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他們一人一鴿相處得無比其樂融融,我樂得清閒,只隨手朝小白花兒丟了一塊風乾得硬邦邦香噴噴的臘肉,且當做一頓並不慷慨的散夥飯,而後拍拍手,在一邊兒的榻上坐下,漫不經心地問道,“小陌,你有沒有打算過以後該如何?”
蘇陌正兀自用手指逗着小白花兒,聽得我此話口中只輕輕地“啊”了一聲,似乎有些猝不及防,轉而彷彿突然明白了什麼一般,靜靜地擡起眸看我,一雙眼睛不似尋常孩童般清澈無邪,濃郁得如同化不開的墨,“若姐姐,有話請講。”
他話既說到如此了,我也不欲拐彎抹角,只看了看外頭的天色,見已然是傍晚時分,便放緩了聲調道,“今夜子時,我和小黑會送你爺爺先走,至於你……若是你執意要與你爺爺一道兒走,我也不會強留,只是掌櫃的很喜歡你,小白花兒……也與你相處得不錯,在外漂泊難免艱辛,你爺爺又年事已高,說到底也還是保不得你一生平穩,你若是能留下來,不說錦衣玉食,起碼能填飽肚子,而且……”
我半斂下了眼簾,將他一側有些乾枯的髮絲撩過耳後,看着他雪白的耳廓上那個熟悉的藤蔓花神印記,忽覺一陣蒼涼,“你先得有個不算卑賤的身份,纔有資格做自己想要做的事。”這孩子居然是與我同樣的出身,甚至是同樣的遭遇,他的雙親……是否也是在那場戰爭中故去?
“姐姐你已然知道我是麋族……”蘇陌何等聰明,只消我一個動作,便很快明曉了我的意思。
“是,”我本就不打算隱瞞,只點了點頭,蹲下身來,與他平視,一字一句雖輕,卻是極堅定的,“就算你如今年歲尚小,沒有麋族的甚麼國仇家恨要報,然而以後呢,你若永遠都只是個小叫花子,風餐露宿,朝不保夕,自身的性命尚且保全不了,又何談保全你身邊的人?靈棲雖然並不算是個堅不可摧的屏障,但卻也留着一方屋檐一塊瓦,總比
流落在外,讓那些被豬油糊了心的拍花子強賣了你到那糟踐人的花樓裡去要好。”
末了,我又輕道:“眉娘命不久矣,改日姐姐我若是也……不在了,也只有你能代我、代眉娘侍奉後院的雪芍藥。”
到底還是有幾分私心的。
邱五晏走了,眉娘不久也要辭別於人世,小黑遠不過兩月便要奔赴戰場,此去尚不知有幾分勝算,雖有十萬大軍助力,且有一路收服民衆壯大隊伍之心,然而終究還是兇險異常。並非是我不信他,而是不信戰場上的變數。生死有命,若小黑他真的不幸落得個馬革裹屍還,我便也早早做好了打算,隨他去便是。只是這樣,靈棲客棧就再無人守護,免不了被官府收回拍賣,就算蘇樂已然尋到,也不願就這樣讓靈棲白白流落到了外人手去。
而蘇陌,無論是身份,還是性情,都無疑是眼下接替靈棲最好的人選。
蘇陌低着頭沉默了一會,氈領上因爲年月久遠而略顯乾硬的絨毛在他削瘦的下顎處灑上一圈淡色的陰影,半遮半掩得看不清他的神情,半晌,只聽得蘇陌遲疑道,“那我爺爺……”
“你爺爺飄零在外,想來已然有些年頭了吧,你覺得你在他的身邊真的能夠幫助他,還是多張吃飯的嘴?生死有命,如今你爺爺心裡唯一指望的,便是爲了續下這一脈的香火罷了。”
蘇陌依舊低着頭,恢復了幾許血色的兩瓣脣始終抿得緊緊的。
讓這樣一個小娃娃做這麼大的決定確實是有些爲難了。我心裡知曉此時不好催促,只站起了身子來,“這樣,我先去準備除夕事宜,小陌你再考慮一番,若是不願自然也是可以的,並非是強迫你。”
他點了點頭。
在一邊用嘴撕着臘肉吃的小白花兒似乎也感受到了這裡的異常氣氛,只銜着一縷肉絲唰唰地飛將起來,呲牙咧嘴得朝我“咕咕咕”着,似乎在責怪我欺
侮了它的新主人。
我失笑,屈着指節彈了彈它的小腦袋,苦澀地罵了幾聲,“吃裡扒外的蠢東西,回來這麼久也不順道兒去探望探望你的原主兒……也就屬你沒心沒肺,看得最門兒清,知道眉娘她命數不長了,便也不讓自己徒增傷心了……”
小白花兒斂着翅膀,歪着小腦袋看着我,一副懵懵懂懂的模樣,正當我要摩拳擦掌地要再下一個爆慄時,它卻是一溜煙地錯開了幾步,只甩給了我一個輕蔑的背影。
它雖然是饕餮神鳥,卻終究是明白不得人世間的情感,所以決計不可能單單只是我們的小白花兒,還有可能是他人的小紅花兒、小綠葉兒,總之,它不會死守在一個地方,死守着一個人。從別的面兒上看,大抵它要比人聰明得多了。
旁兒一直悶不做聲的蘇陌卻突然發話了,“那位紅衣裳的娘娘……是要去世了嗎?”
他說的是眉娘。我一愣,只覺得舌根依稀有些發苦,連着喉間的聲音也澀了起來,“……是。”
“那……”他停頓了一會,似乎是在做決斷,但也不過須臾,便給出了明確的答案,“我留下。”
意料之中的答案。
“好。”我不欲多言,草草吩咐了幾句後,便推門離去。
出了門,才知曉原來小黑一直守在門口邊兒上。明明是新春佳節,那廝卻還是一襲悽風苦雨的黑色衣衫,在身邊的一片喜氣洋洋的硃色窗花中顯得很是扎眼。雖然已經與他熟悉得很了,但倚在牆邊的那抹剪影,乍一看去還是讓人覺着蕭瑟肅殺得很。
只是,小黑不是正忙着麼,如何會出現在這裡?
我心內猛地一跳,一時間腦內過了千百種不好的可能,慌亂之下忙扯過他的袖子,做賊一般先是鬼鬼祟祟地左右張望了一番,這才壓低了聲音急急問道,“怎麼了?莫不是眉娘那有什麼異常?”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