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聽這聲音她比我的年紀似乎也大不了多少,然而見她一副正襟危坐的模樣,我便也隨之嚴肅起來,只端端正正地從懷裡掏出包着錢的帕子來,一字排開,“聽聞大夫聲名遠揚,便來爲朋友來討幾包鎮壓鬼神的藥。”
“原是如此。”她輕咳了一聲,不急不緩地起身,在一邊案几上安置的琺琅銅獸裡添了幾分香料,輕薄幔簾的遮擋下可以看到她單薄的側面剪影,而她拈着香匙往裡頭添香時,那形狀秀美的小指微微翹起,精細優雅得像一朵將開未開的蘭花。
我嗅了嗅空中漂浮着的幾縷新增的香氣,忍不住脫口而出,“雞舌香。”
聞言她緩緩迴轉過身來,突出的聲音清甜稚嫩,語氣卻是平靜的,就連詢問也是平平淡淡的,恍若一池靜寂的水,“你知道?”
“啊,我們客棧裡的廚子總喜歡往衣裳上薰各種七七八八的香料,我便也照耳濡目染地學了些。”我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後腦勺,總覺得是在藥師面前班門弄斧,然而又不得不硬着頭皮解釋,“說到底也只會這幾種……”
“哦?廚子?”她自幔簾中伸出一隻玉白的手來,收走了我面前的錢,“哪兒的。”
我只當她是好奇,也有意拉近關係,便笑着說道,“我們是靈棲客棧裡頭的,就在前面右邊拐角再過去一點兒,邱五晏他雖然是個廚子,但是對這些附庸風雅的玩意兒倒是很有一套,找個時候倒可以讓他來與您切磋一番。”
那一頭傳來一聲銅板掉落的清脆聲響,我正欲彎下腰去幫她撿,她卻已然先出言阻止道,“不用了。”而後又掀開了眼前流光浮動的幔簾,露出了鮫綃上方一雙圓滾滾水靈靈的大眼睛,恍若包涵了兩潭秋水,瀲灩非常。
我正驚異她的舉動時,她卻不以爲意一般,只粉黛含春地將手中的藥包好,又遞與我,與我笑吟吟道,“聽姑娘方纔說,這是爲朋友買的?”
我想不通她的態度如何會變得這般親和,只呆愣道,“啊,是。”
“外頭的禍事這樣亂,姑娘怎麼不爲自己安置一個?難得生了這樣好的樣貌,若是被那些唬人的精怪吸走了精氣那就不好了,”我還未回答,她便兀自轉身,去身後的藥屜取了幾塊什麼東西包入黃紙裡,遞入我手中,甜膩地嗲聲道,“今日我與姑娘一見甚是投緣,便免費贈與姑娘一包,是特意配置的香料,只需焚上便好,尋常的鬼怪是斷斷不敢近姑娘身的,雖然不值幾個錢,但也算得上一份心意,小女子初來乍到,姑娘和那位廚子是做大客棧的,認識的人多,還請姑娘以後多加擔待纔是。”
我只覺得她的熱情似乎一瞬間有些過了頭,然而她的話又說得滴水不漏,不好拒絕,只瞧見她撲閃撲閃帶着期盼的眸子,“那個……大夫,您莫不是看上邱五晏了吧?”
她似乎笑了笑,眸光明亮,不置可否,話說得也意味不明,“還望姑娘日後多爲小女子美言幾句纔是。”
那便就是承認了。
我心裡暗笑邱狐狸那廝到哪裡又惹了這樣一朵兩面桃花,若是成了,那估計他的小藥房也可以不用再偷偷摸摸經營下去了,可是若是什麼時候惹惱了她……指不定什麼時候怒火攻心給邱五晏那廝下砒霜也說不定。哪怕是個這樣看起來無害的姑娘,也指不定什麼時候狗急跳牆做出什麼瘋狂的事來也說不定。
我心裡頭有趣地想着,回過神來時瞧着外頭天色已沉鬱,便趕緊收了手上的香料,朝那個女大夫道了聲謝,便起身告辭了,她也不挽留,只回到原位安安靜靜地坐下,順帶放下了眼前的那層薄簾。
邁出門檻時我不自覺往後頭望了一眼,屋內幽幽升騰的香氣白煙中我看不清那個女大夫的表情,只覺得泛着柔光的薄紗搖曳中,她隱匿在面紗下的嘴角微微彎起,似乎是在笑。
……
因在藥堂耽擱了些許時間,回來的時候已然很晚了,黑漆漆的大堂裡只餘了一盞昏黃的油燈,大抵是爲我留的,我打着呵欠端着油燈走上了樓梯,正打算洗漱後便去睡一會好補償我近日來的連夜趕工,未曾想卻在走廊處撞見了小黑,我將手裡的油燈端的更高些,才清晰地看得到他的眉目,“小黑,你怎麼還沒睡呀?”
