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是殺父之仇,虞香草如此反應確實也不爲過。只是……邱五晏爲何會對他的師傅起了殺心?他並不像是貪圖功名利祿的人,更何況他也並未坐上藥谷谷主的位置,便更是匪夷所思。
然而邱五晏卻沒有再說話,待休整得差不多了,這才踉蹌地站起身來,一襲清雋的白衣下瘦削的身形有些微晃。我聞到他外袍上常年薰着的雞舌香,別有一番馨香芳菲,使人心神寧靜,這些年來從未更迭,我總以爲這是爲了讓他自己沉靜下來,然而此時才驚奇發覺,這味道卻與虞香草身上的氣味一模一樣。
他似乎沒有注意到我的異常,只輕淺地道了一句,“我們回去吧。”
“是。”我斂下了眸子,沒有再多問,心裡只隱隱覺得,這香料,還有邱五晏左手虎口上的那個深刻的傷口,並非他以前所說的切菜所致那般簡單,說不定,跟那虞香草還有幾分關係。
回靈棲時天色已然很晚了,眉娘與小黑的房前都燃上了綠幽幽的燈盞,在一片黑暗而空寂的走廊中突兀而詭異。我與邱五晏兩人皆心照不宣地沉默着,我也沒有心思如往常一般去爭着搶着拿他紙袋中形狀誘人的糕點。
明明那廝還是如平常一般嬉皮笑臉地站在我面前,可一切的一切彷彿都已然在虞香草出現後,就變了個模樣。翻天覆地,風雲變幻,直到再也尋不回來往昔相處的方式。
這般的靜默延續至入房歇息時,我挽起了幾分袖子,將手腕上血色瀲灩的並蒂蓮翻轉在他面前,終於還是耐不住輕聲問道,“邱五晏,我會死嗎?”
邱五晏的面色似乎微愣,而後伸手胡亂揉亂了我額間的碎髮,如往常一般清朗地笑了笑,“不會的。”頓了頓,復又補充了一句,“放心,阿若,有我在,定不會讓你再出事。”
我點點頭,簡單地應了一聲“嗯”,便再不多話。如眉娘往日裡所說的一般,邱五晏的心思太重,若他自己不主動揭露,任是旁人再如何旁側敲擊也是無用的。
其實說起來,我並不算畏懼真正的死亡,我只畏懼在這最好的年華時抱憾死去。我還有太多的事情沒有完成,沒有吃遍天下的紅燒豬蹄,沒有賺夠足夠多的錢,還沒有人用一草垛子鮮亮的糖葫蘆娶我回家,甚至沒有真真正正地去嘗試愛過一個人,又如何甘心這般寂寂地泯滅於世?
夜間繚亂紛忙的夢境中,是樂麋山熊熊燃起的一簇蒼烈火光,還有嗆人的煙熏火燎下姆媽湖水般明潤哀傷的眼,伴着匕首冷厲而凜冽的光,糾纏不清。有刀槍劍戟的碰撞聲,嘶喊告求聲,還有慌亂的一句“囡囡,你要逃出去,你一定要逃出去”,所有的聲響彷彿被合在一起揉碎了一般,在耳畔嗡嗡作響,擾人清夢。
而後是我裹着姆媽長而厚重的披風急急出逃,回望過去時見到的卻是姆媽臉上清冷而絕豔的
笑意。她的聲音因爲我的離去而逐漸變得模糊不清,只餘了一張嘴一張一合,然而我卻看得分明。
姆媽她口中聲聲輕喚着的,似是爹爹的名字。
似乎有人捉住了奔逃的我的腳腕,我低頭一看,卻是一隻焦黑帶血的斷手,雖然已不知它的主人是誰,卻仍在地面上不安地蠕動着,不安於平靜一般。鮮紅而灼熱的血液在崎嶇不齊的斷面處噴涌綻放,宛如一朵開放到荼蘼的大麗花,而後又漸漸萎縮下去,變成了纏得緊密的枯藤一彎,在腳腕上勒出一道血色的印記,觸目驚心。
我努力地想掙脫,卻始終逃脫不開枯藤一圈一圈的纏繞,只待着攻進樂麋山的一人怒瞪着殺紅了的銅鈴雙眼,揮起手中的雙斧毫不留情地向我砍來。
最終我還是驚聲尖叫地從不斷糾纏着的夢魘中坐起身子,一切噼裡啪啦的聲響均在這一霎那統統消失殆盡,彷彿什麼都未發生過一般,一時間臥房內平靜得似乎都聽到遠處有一搭沒一搭的蟬鳴聲。我驚魂未定地擡手拂了一把額頭,其上已然是一片冷汗泠泠。
究竟是多久沒做這個夢了,一個月,半年,一年?
