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裡的情景,完全是一幅恐怖的圖畫,而且圖畫又是靜中有動的。
整間屋子裡沒有任何擺設,顯得空空的。但有一些綠幽幽的熒光,在屋子裡形成兩道奇異的風景。
這種光不是散射的,它在屋子裡化爲兩塊,其中一塊浮在上面的樓板底下,另一塊沉在下面樓板面上,而中間隔着一塊兩米左右的黑暗區。
從我這個角度望進去,就是一個橫截面,上面的光有半米高度,下面的光同樣半米的樣子,中間一塊黑暗無光區,整個房間的橫截面形成光——暗——光的三層。
無論是上面的光還是下面的光,都形同螢光,跟我看到過的籠罩着張加力和茅綺瑩身上的光相一致。
而在那些光暈裡,顯現着一些奇怪的人影。
正是這些人影,將這個場面渲染得極爲恐怖。
在上面那些光暈裡,那些人影是浮在空中的,每個人影都是仰面朝上,張開雙手,就像那些光暈是一片液體,人影就浮在這種光的液體裡。
光液體還在緩緩地波動,浮着的人影也不固定,無規律地隨意在變動位置。
最可怕的這些人影個個在流着紅色的液體,無疑都是血,有的頭部開裂,滿頭是血,有的七竅在流,那些血從上往下滴,在光暈裡形成一道道紅色的小瀑布,只是並沒有將光暈全部染紅。
這些人影全都拖着長長的黑髮,黑髮都垂下來,與橫着的軀體形成直角,並且還在微微顫動,似乎光暈裡還有微風在吹拂。
她們的衣着各不相同,有穿短袖短裙的,有長袖襯衫配牛仔褲的,也有一襲連衣裙,或花邊蝴蝶衫……
由於我的目光是由下往上的,本來無法窺到那些人影的面部,但這些就像浸在水中的朝天人影時不時側一下頭,或者將頭擡起來,這樣就暴露出她們的面部狀況,那確實全是女孩子的臉,一張張死白死白,有的臉部還破了相。沒有一個人笑,沒有一個人哭,也沒有顯現出悲慼或憤恨,只有半閉着眼睛,就像一具具屍體標本,沒有任何表情。
但如果她們全是屍體,怎麼還會有動作呢,她們動得不快如同慢鏡頭,扭動着腦袋,左顧右盼,或者擡起頭似乎要審視着什麼。
我一時無法判定究竟有幾個,也許是四五個,也許是六七個,因爲有時其中一個沉入下面的黑暗裡,有時又從黑暗中浮上來,又相互穿插,很難讓人確切認定她們的數目。
而我與其說是被吸引住了,倒不如說因過於恐懼而忘了將目光收回來,只是癡癡地看着,幾乎忘了身在何處。
此時我感覺出,空中的光暈裡沒有聲息,有聲息來自下部,也就是樓板面上。我這才把目光投向下面。
在下面的光暈裡,只有一個人影。
這個人影的形態讓我一見就感到熟悉,不由得大吃一驚。
分明是艾恩麗。
艾恩麗怎麼出現在這裡了?
那天夜裡我們親眼目睹她從空而落,砸在我們面前的水泥地坪上,成了一具可怕的死屍。我也去跟我當警察的表姨見過面了,她親口說他們天亮時拉走了艾恩麗的屍體。
艾恩麗的屍體應該躺在公安局法醫解剖室裡,已經接受過法醫的解剖,現在被冷凍着,仍要隨時接受法醫的進一步檢驗,當然不可能存放在鬼樓裡。
也就是說裡面這個人影不應該是艾恩麗的真實屍體。
那又是什麼?
我極力按捺着驚恐,儘量想多看幾眼,確定這個人影是否真的艾恩麗,也許是另一名跳樓者,只不過跟艾恩麗有點像而已?
樓板面貼着米色的地磚,說明這幢上世紀八十年代建造的房子後來裝修過,光暈將米色的地磚染得綠熒熒的,似鏡面一樣能產生反射。而躺在地板上的這個人影就像溜冰舞臺上的女運動員,形象尤爲清晰。
她仰面朝天,穿着白色的絲薄汗衫,下面是半透明的白色短裙。
從我這個位置望進去,正處於她的側面,能清楚看到短裙一半掀開,露出兩條腿。
她的兩手稍稍託開,兩條小臂都約略彎曲,每隻手都握成拳頭狀。再看腳上沒有穿鞋,也沒穿絲襪,完全光着腳丫。全身除了一頭黑髮幾乎沒有一點雜色。
她的身姿也是這麼苗條,形狀美不勝收。
此時我無法完全看清她的臉,因爲她的頭側向另一面,但稍稍露出臉面的曲線,明顯是受過嚴重的傷了。
如果僅憑身材和衣着,我有八成把握確定是艾恩麗。這到底是艾恩麗還是另一位跟她長得有些像、穿着打扮也相似的女生?
正當我猜測着時,忽然間她的手開始動了,伸開手掌在地磚上摸來摸去,那種窸窸窣窣的聲音就是這麼發出來的。
她居然也會動!
伴隨着她的手在摸索,她的頭也緩緩扭了過來,朝向了我這邊。
我徹底看清她的面孔,她的臉上根本就失去了正常的五官,整個臉面如同被一把刨子給刨過,外皮已經掀掉,鼻子不見,只剩兩個小空洞,下嘴脣殘存,上嘴脣也無蹤,只留下一排白色的牙齒。
眼睛上面眉毛被刮掉,也無眼皮,只剩兩個大大的眼窩。
兩顆眼珠空洞地瞪着,在光暈裡一動不動,卻反射着奇詭的光澤。
沒錯,就是這張臉。千準萬確就是艾恩麗。
而她扭過頭來後,眼珠似乎就在瞪着我。沒有上嘴脣的嘴張開着,彷彿要發出那天夜裡我聽到過的那種慘烈的尖叫。
她的手仍蠕動着,在地磚上摸索,像要探索什麼東西。忽然間她的頭向上擡了起來,望向她自己的肚皮。
她似乎在打量着自己的身體,頭又扭來扭去,像在觀察着身體兩側的地面。
我心頭涌上一陣巨大的恐懼:她會不會接下來要從地上爬起來,然後朝門走來,再把門拉開?
