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青鷺毫無薄繭的指尖有意無意地撥弄着瑤琴上那根斷了就再未續上的琴絃,尖銳的琴絃截面刺進他的指尖,凹下一個深刻的白點,而後又恢復正常,連一個紅印子都未留下,而他面色淡淡,“何用?”
我覺得他的問題隱隱有些可笑,又似那些成日盡寫酸詩的文人墨客一般矯情難耐,只毫不客氣應道,“當然是活着。人沒有心便活不了,你說這用處大不大?”
他倏地輕笑一聲,虛指了指窗外的天空,“青鷺鳥無心,冷血,不照樣可以活下來?”
這個不知道什麼來頭的小倌竟也知曉青鷺?我望了望窗外明淨如洗的天空,微不可見地擰了擰眉,心裡隱隱覺得他這個名字或許並不是巧合,頓了頓聲,口中仍辯道,“那是畜牲。”
青鷺便沒有再應我,只整了整衣裳,起身離開了座下的蒲草軟墊,走至眉孃的案几前重新跪下,素手柔柔地執起一隻黃銅香匙,又啓了一隻琉璃香奩,細細挑了幾粒白檀香丸,又添了幾分乾陀羅婆膠香,挽起幾分袖子來,在自燈甕裡燃起的一點如豆火焰上細細過了香。
氣氛中隱隱飄忽起悠長地一線專屬於檀香沉靜的幽香氣息,青鷺他微眯了眯狹長的眼,手腕微折,柔媚地將香匙放在鼻下幾寸輕嗅,“乾陀羅婆,五十年前曾是宮廷御用的香料,配上龍花蕊香是再好不過的,未曾想可以在這裡看個齊全。”
龍花蕊?
我心裡隱隱有些疑惑,又試探地上前了幾步,使勁地吸了吸鼻子,終於確定了自己的判斷,方纔小心地應聲道,“……那是,檀香。”
“哦?”他似乎愣了愣神,復又瞧了一眼,毫無緣由地勾了勾脣,撇下了手中的香匙,“喔,原是我錯了。”
龍花蕊香的外貌看起來雖然與檀香差不離,但是燃燒起來的香味卻是天差地別,按理說他既能一眼便認出那稀有的乾陀羅,不應連這等香料都認不分明。難不成也只是賣弄學識,反倒弄巧成拙?可看他一舉一動皆也不慌不亂,魅惑動人,那做派怎又會是風月樓裡頭教出來的普通小倌可以具備的?
是個危險人物。
我自心裡主觀臆斷地下了這個定義之後,便不再說話,只直身怔在原地,看青鷺輕輕地放下手中的香匙,垂下眼來,墨黑而密的睫毛低垂着,前端微微上翹,宛如兩把小扇子,盡帶滿妖豔的美感,失神間又見他已是在徐徐鋪展開案几上的畫軸,而後輕不可聞地“咦”了一聲。
我應聲望去的那一瞬間,似乎看見他的嘴角微微彎起諷意的弧度,輕呢了一聲,“有意思。”
見那正是眉娘日前總是端詳着的那副畫卷,我好奇地正要探頭湊去看,卻見他站起身來,直接將畫卷直立朝向我,半遮着面,清清淡淡地問道,“你瞧,像不像?”
我只望了一眼,便禁不住震驚地
低呼了一聲。
雖然邱五晏之前有跟我提醒過青鷺與眉娘喜歡的人容貌相似,我也做好了相當的心理準備,但此時這麼乍然一瞧,還是免不了被嚇了一跳,那青鷺與畫中的男子怎又僅僅是“像不像”的問題,簡直便是一模一樣。
畫面上的男子持着方天畫戟,英武地挎在高頭大馬上,碧色眼眸,似是要出征,笑意斐然卻又略帶離愁別意,而五官都與青鷺如同一個模子裡倒扣出來的一般,只是身上全無青鷺自然天成的狐媚之氣,“你們……是孿生兄弟?不然,是父子?”又掩住了口,自顧自地喃喃道,“……不對,就算是父子也沒能這麼像。”
“不是,”青鷺沒有表現出絲毫驚訝的情緒,甚至比作爲旁人的我還要漠然幾分,“我不認識他。”
那便是莫大的稀奇事了,普天之下,若非是一母同胞,容貌又怎會有如此驚人相同?
我心神微滯間,便已看到他面目冷淡地執着畫卷的一軸向燃起的燭苗送去,忙飛身衝過去推倒了他,而他手中已燃了些許邊角的畫軸被我一把搶過,總算免於劫難。我一邊慌忙拍打起紙張燃燒後的灰屑,終於大聲怒斥道,“青鷺!你在幹什麼!”
