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清晨,他早早地便醒了過來,姜玉早已去上了早朝,只留他一人閒來無事,只趴在案几上,跟着《詩經》上一筆一劃地仔細抄寫着,“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他並不會書法,只能一邊參照着字形畫,故轉折彎鉤都十分小心,僅是寥寥數字,卻磨磨蹭蹭得幾乎要折了一炷香去,雖然寫出來的字並不算好看,倒也是一板一眼的工整。正落下“心”字的最後一筆,聽聞身後有窸窸窣窣的動靜,他也不睬,只落下最後一筆,又回身將手中的毛筆自然地塞給身後的姜玉,媚眼如絲,笑吟吟道,“我寫乏了,王您便替青鷺續下一句罷?”
青鷺承認他是存着幾分故意的,原本盼着姜玉能按部就班地照《詩經》中的原句,續下“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未曾想姜玉清淡的微笑間,提筆寫下的卻是一句曹操的“但爲君故,沉吟至今。”
僅是一句之差,便已是天與地,愛與利用的分別。他死死地盯着姜玉續下的兩行字,緘默不語,甚至連冷笑的氣力也無。
原來自己對於他的意義,也不過如此。什麼真心,什麼情愛纏綿,不過是一個他自顧自編織的一個太美的夢。
“怎麼不說話?”
“呵,說?我自然會說,”感覺受到了輕視,青鷺冷笑着丟了筆,不知爲何驟然變得惱怒起來,口不擇言,不惜觸碰逆鱗,“是說堂堂一國之君原來是不折不扣的龍陽,還愛上自己長姐的駙馬,還是說你不惜以選出的三千秀女精血煉造出一個傀儡,更或者,說你縱情聲色,紙醉金迷!?”
姜玉斂了笑,拔出佩刀來卡在他的鎖骨之間,又壓了幾分,直至見了血色,冷冷地盯着他的眼眸,“青鷺,你近來未免有些太放肆了。”
“是,”這是他入宮以來頭一次見到王暴戾的一面,青鷺便是嫵媚地笑起來,不顧鎖骨上落下的深刻刀傷,根本無所畏懼,只輕勾上他的肩,“因爲我有這副皮相,所以有資格放肆,王您說是不是?”
他以爲姜玉會繼續勃然大怒,未曾想他的王只是嘆了口氣,收回了刀,不再反駁,也不再追究,當作是默認了。
彷彿一瞬間卸下了所有的尖刺,他只頹然地跌坐在原地,看着地上點點滴滴的血色,突然覺得自己就算有了生命,卻也如同那戲臺上供人操縱的木
偶一般,無知可笑。
姜玉沒有扶起他,只是居高臨下地盯着他碧色的眼眸,蒼老的臉上神情有些迷濛,明明是近在眼前的人物,卻讓他覺得無比遙遠,而他口中吐露出的情話更恍若剜心的魔咒,“你很像他,眼睛最像,也是常人都做不到的。若是普通人,定是生不出這般異色的眸子……這世間,大概只有你能做到了。”
他挑釁式地閉住了眼睛,直到聽聞姜玉緩緩走遠的腳步聲後,才悠悠地睜開了渙散的眸子,終於抑制不住冷冽的諷意,瘋狂地長笑出聲來。
他怎麼會不知道呢,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個天大的笑話。
青鷺最終還是決定離開。
他離開時是在一個草長鶯飛的日子,城外春光明媚正好,簇簇的牡丹在迷濛的晨露霧氣中吐露豔色,比盛放在皇宮庭院中的還要多幾分野性的綺麗,似乎沒有榮光加持也可以生活得很好。城門邊上那永遠無憂無慮的孩子們大聲嬉鬧着,一邊追逐地悠悠飄搖在天際的紙鳶,一邊輕快地笑唱着“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
他不自覺地低頭看向自己的衣襟。今日他的身上還是一襲青衣,如當初一般,他一直不變固執地守在這裡,然而卻很明曉,自己大概是一輩子,都等不到那個人了。
懷中抱着的青鷺鳥安靜而服帖,褪去了初見時的凜冽,彷彿什麼也不知道一般。他閡閉上雙目,撫着它的毛羽的指下躑躅。他這時候才知道,自他被冠以“青鷺”之名時,便已經與懷中的青鷺鳥一般,掌握得了別人的生殺大權,卻始終改變不了自身的毒。
自始至終,大家都逃不過一個“命”字。
身後負着一道淡淡的目光,不用回首便也能知道在那高高的城闕之上,是姜玉負手看着他安靜離去。這次總算是姜玉看着他離開,雖然還是一如既往的居高臨下,沒有意外,也沒有多餘的挽留。他向來厭惡極了那般清清淡淡的目光,偏偏又無可奈何。
他一輩子都鬥不過姜玉,就連離開也一樣。
一個人愛上一個人的結局也只不過是或喜或悲,但若一個傀儡棋子愛上主人,結局註定只能是毀滅。癡纏得越深,毀滅得就越爲徹底。然而在毀滅之前,他還要爲他的王做完最後一件事。
他的王,還有着
最後一個阻礙。
……
朝花鎮。
他眉目冷淡地一曲一曲地奏着那把斷了弦的瑤琴,本青澀的指法一天天的嫺熟,然而想要對着奏琴的人,卻再也不見。
偶爾也肆意忘形,隨着那風月樓中長年累月的紙醉金迷氣氛,嘻嘻哈哈地用隨手撈起的筷箸敲着眼前一字排開的玲瓏杯盞,雜亂無章的叮叮噹噹聲響中,他大聲地笑唱着“葡萄美酒夜光杯”,也時而哼起“霸王意氣盡,賤妾何聊生”,只是再沒唱過那首《子衿》。
有些人事物,既然選擇放棄,便永遠也不要再憶起。
正隨着一夜縱情的人們歡騰無量,顛龍倒鳳得差些不知今夕何夕時,身後突然傳來一個懷疑的女子喚聲,帶着無法掩飾的繾綣萬千,“阿樂……”
長樂公主。姜雪芍。
心知目的已然達到。他安然地掩下對她口中那個熟知的名字本能的厭惡,悠悠地反轉過身來,遮擋半邊硬朗面目的雲扇上那一雙碧色的瞳孔,毫不掩飾地直直對上眼前的人兒那迷惘而失神的眸子。
他突覺得意,似乎突然之間便從落魄的敗者轉爲了掌控一切的贏家一般,口中只道,“夫人,您怕是認錯了人了。”
她的眼睛在看到他碧色的眼眸中霎時明亮,恍若星子,於是執着依舊,“你,叫什麼?”
“青鷺。”他彎起脣來,看向眼前這並不算是陌生的美麗女子,她的眼神與預想中的毫無偏差,懷疑、恍然、驚喜而充滿痛苦,不知是否是自己的臆想,他清晰地看見自己虛幻的影像在她的雙眸中交纏重疊,變化成另外一個容貌雷同的人的面目。
但那有怎樣?他的意義本就是如此。
他早在宮廷的內閣中看過長樂公主的畫像,這數十年來,她的模樣雖然毫無變化,他卻一眼便能看出她體內逐漸掩飾不住的油盡燈枯。甚麼公主,她也不過跟他一樣,是個可憐的蠢人。
便如飛鳥逃脫不過宮牆一般,誰又能逃得過愚妄呢?
他垂首,盈盈地朝她拜下一禮,掩去薄涼的脣邊不經意流轉的一抹凜冽的詭譎。而後再三強調自己的名字一般,也不知是說給她聽,還是說給自己,“我叫,青鷺。”
【青青子衿】完,下一卷【脫骨生香】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