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五晏並不理會我在一旁的張牙舞爪,只輕描淡寫地重新包好了藥紙包去,在遞與我時出乎意料地笑眯眯地揶揄道,“她在哪裡?我這便去會會她,看清楚了面相,也好爲你報仇不是?”
我拿過藥包,微不可見地擰了擰眉。那廝雖然嘴上說得輕巧,憑着這一張春花燦爛的面相也或許能騙得了旁人,卻實實在在地騙不了我。邱狐狸此時……分明不在狀態。
看着邱狐狸的面上還是無懈可擊地笑着的,然而我在接過紙包時無意觸碰到了他冰涼而輕顫的指尖,他只一觸我,便出奇警惕地縮回了手去,帶着無法掩飾的慌亂無數。
他分明是在怕。不過,他是在害怕什麼?
我斂下了眼去,只當作什麼也未察覺到,轉過頭時也渾作無事一般,不去看他在陰影處而有些晦暗的眸子,只跳到他前面,隨着他樂呵呵道,“哦,就在原先的薛記藥鋪,我隨你一同去,正巧我也要順路把藥材給玉兒送去。”
邱五晏回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一雙眸子裡的光澤晦暗不明,閃爍不定。我假作不知,只瞧得他微微頷首,終究是允了。
此時明明還是陽光燦爛的白日,那女大夫坐鎮的藥鋪卻是大門緊閉,便是我如何敲門,也無人應聲,然而卻清晰瞧得裡頭還餘有一抹明滅不定的燭光,透過古舊的窗櫺,在室內輕搖的柔紗間流轉出一片虛幻的光芒。我貼耳去聽時只依稀聽得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顯然有人在裡頭。
莫非是心虛?
我正疑惑時,卻在頭的無意碰撞間,竟順勢“吱呀”的一聲推開了那扇木門,險些把我跌了一個趔趄,我環視了四周一圈,並無發現其中有什麼異常,如昨日的裝潢一般,層層疊疊的格障物讓人看不清裡頭的事物。我一層層地挑開簾子,終於行進到了內間。
內間裡焚起的幽香飄渺,我尚餘有後怕,當即下意識地捂住了口鼻,轉身欲求助邱五晏,他只是眉目微斂,輕微地點了點頭,扒下了我的手去,表示無事。
我放心下來,繼續向前探去。
診桌前安置的紗縵似乎又多了幾層,層層疊疊的,厚而密集,彷彿阻隔了一堵牆,我隱約看到簾後透顯出一個模糊不清的人影,忙拉着邱五晏的袖子道,指了指那個晃動的人影,“大抵就是她。”
邱五晏從始至終都一直沒有吭聲,此時輕佻的眉目逐漸沉鬱了幾分,試探性地喚了一聲,“香草?”
我愣了愣神,這才反應過來。想來這應當就是他說的那個師妹的名字了。
裡頭沒有人應聲,只有一層層的紗簾隨着微風輕搖,混合着屋裡升騰起的異香,攪起一陣浮香弄影。窗臺上擺放的一盞紅燭已燃到末尾,最後一朵燭花噼啪爆裂間,只看到懸在樑上的連接着木門的麻繩一動,身後的大門合着窗均倏然“砰”的一聲關閉,滿室驟暗,瞬間室內伸手不見五指。
我倒退了幾步,猛地撞到一個人的身上,待聽到頭頂上低低吩咐的一句“別怕”,才意識到是邱五晏。
眼睛已經逐漸適應了周圍的黑暗,依稀能看得到一些大的物什。我漸漸平靜下來,看到邱五晏逐步走去,挑開一層又一層厚厚的幔簾,我摸索着隨過去時,正巧聽得邱五晏厲聲喝道,“你是什麼人?”
只見裡頭的藤木椅上確實坐着一個人影,卻比上次見到的那個女大夫要來的龐大的多,顯然並非本人。
邱五晏不知從哪裡掏出了一個火摺子,呼的打亮。晦暗的火光下看得分明,那在藤木椅上窩着的儼然是一個瑟瑟發抖的中年男人,此時正扭曲着臉,驚惶失措地看着我們。
邱五晏用火摺子點燃了一邊的燭臺,室內重新變得亮堂起來,更顯得那個男人溝壑遍佈的面容悽惶,朝着我們不住地磕着頭,嘴裡咕噥不清着,似乎是在求饒。
看來是狸貓換太子的一齣戲了。我唰的冷了一張臉下來,也提高了聲音,詢問道,“你是誰?爲什麼會在這裡?”
