瑰豔穠麗的場景如一軸畫卷般逐漸鋪就開來,畫面由模糊轉爲清晰。映入眼簾的是一片昏黃的燭光,光與影交纏之間是各式各樣的花草,無不被精心栽種在盆中,灼灼生姿。
原來這杜若花竟是養在室內的,我睜大了眼睛,復咬咬牙,從傷口處又擠了兩滴血在其上,空間中充斥着的聲音和氣味逐漸明顯起來,各韻花香夾雜着濃郁的酒香撲鼻而來,隱隱有推杯換盞的琳琅輕響,我嗅了嗅裡頭的酒香,不禁撲哧一聲笑出來,對投來疑惑目光的小黑悄聲道,“這家買的竟然還是咱們靈棲裡的酒。”
他微微頷首,以示知曉。
我顧不上理會他的冷淡,只兀自調整了幾番視角,終於能見到影影綽綽的人像,我漫不經心地瞥去,卻差些嚇得破了功。
這裡頭坐着的哪是別人,可不正是花堇花染兩姐妹?這裡竟是她們的閨房。想到花堇前幾天贈與我的胭脂裡頭的杜若香氣,也就不奇怪爲何這株杜若花會種在她房裡了。
驚訝之餘,我又暗自舒了一口氣,她們兩個既然都在房裡,那麼方纔那個唱歌的女子便鐵定不是她們了,想來定是我聽錯了罷。心中負擔總算放下了大半。斂了斂心神,我繼續望去,桌上前些天花堇到靈棲裡來討的酒看起來已喝了大半,花染顯然已經醉了,眼神已有些渙散,嬌美的雙頰因就醉了酒而泛出緋紅的色澤,給溫柔清婉的眉目平添了幾分女兒家特有的嬌豔俏麗。
花堇坐在她對面,頭微低着,養得許長的墨色髮絲在窗外時而吹進的微風中糾纏着,搖曳不定的燭光給她的五官散下一片陰影,看不清她的表情,只看得到她抱着酒罈安靜地給花染滿上一杯酒,又淅瀝瀝地給自己滿上一杯,才輕輕地開口,“長姐,這杯還是我敬你。這三年來,長姐你一直照顧我,不惜延遲婚期,盡心盡力,我都看在眼裡,記在心裡。”
花染醉眼迷離地一乾而盡,笑得恬靜,“說什麼話,我們姐妹十九年,長姐只是做了應該做的而已。”說罷又伸出手摸摸她的頭髮,沉靜的眉眼裡滿是寵溺,“長姐是真的很希望你能有個好歸宿……”
“是呀是呀,可我怎麼會
忘了呢,長姐你爲我做了那麼多……”花堇猛地擡起頭來,她此時並沒有在傷疤上敷上胭脂,左臉的疤痕一瞬間突兀地暴露在空氣中,猙獰可怖。她打開了擱置在一邊的胭脂盒的蓋子,白皙的素手一點點地調勻了胭脂,溫柔地笑着,把那一抹鮮豔欲滴的殷紅點在對面女子的脣上,溫軟地笑道,“來來來,妹妹便爲你做最後一件事。”
花染乖巧地微擡起下顎,任花堇圓潤的指尖在脣上塗抹着,嘴裡還咿咿呀呀地不知道在胡亂唸叨着些什麼,語氣滿帶歡喜,顯然醉得已經很厲害了。
花染的脣形姣好而流暢,脣色紅潤,如一塊上好的瑪瑙,本只要輕施粉黛便已夠美,花堇的手指卻是發狠般地挑起胭脂,在其上抹了一遍又一遍,明滅不定的燭火下花堇臉上赤裸裸暴露出的傷疤更顯淒冷妖異,描畫完最後絕豔的一筆,她才似大功告成一般,收回了手,拿起一邊的絹子擦拭乾淨了手指,幽幽地說道,“我一輩子都不會忘。我會永遠,永遠恨着你一輩子!”