小黑帶着冷意的眸子清清淡淡地落到我的脖子上用紅線串掛着的刀穗上,一瞬間常年冷清涼薄的眉目卻驟然解封開來,宛如乍然還春一般,我正被眼前突如其來的美色震得心神盪漾間,瞥眼瞧見他清清冷冷的面上似是失笑,順帶着連平時總是沉沉鬱鬱着的語調傳入耳中時,似乎也莫名地因爲這分難得的笑容而溫軟了幾分,聽着一陣沒由頭的舒服,“怎麼掛在脖子上了?又不是那西域的駱駝,還要掛駝鈴。”
見他提起,我把手中的油燈擱置在一邊的案几上,七手八腳地把半隱匿在層層衣衫裡頭的刀穗給扒拉了出來,豪情萬丈地拍了拍小胸脯,倒也不在乎他說的甚麼“駱駝”,只朝他邀功般地應聲道,“你看,這樣不容易丟啊。”
正說着,我又想起了懷中揣着的荷包,於是大剌剌地死扯着他衣角進了臥房,也不避嫌,只想着趕忙把荷包拿出來,裝作漫不經心一般丟到他手裡,又轉過身去翻箱倒櫃找了個小香爐,把那個女大夫贈與我的香料挑出些,精心地焚上。
房內寂靜,我背對着他,作滿不在乎地絮語道,“哎,你送我刀穗,我也送你一個辟邪的荷包,你瞧,是用艾草薰過了的,裡頭還放了雄黃,狗牙,唔還有什麼來者的……哎呀,反正都是辟邪的玩意兒,今日說起來還要託邱狐狸美色的福,鎮上新來的那個女大夫主動舍予了我一包驅鬼的香料,你先在一邊薰一薰外
袍,這樣就萬事俱備啦!”
許久都沒有迴音,我偷偷瞥過眼去,見他垂眼拿着荷包翻來覆去瞧了一番,面色隱約有些古怪,卻也不像是嫌棄的模樣,只是似乎糾結了半天,才終於出言疑惑地問我道,“這上頭繡的是什麼?”
我心裡早猜測到他會問這個,只當他是被我精妙的奇思妙想而震懾到了,只反過身來,洋洋得意地道,“哦,當然不是尋常女兒家的那些鴛鴦啊牡丹啊什麼的,忒俗氣。這荷包既然是贈與你辟邪的,這上頭的當然是貔貅啊,聽人說這貔貅有鎮宅辟邪的靈性,嘴大無肛,不但能夠辟邪避災,還能夠招財納福的。”
一邊說着,我瞧着他的目光似乎往下移,我怔了一下,忙背過手去,彆扭地扯了扯衣袖,掩飾住手指上被針扎的細碎傷口,繼續與他絮絮叨叨。
小黑並不說話,只安靜地聽我在一邊笑鬧着,似乎也沒注意到我刻意的小動作。我心裡略微有些失落,本來是不想讓他發現我的笨拙的,然而他真正沒有注意到那些傷口時,不知爲何,心裡卻又有些澀澀的,或許是私心裡也是想他能夠多關心我一些罷?
到底是什麼時候呢,已經開始變得如此在意,越是被人勸告不要接近,便越是不服氣地想要去接近,越是看透旁人的愛恨別離,便越是清晰地明曉內心的感情,害怕總有一天會明曉原來是因爲自己的懦弱而錯過。
說着說着,我驟然住了嘴,然而死死地盯着小黑冷冰冰的的臉半晌後,終於憋不住噗哧地突然笑出聲來。果不其然接收到了他一個疑問的眼神,我忍住了嘴邊盪漾起的幾分笑,只遊離着眼神誠實應道,“小黑,按照戲摺子裡來說,我們這樣交換信物……好像接下來要定終身然後私奔了啊?”
“……”
此時窗外的月色正好,室內焚着的薰香飄忽起飄渺的香氣幾線,哪怕是我這個外行人也只消一嗅便知曉是配了上好的料,難爲那個女大夫還硬要說是些不值錢的玩意兒。
天時地利人和,在如此美好的氛圍之下,我還欲再掏心挖肺地醞釀些什麼……比如“這些日子認識你很開心”之類的矯情話。然而剛斟酌着張開口,便只覺得房內不知什麼時候大肆充斥的甜膩香氣已經幽幽地侵入全身,在逐漸昏沉的神思間肆意蔓延開來,宛如一條小巧卻烈性的金環蛇,隱匿在不可覺察的角落處匍匐蜷縮着伺機出動,而後趁着人不注意,便精準地咬住了最薄弱的那一塊地方,攻佔全身。
我尚存着幾分清醒,只不甘願地扶着低矮的案几腳步虛浮地搖搖晃晃了半晌,還欲垂死掙扎一番,最終卻還是不可避免地眼前一黑,頓時便沒了意識。
失去知覺前我的最後一個念頭是——“世風日下人心不古醫者獸心摔壺禍世,她大爺的居然賣假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