那個男人卻只是拼命搖着頭,雙手胡亂地揮舞,在空中不停地比劃着,可是嗚嗚得就是不回答,喉嚨裡咕嘰咕哩吐出一連串古怪的破碎音調。搖晃之間,一錠金光閃閃的金塊從他鬆散的衣襟中啪嗒一聲掉落下來,那個人更加激動,嗚嗚哇哇地胡亂指着,也說不出什麼所以然。
我看向地上那錠金子,又看到他激動的動作,心已瞭然——看來便是賄賂了。
邱五晏面色微動,走上前去,一把捏過那個古怪男人的下頷,迫他張開嘴巴來,裡頭儼然是一片懾人的空空蕩蕩。
那個男人,沒有舌頭。
我一驚,大着膽子前去仔細打量確認了一番,“啞巴?”
邱五晏點了點頭,聲音有些冷寂,意味不明,“她倒是費了大心思,找了這麼一個人來。”
我皺了皺眉,將他扣着那人下頷的手放下,那個男人解除了禁錮,霎時側身從我們身邊逃竄了出去,“你確定這是他自身生成的,而不是……”而不是他的那個好師妹對他下的毒手?若真是那樣生生割掉,未免也太心狠手辣了些。
還未說完,他便彷彿知道了我的意思一般打斷了我的話,沉聲辯駁道,“她不會做這樣的事。”
我氣極之後,反而安靜下來,一字一句卻皆是負了氣的,隱隱有些哽咽,“暫且不說這人到底是不是你那個善良的香草師妹,也不說她離開你的到底這些年來到底有沒有變化,便是她昨日許我的那香,就分明是要至我於死地的。我命賤,但不代表我不惜命。我也是庸俗的凡人,我也怕死。邱五晏你知道嗎,昨日如果沒有小黑在側,或者是如果我恰好不會鳧水,現在站在你面前的大概便是冤魂一縷了。”
“那香的伎倆恰好控制在了瀕死之際,而幻境是可供下香人操控的,如果
真是她……”他不在意我話中隱匿着的敵意,只溫言地解釋着,又住了聲,轉而摸了摸我的頭,平復了我渾身的戾氣,低嘆了一聲,“罷了,都是我的錯,她恨得是我,反而委屈你了。”
我拂開了他的手,悶悶地應了一聲,“沒事。”
他便也不勸,反而在那把藤木交椅上坐下,閃爍的橘黃燭光下映照着他半邊臉溫和異常,“你也長大了,有些事大抵也應該告訴你,關於眉孃的。”
我歪了歪頭,拉開對面的椅子在他對面坐下,“這算是賄賂我?”
他一時失笑,“不是。如果真的要賄賂你,便直接帶你去買冰糖葫蘆了。”
“哦……”我有些想笑,想像以往一樣纏着他買冰糖葫蘆,但突然想到此時自己正應該生氣,又見他說我長大了,便是強行忍住了,生怕他又反悔不講了,只咕嘟了嚥了口口水,裝模作樣地板着個臉道,“那就說罷。”
他頓了頓聲,似乎是在斟酌什麼,而後才平鋪直入道,“上次你也看到了,眉娘……快不行了。”
雖然早已隱隱有這個猜測,但通過他人口中真實地說時,卻還是引起惶然無數。我的手背過身後,死死攥緊了拳頭,又平穩了聲音問道,“眉娘她生了什麼病?”
“她此時本不應該活着了。便是活着,也不應該是這副模樣,而是白髮老嫗。”或許是見我仍是一頭霧水的模樣,他解釋道,“我邱家世代行醫,眉娘以前對家父有恩,我小時被人擄去毒谷……後來逃出,便繼承了亡父願,留在靈棲裡,替眉娘續命。”
我猛地站起來,驚呼,“續命?!”
“是。這是眉孃的意願,以死後灰飛煙滅的代價,來換取一世紅顏。”他點了點頭,“眉娘腰間的那個酒葫蘆,裡頭便是銀鳩酒,劇毒之物,卻也是續命之物。可是最近,銀鳩的功效已然越來越低了,暴露出的紕漏,也只能靠脂粉掩蓋……包括氣味,算來,只不過再幾月的日子……”他沒有說下去,我也明曉了他的意思,不過是一句“命不久矣”。
爲了掩飾,所以眉娘面上的脂粉才愈發濃烈罷?
“……那眉娘爲何要這樣?”我始終不能理解,“僅是爲了好看一輩子?”眉娘她雖然是有些注重皮相,卻並不像是如此淺薄的人。
“眉娘在等她死去的丈夫轉世,所以想保持自己的原樣,希望那個人轉世之後還能認出她。靈棲是方圓百里唯一的客棧,又是三國交界處,若蘇樂有事出行,一定會在此留宿。”
我乍然憶起來,“蘇樂?便是畫上的人?就是那個跟青鷺長得一模一樣的人?”
邱五晏微微頷首。
我凝眉,試探地猜疑道,“既然那個蘇樂前世是大將軍,那眉孃的身份是……”
這回他還沒等我說完,便已經平平靜靜地回答了,“祈國前朝長樂公主,姜雪芍。”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