事情在一瞬間急轉直下,我從未見過一向待人和氣歡騰的花堇這副猙獰的模樣,不禁一怔,只覺得心口一凜,鬱郁得堵得慌。那坐在她對面的花染也是陡然渾身一震,驚異地望向她,卻已動彈不得,僵冷的表情彷彿在一瞬間凝固,“阿堇你……”
“你知道嗎,長姐,我恨了你整整三年,”花堇嘴邊揚起的笑在燃着的紅燭下漸漸消逝,描畫着的半面殘妝悽清而詭豔,“從小到大,你什麼都勝於我,品性、功課、制脂,爹孃也更寵愛你些。但是我從來未曾嫉妒過你,因爲我知道你對我有多麼好,你可是我的長姐呀——”
沒有得到迴應,花堇用絹布擦乾淨手上沾染的胭脂,自顧自地說道,“三年前的那場大火,不知道你還記得嗎?一定記得的吧,我本來是可以逃出去的……”說着,她“啪”的一下合上了胭脂盒,語氣陡然激動起來,“是你,都是你!如果不是你在火海中推了我一把,我又怎麼可能毀去這張臉變成現在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你真的以爲我沒有看到你當時的嘴臉嗎!你還對我說‘花家的女兒,只能有你一個’,你難道忘了嗎!爲什麼
後來又要對我那麼好!”
“我那時候也總有幾時會覺得你是真心對我好的……可是你爲何要裝神弄鬼?想嚇倒我?哈哈哈,你當我還是原來那個連水都不敢燒的小女孩麼?”花堇驟然把遍佈疤痕的左臉湊上她的眼前,“長姐,你知道嗎,每一個日日夜夜,我看着鏡子裡這張臉,我的心早就已經死了,怎麼會怕鬼神?如果真有鬼神,我恨不得把你挫骨揚灰,打入十八層地獄,永世不得超生!讓你也嚐嚐我的痛苦,我的滋味!你知道嗎?我‘良善忠厚’的長姐?我想問你一句,你捫心自問,這些年來,你每日每晚睡覺……真的安穩嗎?”
花染還是沒有回話,只不斷地搖着頭,張大了一張嘴似乎想要說什麼,卻只能不斷髮出“啊、啊”的聲音,只睜大了一雙美麗的眼睛,形狀姣好的雙脣塗了極其濃豔的口脂,卻無法掩飾劇烈地顫動,隨即又逐漸泛起懾人的烏青色,往日裡似雪般白皙的臉頰此時卻如頹敗的死灰一般,令人驚懼。
終於,連那幾聲“啊啊”的聲音也停止了,乍然間,一滴清淚從她眼中滑下,在面頰上蜿蜒出一道輕淺的痕跡。滿屋金粉柔香蔓延間,花堇似乎感知到什麼一般,突然歪過頭來,對對面坐着的目光渙散、淚目慼慼的花染驟然笑得甜美如花,素手狀若不經意掩上脣時只作嬌聲道上一句,“記住呀,長姐,這是你欠我的。”
——“這輩子怕是還不清了呢。”
——“不過無礙的,還有下輩子,你說對麼,長姐?”
——“我們姐妹兩個,自生來便是一起的,那麼阿鼻地獄,我們……呵呵,大抵我們也是要一起下的。”
她講到最後,兀自張狂地笑起來,如一把尖利的匕搔颳着耳膜。而後畫面驟然抖動了一番,便是一路朝花鎮迷離而熟悉的夜色,想來便應該是這片杜若花瓣脫離了主根後的模樣。
感覺到手腕上驟然一緊,正沉浸在震驚中的我禁不住全身一抖,驚恐地回頭望去,正是站在我身邊的小黑。他嚴肅地盯着我惶惶然的雙眼,壓低了的聲音清晰而沉鬱,“那個姑娘中了毒,似是快不行了……你要去救她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