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哥兒行事一向精明,怎麼卻在這事兒上亂了分寸,才這麼些時間就已然等不及了?她將心思暫且掩埋,面上勾出一抹極豔麗的笑來,嬌嗔道,“哎呀,瞧奴的這破記性,奴的琵琶忘了取來,待奴拿琵琶回來,再給軍爺奏一首‘秦淮夜’可好,那可是奴最拿手的調子。”
那副將倒也未曾爲難她,只往她薄紗籠罩着的細腰上不輕不重地掐了一把,便着手放她去了。她半真半假地嬌嗔了一聲,又軟軟地推開了他,這才兀自起身出了營帳,張望了一番,見四下無人注意到她,這才藉着夜色掩護,不慌不忙地走向了主帳。
方纔在帳外的姜慕已然不見了蹤影,只餘了主帳的燈火尚且燃着,只是裡頭卻沒了人,只餘下一片明亮的空寂。
扈姬咬了咬脣,鼓足了勇氣,挑開簾帳,邁步走了進去。
如豆的燭光之下,依稀可以看到桐木案上尚遺留着一張紙條,輕薄的紙張上墨跡尚未乾透,顯然是剛剛書下,上頭寫道,"初戰告捷,士氣大增。此地不植杜若,數日未見,甚是想念。"
不知是否是錯覺,她總覺着這字裡行間透露出幾分暖意,半分也不像那位冷麪主將平日裡的模樣,陳述的字句瑣碎平常,倒更像是一封家書。
不知是寄給誰的。扈姬挑了挑眉,欲把紙條放回原位,耳畔卻聽得一聲冷喝,"何人在此。"
話音剛落,四周燈光驟滅,而她的頸間便霎時架上了一把沉重的刀,稍微動動位置便有可能割上她的喉嚨。她瞥眼瞧去,那刀明明便是再普通不過的材質,沒有華麗花哨的裝飾,平淡無奇得令人發笑,卻如他的聲音一般泛着絲絲冷意。
旁邊雖沒有燈光相映,她卻也能感受到身後人毫不掩飾的殺意,然而卻是睥睨天下的傲然,就如捏死一隻螻蟻一般簡單。
扈姬心中驀然一驚,繼而馬上反應過來,稍稍平復了一下心情,笑吟吟地以二指輕輕推開脖頸間冷冽的刀鋒,反身朝他拜下,"賤名扈姬,參見將軍。"
"扈姬……你是張大人派來的歌姬?"他略微掃了一眼她身上的豔麗服飾,收回了手中的刀,坐到了桐木案几之後,面色稍霽,繼而冷聲道,"他們的兵營駐紮在北面,下次記着,不要妄自闖進來了。"
"奴並未走錯路,"她展眉嫵媚一笑,嚓了一雙打火石,掌起燈,四周重新變得明亮起來,她也得以清晰地看着眼前的男人,英武俊朗的眉目滿是疏離之意,確實如那個副將一般說得冷淡,難以讓人想象這便是那寫下那封家書的人。
難不成是個面冷心熱的?扈姬一笑,盈盈切切地端起一杯黑如純漆的龍膏酒,“奴是特地來祝將軍大戰告捷的。”說罷,她擡袖掩口,自一飲而盡。
他微微擰眉,平靜地看着她自導自演着這齣戲碼,面上已是有了送客之意。
她心思剔透,此時卻假裝聾了瞎了,故意作
看不出來,執意繼續道,"將軍既然敢於拉旗起義,想必之前自然是花了大心思瞭解朝堂政事,可知道奴還有另外一個名字?"
他並未回話,顯然是不感興趣,她受到了如此冷遇,卻也不惱,只柔聲道,“奴喚作,江弱水。”
果不其然,那正專心研究地圖的姜慕終於擡起了眼來,看了她一眼。
九年前父親發動的那場政變,雖很快被鎮壓,但因爲是新王登基後遇到的第一次造反,當時卻還是鬧得一陣滿堂風雨。而江家獨女免除一死,淪落花籍,也是極爲特殊的聖命,他既然有心關注,沒有可能不知曉。
"奴從前在父親膝下時,便已然聽說過將軍當年身爲太子時的風光盛名,心裡很是仰慕,未曾想如今真的見上了一面,卻是在這種地方,又是以這種身份……"她不動聲色地用兩條藕似的玉臂纏上他孤挺冰冷的背脊,刻意嬌聲逗引道,"滄海之外尚餘三千弱水,只看將軍您,要取哪一瓢飲?"
