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緊握在手中的火鉗猛地錯了力道,一下重重地戳到了銅製的盆底,“鐺”得揚起了炭盆中一陣帶着火星子的灰。我猝不及防地被嗆了一陣,乾巴巴地問道,“那你爺爺……你爺爺他叫什麼名字?”
剛纔還從善如流的蘇陌此時卻彷彿被那一聲驚響給喚回了警覺,只反常地閉緊了嘴巴,如何問也不肯再說了。雪白的棉襖兩側高高豎起的領子讓他的雙頰顯得愈發瘦削孱弱起來,而那墨黑的眸子在炭盆燃起的橙色火光照映暈染中閃爍不定。
我看着他可疑的模樣,微微凝眉。
這其中必有幾分蹊蹺,卻看着模樣,大抵一時半會兒我也無法從他口中知曉了。我不願再去逼迫他,只暫且放下了追問的心思,轉身欲去尋塊帕子來擦乾淨蘇陌身上方纔沾染上的炭灰,然而他卻趁着這個空子,轉身推開門一溜煙兒跑了。
我舉着帕子,糊里糊塗地朝他身影消失的方向“哎”了半天,也再沒了個迴音。
我放下帕子來,呆愣地對着眼前燃得噼啪作響的炭盆,心思彷彿被一件件事給扭成了一團紛紛雜雜的亂麻,剪不斷,理還亂。
長樂公主膝下並無子嗣,否則說不定也不會這般一心一意枯守在靈棲裡頭,而據我所知,蘇樂當年也並未納妾,既他們雙雙均無兒女,又何來的這個不知從哪裡蹦出來的孫子?可是若說他們沒有血緣關係,那極其相似的英挺五官,又該如何解釋?
如何猜想也不是一個道理。我揉了揉脹痛的太陽穴,雖然身邊的炭火燒得愈加旺盛,然而我的心下卻愈發是一片冷寂,彷彿霎時間墜入了冰天雪地一般,再也逃脫不開。
肩上驀地搭了一雙骨節修長的手,我側過頭,只能看到他鴉色的袖口,無端令人安心下來。而身後響起的一把聲音依舊是平靜而清淡的,“可都問清楚了?”
想來小黑他方纔應該是看到蘇陌出去了。我轉過身去,臉溫溫軟軟地貼着他的胸膛,頗有些挫敗地悶聲道,“不但沒有問出個結果來,反而更亂了。”
他微微側過身,有意無意地爲我遮住了炭盆裡頭滋滋亂蹦出來的火星子,一面沉聲道,“方纔眉娘借花白傳了信來,說是明日便回。”
宛如又一波來勢洶洶的打擊,我直起身子來,不可置信地看着他面無表情的俊臉驚呼道,“小白花兒方纔飛來過了?……不對,明日就回!?怎麼這麼快?”
見他也無可奈何地攤攤手,我轉而心如死灰地重新“砰”地撞到了他嚴實的懷裡,哀嚎一聲,“那怎麼辦?讓眉娘見到蘇樂如今這副模樣?還是我們今日便趕他們走?”
顯然這時候兩種皆不是個辦法,我頭疼地使勁叩着腦門子,雖然並不厚道,但我突然間還是有些後悔爲何便招了這等麻煩進來,彷彿一個燙手的山芋,丟了也不是,拿着也不是,反倒落了個進退兩難的境地。
小黑攥住我不斷無謂自虐的手,擰眉道,“事已至此,先去看看他吧。”
看那個老翁?若他這回呸一口濃痰在我身上怎麼辦?我嘆了口氣,就算再清楚地知曉他此前是有多麼叱吒風雲頂天立地,也難以讓我對此時行爲粗鄙的老翁提起一絲好感了。然而又想到靈棲歇業,此時枯坐着也無事可做,到底還是無可奈何地起身,慢吞吞地挪移着步子,隨小黑到了蘇樂房裡。
蘇陌此時正窩在他爺爺的身邊,見我們推門進來,只撇過頭去,不自然地縮了縮脖子,我瞅見他墨黑的眼底飛快地掠過一絲無法掩飾的驚慌,似乎是知曉自己方纔說錯了話。
僅僅是問一句名字,如何就要這般諱莫如深?
我心中的疑惑更甚,只隨之在一旁兒心神不定地坐下,一邊兒瞧着小黑給蘇陌喂着藥,一邊狀作漫不經心的模樣問候道,“老先生,您如今可感覺好一些了?”
