排人去辦。”
嚴嵩搖搖頭:“現在還不是殺他時候,妖道早被關入刑部大牢,取他性命還不是易如反掌?現在還猜不透陛下真正意圖,不可輕舉妄動,真正讓老夫擔心的是那沒有骨氣的羅文龍。”
羅文龍雖然是嚴世藩親信死黨,在嚴家父子剛剛倒臺時候怕引火燒身逃出京城,至今下落不明,其實他並不在朝廷抓捕名單裡,冷心不知嚴嵩爲什麼會擔心這個無足輕重的人物,問道:“在閣老父子蒙難時機離開,羅文龍就是死罪,又何必管他呢?”
嚴嵩嘆口氣:“你有所不知,羅文龍投降倭寇,跑東瀛去了,朝廷就是想抓也抓不到他了,可陛下最忌諱的就是叛國,若此事被陛下得知,纔是咱們的滅頂之災,老夫不能不擔心啊。”
嘉靖皇帝雖然不理朝政,偏聽偏信,但對於裡通外國的人從來不心慈手軟,冷心是知道的,想了想問道:“鄒應龍他們巴不得至閣老於死地,爲什麼在彈劾奏章裡面沒有這一條?想必他們不知道,也不須多慮。”
嚴嵩透過珠簾望着廳外出神,半晌才道:“按道理他們不會不知道,可能沒有真憑實據,陛下也不會相信,搞不好會認爲是再給老夫羅織罪名,他們都是聰明人,陛下生疑可不是好事。我接到慶兒的書信,他已經安排咱們沒有暴露的人加緊活動,也告訴老夫接下來該怎麼做,鹿死誰手,還不一定。”一副勝券在握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