他依舊伏在地上,歪着頭,一雙碧色的眼眸呆板而無神地看着我,彷彿一個破敗的木偶娃娃,然而隨之擺出的面目卻是一派嘲弄的,嘴中驟然冷哼一聲,“多管閒事。”
“閒事?什麼叫閒事?”我只覺得積聚了幾日的怒氣在這一時間噴涌而上,燒得我腦子都差些撲哧撲哧的冒起煙來,昏頭漲腦的也不知在嘴中說些什麼,“是,眉娘寵你,我知道,你是第一個能在靈棲裡留下來的小倌,便是毀壞了禁地眉娘也並未責怪,但是這畫分明是對眉娘很重要的東西!你跟了眉娘多日決計也不會不明白!你就算恃寵而驕,也不能到這個份上!你以爲你自己的地位又是怎樣尊貴,還不只是長了與畫上一般的一張臉!”
青鷺撐着手肘,自地面上直起身子,“那又如何?”而後又是一聲冷淡得聽不出情緒的輕笑,嬌柔婉轉地擡起手指撫上自己的臉龐,“便是靠着這張臉又何妨,我有了這張臉,自然可以得到任何我想要的。”
我看了一眼在牀榻上半夢半醒的眉娘,心底一驚,警鈴大作,“你想要什麼?!”
青鷺重新跪坐在琴邊,寬大的青衣勾勒出他身段線條輕柔婉約,而他正閒閒地撫着琴,如羊脂白玉般細膩無暇的指尖零零散散地撥出幾個毫無情感的音符,面對我的質問只漫不經心地應道,“姑娘這話問的好生奇怪,委身於此的人要的自然是榮華富貴,錦衣玉食。”又忽的朝我輕佻地笑起來,“姑娘可出的起百兩黃金?要不,十兩?五兩?不然我便將就隨了您這個年輕漂亮的恩客卻也是好的,也省得去侍候牀上那個老女人,您說是不是?”
“我會趕你
走,”半晌,我深呼吸了一口氣,死死地盯着他那如一潭空寂死水的碧綠色眼眸,說出來的一字一句都能清晰地感覺到自身的咬牙切齒,“一定會趕你走。”
他似乎一點也不介意我的惱怒,只悠悠地擡起臉來,對我笑得很是美好,英武的五官上籠罩了一片脂粉堆積的妖媚氣,我見他檀口親啓,無聲地對我做了個口型,“悉聽尊便。”
……
六月三是眉孃的生辰,靈棲裡頭早早地便關了門去,欲準備一切事宜。這種日子向來是極熱鬧的,但今年或許是有了青鷺的存在,氣氛開始變得詭譎起來。青鷺倒是渾不在意我們交換的詭異眼神,只在大堂裡一曲一曲地奏着人間的悲歡離合,繁複而華麗的指法下的曲調變幻,剛纔還是一首《出塞曲》,一時間已然又換了一曲民間相傳甚廣的情謠,纏綿呢喃的曲調宛如鳥雀比翼,枝葉連理。
“君若天上雲,儂似雲中鳥,相隨相依,映日御風。君若湖中水,儂似水心花,相親相戀,與月弄影,人間緣何聚散,人間何有悲歡但願與君長相守,莫作曇花一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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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彈得動聽,但卻也僅僅只是動聽。
我不太想再繼續坐下去,只偷偷摸摸地閃進後廚裡頭,想先拿幾個瓜果吃。邱五晏正在裡頭拿着把玄鐵刻刀,對着一根粗壯的胡蘿蔔比劃來比劃去,遲遲不肯下刀,見我過來,只漫不經心地招手問道,“阿若,你過來,看看這根胡蘿蔔雕成什麼樣好?是花,還是仙鶴?”
我吊兒郎當地過去瞧了一眼,聽到他的問話不禁有些咂舌,“嗬,怎麼連仙鶴都出來了,這又不是辦古稀老翁的壽宴,雕幾朵芍藥花裝飾便已經很好了呀,眉娘不是向來喜歡芍藥嗎?”
他挑了挑眉,不置可否,只應道,“那就芍藥罷。”
我洗了一個西紅柿啃着,託着腮幫子漫不經心地看他一刀一刻地雕花,忽聽聞大堂裡頭隱隱傳來了幾分支離破碎的悲涼音調,我豎起耳朵仔細辨認一番,才識得是一首盛名的楚歌,“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
這樣的日子,爲何要奏這種歌曲?
邱五晏此時正刻好最後一片花瓣,想來也是聽到了這等曲調,只眯了眯眼,拿起一邊的墩布擦了擦手中沾染了橘紅色汁液的雕刀,面色瞭然地冷哼了一聲,“青鷺的野心……未免太大了。”
“野心?難不成青鷺他想上戰場打仗?”我一頭霧水。
他斂眉擺着盤,嘴中嗤笑了一聲,擡起眼來嚇唬般地不輕不重點了一點我的額頭,“你這腦瓜子裡頭成日都在想些什麼?”
“那即是怎麼回事?”問到一半我又突然想起,“……對了,眉娘房裡的那幅畫像,你可曾看到過?上日的人兒竟跟青鷺長得一模一樣!而且看起來還是個大將軍的模樣,你所說的,是不是就是這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