他正半撐着身子臥在榻上,懶洋洋地捉着蝨子,聽此只昏昏沉沉地擡起了碧色的眼眸子,面無表情地盯我了半晌,似乎是在辨認些甚麼,而後無力地擡起滿是布着可怖癩瘡的枯瘦手腕朝我擺了擺,且當作是回覆。
我越是看他,便是越爲驚心。這真的還是當年那個一舉平定北原的那個蘇大將軍嗎?眉娘若是真的見到現在這模樣的蘇樂,又會作何他想?連我自己也不敢想象。
我暗自捏緊了拳頭,決定再試探一番,只放下手中捧着的茶盞,輕聲笑道,“老先生,成日待在這裡未免太悶,後院的雪芍藥開得甚好,都是我與……”我話音頓了頓,驟然加重了語氣,意有所指道,“……姜掌櫃精心培育的,即使在冬日也還未凋零,我要不要扶您去看看?也算是瞧個新鮮。”
他在聽到我刻意說出雪芍藥和“姜”姓時,神色並未有變,我幾乎都要以爲自己的猜測出了差錯,再擡眼望去時,只見他耷拉着半邊眼皮子,懶洋洋地翻轉了個身去,破破爛爛的衣衫下瘦骨嶙峋的脊背毫不掩飾地暴露了出來,依稀可以看到那光禿禿的脊樑骨下,一根根纖細的肋骨可怖地暴突出來,幾乎快要刺穿外在的皮肉。
我看不過眼,但他不如蘇陌那般是個小孩兒,自然無法叫他這時候換衣服,只哼哧哼哧地抱過一牀棉被來爲他蓋上,遮住他衣衫上的破舊,又傾下身爲他掖好被角,一邊輕飄飄地掃了一眼他左邊眉骨上的刀疤,“老先生,您面上這道刀疤,是從何而來的?莫不是……以前當過兵?上場殺敵落下的?”
見他依舊沒有反應,我微不可動地咬了咬脣,繼續加把柴火,“我聽聞前朝有大將軍蘇樂,沙場殺敵,所向披靡,不知老先生以前當兵的時候,有沒有見過?”
他的身子便是猛地顫慄起來,雙肩抖動如篩糠,瞳色渙散,似乎失了魂去。我正以爲心下猜疑準確時,他卻是極不耐煩地猛地轉過身來了,皺紋
遍佈的面上有幾分痞氣,“小姑娘,你便是想要這反應罷?”
說到這裡,他嘿嘿地朝我嬉皮笑臉起來,用乾枯如柴的手指頭撓了撓禿了大半邊的後腦勺頭皮,一雙渾濁的碧眸微微半眯着,從低而上地睨着我,在透窗而進的雪光下很是詭異,“小姑娘你在說些什麼,蘇樂……蘇樂是誰,我不認識蘇樂,誰是那見鬼的渾蛋蘇樂,我呀,我只認識那花柳巷兒裡頭的蘇鶯鶯,那身段,那臉蛋兒……嘶……”
我不動聲色地捏緊了拳頭,面上只夾槍帶棒地應付道,“老先生大把年紀,原來還如此風流,只是這在外頭貪歡,也應當顧及,家中妻女兒孫,纔好。譬如您的寶貝乖孫子,也要照顧得當,這纔好,千萬不能把他再丟在冰天雪地裡了。”
他依舊嘿嘿地朝我沒心沒肺地笑着,似乎半些也聽不懂我話中意思的模樣,又似乎想到了什麼一般,朝我眨了眨渾濁的眼睛,左掏右掏,從胳肢窩裡尋出一隻活蹦亂跳的蝨子來,而後就這麼大大咧咧地扔進了嘴裡,微翹的嘴角邊尚餘留着一絲銀線般的涎水,又用袖子蹭去,然而反倒勻開了半邊臉頰。
我怔了一會,這才反應過來,只覺得胃裡一陣翻涌噁心,連面子也做不下去了,捂着口奪門而逃,臨到門前,還可以聽到他輕佻而喑啞的低笑聲,宛如嘲諷,又如破罐子破摔一般的決絕。
感覺身後有追及的腳步聲,漸漸近身,我心裡知道來人是誰,便隨即停下步子來,反身揪住他墨色的衣袖,對西小黑猛地搖了搖頭,“小黑,小黑,我想我信你的話了,他絕對不是蘇樂,他怎麼會是蘇樂?”
小黑拍了拍我的肩,當作安撫,“人總是會變的。”
“我不信他會變成現在這副模樣,應該是沒人能相信,這讓人接受不了,”我緩下一口氣,感覺腦子稍微清醒了些,只放低了聲音,與他商量道,“眉娘回靈棲後也不會多在客棧裡頭閒逛,如今並無客人來往,只要暫且藏住蘇樂便好了,至於蘇陌,不過是一個小孩子,眸子也是黑色的,想來解釋一番,大抵也能搪塞得過去。”
一番話講完,轉瞬而替代的是無上的疲憊。我蹲坐在走廊邊上,有些懊惱,“小黑,你說,明明先前是那麼好的一個人,怎麼就變了個模樣呢?還有誰不會變的,還有誰不能變的?”
昏黃的燭火下,他直身站立着,默默地低頭俯視着我,面色平靜。
我繼續絮絮叨叨着,“一個大將軍,最後居然落魄到這般地步,甚至連妻女都……妻女!”我皺了皺眉,猛地站起了身來,差些撞到了小黑的下巴,只訝然道,“蘇陌是他的孫子,眉娘又在客棧,那他的兒子和兒媳婦兒到底又從哪裡來?更何況,蘇樂輪迴轉世後……也不可能這麼快就成了個白髮老翁罷?除非……”
小黑平靜地替我講完了下半句,“除非,當年,他根本就沒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