或許是夜的緣故,讓人一時間變得無措脆弱起來,一些平日裡甚至已經可以選擇性淡忘的小事,在這時候都恍若洪水猛獸。
我披了一件外衣,在偏居一隅層層疊疊的被褥裡翻找之下,總算是找到了藏匿在其中的一柄匕首,輕薄的刃面沒有印上花紋,打製也粗糙得很,但即使相隔多年,也依舊泛着冷厲的光,如當初姆媽塞在我手心時裡一般。
匕柄上纏着的麻繩已經繃起了一根根豎毛,刺得手心微疼。我將它比在心口處,彷彿能從中汲取到什麼溫暖一般,然而再三嘗試,它也只是一把普普通通的匕首,唯一能想到與此關聯的,大抵便是那出逃之日遇見的那個鮮衣怒馬的英俊少年,將我隱匿了大半張臉的兜帽掀開,又仔仔細細地擦乾淨了我的臉龐,溫言笑說“原來是個小丫頭”。
可是即便是這般溫暖的記憶,那少年的眉目也已然在我的腦海間模糊不清了。可是就算他真真正正地還存在於這個世上,大抵我也沒命見到了罷?
一時間反而更加傷春悲秋起來,我懶得再去研究手上顏色鮮豔的並蒂蓮,不禁幽幽地嘆息了一聲,把匕首橫放到枕後,這才重新和衣躺了下去。
只覺得越往後,腦內便愈發昏沉混沌,彷彿有人也在裡頭燃了一把炙熱一場的火苗,隨着時間的推移而逐漸滾燙起來。朦朦朧朧間彷彿聽到門被“吱呀”一聲被輕輕推開的聲音,還有腳步的嚓嚓輕響。
是誰?
我直覺應是什麼小毛賊,下意識地想起身去,然而身體卻不聽我的控制,在掙扎幾次都無果後,我索性直接放棄了靈與肉的對抗,任着自己就這麼直直地在牀上挺屍,一
時視死如歸地估摸着反正我屋裡也沒什麼值錢的玩意兒,不比眉娘一屋子裡頭都是金釵銀簪之流。我枕頭下尚存着十幾枚銅板,要拿便統統拿去好了,只要謀完財別害命劫色便好。
這麼想着,倒也愈來愈沉下了幾分睏意,依稀聽得一陣窸窸窣窣的響動後,隱隱感覺到那個人轉而坐在了我的牀邊,與常人相比有些冰涼的手掌輕輕地敷在我灼燙的額頭上,彷彿一陣甘泉清流襲過,並非冷得讓人一激靈,而是清清涼涼的,讓人舒服得沉浸其中,不能自拔。
聽聞有一個清冷卻溫和的聲音輕輕地響起,彷彿從天際傳來,“阿若,方纔是不是被魘着了?”見我不回答,又騰出一隻手來,爲我掖了掖被角,口中似乎在自言自語,“有些發熱,還好不嚴重。”
這把聲音倒是挺熟悉,可我哪裡有腦子去想這是何方神聖,只曉得方纔他的那一摸舒服得緊,便也顧不上什麼劫財劫色七七八八的了,只迷迷糊糊地扒過了那隻手去抱着摁在了額頭上。
似乎感覺到那隻不請自來的手微微一滯,輕輕地往外掙了一下,彷彿是有些詫異。然而我此時正難受,便憑着本能始終死死扒拉着,怎麼也不肯放手,便感覺那隻手霎時安靜了下來,不再掙扎。
彷彿在一場別開生面的戰鬥中取得了莫大的勝利,我滿足地將滾燙的腦袋往其上蹭了蹭,當作宣示了一番所有權,而後便功成身就地徹底沒了意識。
說來也奇怪,我雖然一直抱着一個不知道是什麼人的手,然而後半夜的睡眠卻倒是妥帖異常,一夜無夢。
第二日清晨,陽光靜好,尚餘留着幾分霧氣清潤,幾隻麻雀嘰嘰喳喳地在窗櫺上啄食着昨日撒下的一把小米,一切都如此和諧,然而這些都並不重點,此時已經完全恢復清醒的我正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清清楚楚的俊俏側影,第一時間竟在這美好的氛圍中想到了“殺人滅口”這個詞,當然,殺的是我自己。
我竟不知死活地拉着小黑的手打着呼嚕睡了一夜!雖然小黑本人並沒有什麼殺傷力,但是孤男寡女,同處一室,共度春宵……呸呸呸,共度良宵。這樣傳出去,似乎怎麼說都……不太好吧?
至於第二時間,我終於深刻地理解了什麼叫做恨不得當場挖個洞往裡鑽,只趕緊放開了仍抱在懷中的他的手,一時間尷尬得不能自已。
小黑似乎察覺到了我的動靜,放下手中正把玩着的匕首,回過頭來,冷淡的眼中藏着幾分睏倦的淡淡笑意,褪去了本身的幾分涼薄之意,“醒了?”
我東瞧西顧了一遍,確認遁地無門,轉而機智地掛上一分高深莫測的慈悲笑意,笑容可掬地企圖給小黑洗腦,“不,其實是你睡着了。我從來沒有睡着過,你也從來沒有醒來,事情的經過定是這樣的。”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