"明明心不甘情不願,何必強求自己。"他輕輕地放下手中的羊皮地圖,墨黑的眼眸如暗夜流光,然而此時卻是極爲冷淡地看着她,不帶一絲被撩撥後的情慾,像是一眼看穿了一個技法拙劣的孩子,"你回去吧,軍營裡的飯食可比外頭要差多了。"
一計不成,她"撲通"一聲跪倒在他的面前,淚盈於睫,悽悽切切道,"將軍!事到如今奴也就跟將軍說句實話吧,奴不願再寄人籬下,受人欺辱,只一心想跟從在將軍身邊,無論前方有何困難險阻,也絕不退縮。"
她自認擺出的悽楚模樣已然足夠情深意切,此時站在她面前的便是個女人,大抵都會憐惜她幾分,然而無奈眼前的這個男人冷淡得像是雕琢精美的漢白玉,面容雖是好看的緊,卻始終沒有一絲鬆動,"軍營裡向來不留無用之人。"
扈姬一點也不奇怪他會出此言語,反倒是眯着一雙眼睛笑了起來,眼波流轉,眉目宛然。她巴不得他抱着這個心思,這個世上本就沒有絕對的保障,唯有展現出自己有多大的本事,相互利用的關係才能更爲依存牢固。
她笑過之後,有意無意地提點道,"將軍出征在外的時日如此之長,想必身邊也是需要個可心人兒的。"
"我家中已有髮妻。"他的面色無波無瀾,語氣平靜。
髮妻?扈姬一愣,隨即險些就要這麼當着他面嗤笑出聲來,心裡很是不屑一顧。
這是有多久沒有人在她面前提起過"髮妻"這個詞了?自古以來便有"妻不如妾,妾不如妓"的說法,那些嫖客們在乎的永遠是如何在銷金窩裡與懷裡的溫香軟玉一夜風流,那還會顧及得上守在家中的妻女?未曾想眼前的這個鐵血將軍面容俊俏,倒是個如此古板而不解風情的性子。
心裡是這麼想的,然而她卻也是個心思乖覺兒的人,自然不會這般直白地說出來,平白惹人發怒,只伸出一雙
如青蔥般水靈的手來,軟軟地搭上他精壯的腰,下巴也隨之蹭上了他寬厚的肩,一邊巧言小聲笑道,“將軍此言差矣,家中的牡丹再好,又哪及近在咫尺的解語花兒貼心?”
她感覺到放置在他腰間的手被另一雙溫熱的手緩緩地握住,心裡正兀自不屑又帶着些許欣喜時,那雙手卻不容置疑地箍住了她幼細的手腕,自左右移開。
他竟然將她推開了!送上門的溫香軟玉都不要,這男人當真就如此癡情?而那所謂的髮妻也真就有這般好?
扈姬接二連三地踢了硬邦邦的鐵板,面色也愈發不虞起來,她自認爲在煙花巷裡摸爬滾打多年,然而眼前這個男人的性子,她卻如何也摸不透,難不成又是個當世柳下惠?
開什麼玩笑。
好在扈姬原本也並不打算以這般拙劣的手段就收服堂堂一軍之將,若是真能這般輕易誘惑,那麼他也定當不是她要尋的男人。卻未曾想過,他連陪她走走過場都不樂意。
既然眼前的男子如此不解情意,她也不用再浪費這萬千風情。扈姬站直了身子,“若是奴能助將軍一臂之力,將軍可否能答應留奴在身邊?”
他沒有回答她,或是根本不屑回答。
一剎那間,她的心念已然百轉千回,回過神來時只衝他挑眉輕笑,一顰一笑皆極盡妖嬈,“將軍不信?”
姜慕依舊不置可否。
意料之中的答案。她撇了撇嘴,摸了摸藏匿在後腰的一柄匕首,自信地彎起被胭脂浸染得紅豔豔的嘴角,“那,奴自會讓將軍看個明白。”說罷,扈姬未等看他反應,便已然跳起身來,撥開簾帳,三兩下便蹬掉了足上華而不實的帛屐,向來時的方向衝去。
這是她唯一的機會。
奔跑途中,扈姬隱隱感覺到身後他清冷的目光,卻是視若無睹的疏離模樣。扈姬勾起一笑,隨即隻身闖入氣氛歡騰的帳中。
沒有人注意到一個去而復返的歌姬,連事先服侍的副將身邊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換了另外一個如花似玉的女子。凡世間的變幻是如此之快,稍不留神便有可能被別的人捷足先登,要知道世上從不缺美貌的女子,也從不缺垂垂老去的徐娘,若她還不勉力自救,便只有被遺棄在一邊的陰暗角落裡,寂滅、腐爛、發臭,最後只能靠作嘔的氣味兒讓人記住最後一面。
心下倏地一冷,扈姬裸着赤白的足,握緊了隱在蹁躚長袖間的匕首,復端起一張無懈可擊的笑臉,一步步向返回的翠哥兒走去。
翠哥兒瞥眼時,正見扈姬蓮步生花地向她走來,不禁柳眉倒豎,瞪起了一雙杏核眼,張口便潑辣地罵道,“你這小賤蹄子憊懶,跑到這裡來幹什麼,沒看到前頭忙着嗎,還不快去招待各位軍爺,那……”
剩下的話翠哥兒終究是沒有來得及說完,因爲扈姬手中那柄磨得鋒利的匕首已然深深插進她柔軟的腹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