如果是這樣,那我豈不是要跟她打個照面了?
我又記起那天夜裡在圍牆門上看到的那個手印,每個指印前端都有一個小尖尖爪痕,似乎被尖厲的雞爪抓過。
如果那個手印是屬於她的,那就太可怕了,我與她只隔了一扇門,她有可能隨時蹦起來打開門,伸出雞爪似的手抓向我的咽喉……
我決定馬上跑開去,不要等到她真的開門向我伸出雞爪,那我再跑就來不及了。
然而我剛跑了兩步,就聽到屋子裡傳出來說話聲。
“血,血呢?我的血呢?”
這個聲音有點耳熟,我當即就聽出來,跟那天夜裡躺在地上的艾恩麗所發出的聲音一模一樣。
那一定就是屋內的艾恩麗在說話。
我站定了,離門有兩步距離,靜靜地諦聽。
儘管我怕得要死,但還是想聽聽她要說些什麼。
“血,我的血呢?我怎麼沒有血?”她繼續嘮叨着,似乎在向着誰追問,“爲什麼你們都流血,我一滴都沒有呢?”
“是啊,爲什麼你就不流血?”是另一個聲音響起。這個聲音出自高處,應該是上面浮着的那些人影。
“學姐,你們個個會流血,爲什麼我就不流血了?”是艾恩麗在問道。
我靠,這些屍體間,竟然還能進行對話!
“你是最近新跳的吧,怎麼就不流血呢?我們都跳了有好幾年了,你看還在流呢,你肯定不正常。”這又是一個新的聲音,也來自上面。
接着上面有多個聲音在紛紛質疑艾恩麗不正常,全部咬定艾恩麗只有像她們一樣流血才正常,好像她們流着血是一種了不起的榮耀,在艾恩麗面前顯示她們的優越感。
“那我的血呢,到哪裡去了?”艾恩麗在絮叨着,聲音充滿疑惑不解。
“你是爲了誰跳樓的?”又有人在問她。
“不知道呀。”
“怎麼不知道?我們都是因爲男朋友劈腿,或發怒或傷心纔到這裡跳的,你怎麼連自己爲誰跳樓都搞不清?太虛假了吧?”有人提出強烈質疑。
艾恩麗有點遲疑地說:“我還沒有交男朋友呢,我只是對那個男生有好感,希望他成爲我男朋友,但我知道他另有個女朋友的,只不過他好像也喜歡我……”
“你喜歡的那個男生叫什麼名字?”有人問。
“張加力。”她回答。
“那還用說嗎,你當然就是爲了這個張加力跳的,因爲他有女朋友,你覺得得不到他很失望,就傷心跳樓了。”
艾恩麗對這個說法不是很認同。“好像不是這樣的,他雖然陪着我來了這裡,但他並沒有說要拒絕我,相反我們好像還熱烈擁抱了,我感到好開心……”
“然後呢?”上面的人在問,顯得很好奇。
“我感覺好幸福哦,都迷迷糊糊了,現在想不起來當時是什麼狀況了。”艾恩麗的聲音有些無奈和慚愧。
這時又有一個聲音響起來,似乎是這些人中最有見識的:“你們都不明白其中奧秘,還是讓我來告訴你們吧,我們出血的這些人,都是在朝向南面跳的樓,而你這個學妹是在後面朝北跳的,那天夜裡我們沒有親眼見到你跳,所以也就無法弄清你跳樓後不流血的原因了。”
艾恩麗似乎恍然大悟:“所以在這裡,我只能一個人沉在下面,你們都可以浮在上面吧?我跟你們不一樣的,對吧?”
“這倒不一定是這個原因,可能你的份量比我們重,浮不起來吧。”那個最有見識的學姐在分析着。
“學姐,你說我爲什麼份量會比你們重?”艾恩麗急忙問道。
“可能你身體裡有什麼東西比我們重。”那位學姐說到這裡,突然撲撲兩聲,似乎吐了什麼東西,“你看,我鼻子和嘴裡稍微一吐就吐出那麼多血來,因爲那天夜裡我一落地後就摔成這樣,以後永遠是這個樣子,吐不完的血了。而你身體裡,好像根本沒有血……”
“是的,我感覺身體裡沒有血,一點也沒有,可我的血到哪裡去了呢?”艾恩麗似乎更迷茫了。“還有我覺得我的血管裡脹脹的,雖然沒有血但好像充滿着什麼東西,到底是什麼呢?”
“你問我們,我們哪知道?我們當時沒見到你跳樓的樣子。”那個學姐提醒道,“也許你應該問問陪你來的那個男生。”
“爲什麼問他?難道他會知道?”
“你不是說你們擁抱後,你都幸福得迷糊了嗎?然後你就跳下去了,到底是爲什麼跳的,難道不可以去問問他嗎?”
艾恩麗似乎清醒過來,聲音一下子尖銳了:“對啊,我爲什麼不去找他呢。”
“那你現在馬上就去嗎?”
“對,我現在就去,馬上就去。”艾恩麗叫嚷着,情緒很是激昂。
我聽到這裡,似乎看到她從地上蹦起身,向着門的方向跑過來了。
她真的要開門出來了?
我嚇得連忙撒腿就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