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個身材矮小的鬼卒,腦袋尖尖,渾身上下沒穿衣服,只在腰間圍了一塊獸皮,臉上皺紋縱橫,一雙細眯小眼顯得昏昏欲睡,微張的嘴裡露着參差不齊的門牙,看上去要多醜有多醜。
他那雙毛茸茸的手跟猴爪差不多,其中的左手扯着我的衣襟。
我雖然被他那付醜陋的尊容給嚇了一跳,不過倒沒有過分驚悸,畢竟我有思想準備,我來到了地獄,會遇見各種各樣的鬼物,有兇的有醜的,肯定超出我的想象,無論怎樣難看和兇暴,我都要承受得起那種視覺衝擊。
我見胡麗麗已經進門後走過去了,門外只剩下我一個人,面對鬼卒的拉扯,我只好停下來,小心地問:“你拉我幹什麼?”
鬼卒指了指我,又指了指裡面,嘴裡伊伊呀呀地發出一些聲音。
我忙問道:“你是個啞巴嗎?”
他搖了搖頭,又伊伊呀呀地發着聲音。
我聽出來他其實是在說話,可是說的話我如聞天語,從來沒有聽到過,不會說的是外星語吧。
“你說什麼,我聽不懂啊。”我指指我自己的耳朵,又擺了擺手。
他似乎有些束手無策,臉上焦灼萬分,又比比劃劃,伊呀伊呀地說了一陣。
看他那樣子不是想爲難我,更不可能拿我當進攻目標,他好像要向我打聽什麼。
我一想這事我也應付不了,只能求助於胡麗麗,就朝門裡喊道:“麗麗姐,有人找你。”
馬上有一陣腳步聲篤篤地傳來,胡麗麗跑了回來,一看到這個鬼卒,立刻臉色大變。
“他來幹什麼?”她輕輕地問我。
我說我哪知道呀,這裡是地獄,我又不是這裡的主人,連工作人員也算不上,他的話我一句也聽不懂。
“他說的是鬼語,你當然聽不懂。”胡麗麗說。
“那你爲什麼會說人話,他爲什麼就不會呢?”我問道。
胡麗麗就解釋,鬼不是一個種類,而是分好多種,像我們本來是人,死了變鬼,鬼又投胎轉世,是屬於輪迴的人,也可以說是輪迴的鬼,而有一種鬼是不參與輪迴的,他們是終身的鬼,是地獄裡的固定人員,比如閻王判官他們都屬於這一類。
這個鬼卒當然也是此類的,而閻王判官他們要處理人事,必須懂得人間語言,而在地獄本身有一種鬼語,一些不需要跟人變的鬼打交道的鬼卒就只說鬼語,他們通常是不跟人變的鬼見面的。
可是這個鬼卒居然跑到了這裡,令胡麗麗感到十分意外。
“其實,像他這種鬼卒至少在十層以下,專幹雜役的,比如看大牢,磨刀磨鍘,燒油鍋等等……”
一聽燒油鍋我忍不住打個顫。古畫裡的鬼卒燒油鍋的畫面就倏地閃現在面前。
“那他怎麼跑到這裡來了,是調到這裡當守衛嗎?”我問道。
胡麗麗斷然否定:“絕不可能,五層以上是不設守衛的,再說守衛也不會使用這種鬼卒,這是地獄裡最低級的,是奴隸中的奴隸。”
我靠,地獄裡等級森嚴,比人間更厲害啊,話說這樣有什麼公平可言?
“這麼說也是個窮人?”我脫口而出。
“你不會同情他吧?”胡麗麗取笑了一句,又轉爲認真,“其實在這裡不要講什麼富人窮人,這裡的一切都是註定好的,別用人間那一套公平不公平的理論來衡量。”
“那既然不會是守衛,他怎麼出現在第二層?”我又問。
“肯定是偷跑出來的。”
“偷跑到這裡來幹什麼?”
胡麗麗就用同樣伊伊呀呀的語言跟鬼卒對話。
說了一番後,胡麗麗對我說:“果然是偷溜出來的,他說來第二層是想做個享福者。”
我問:“做個享福者?可以嗎?”
“天方夜談。”胡麗麗嗤之以鼻,“一個小鬼卒怎麼可能當享福者?他簡直是異想天開,腦袋被自己的念頭燒壞了。”
我明白了,原來這個鬼卒見我要進內,他就把我拉住了,那番話是央求我帶他進去。
“看來他是把我當成這裡的一員了,或者是個管理者,所以才央求我帶他進內吧?”我分析道。
“沒錯,他溜出來後躲在門樓外的角落裡,等待時機,因爲他一個人是進不了這扇門的,只能靠有人帶着他。”
我忙問:“如果他進不了,那我爲什麼能進入呢?”
“你忘了我們是怎麼跳下來的?”胡麗麗向我投來一眼,眼色頗爲嫵媚。“你以爲我白白抱着你?”
“噢,你抱過我,是不是我身上留下你的氣味了,所以纔可以進這扇大門?”
胡麗麗高興地說我聰明,一下子理解了。
我指指鬼卒問胡麗麗:“那他要進來,也需要你抱一抱他才行?”
“呸,我纔不會抱這個醜八怪呢,再說我就是帶他進去,他也成不了享福者。這裡的享福者都是註定的,如果你沒有這個資格,根本不可能成爲其中一員。”
然後胡麗麗用鬼語伊伊呀呀對鬼卒進行一番勸導。鬼卒起初好像很固執,執意要求胡麗麗帶他進內,但在胡麗麗表情嚴肅的說服下,最後無言以對,默默地沉思一下,從走廊裡跳下去了。
“來吧,小睦,我們走。”胡麗麗向我一擺頭,非常瀟灑的樣子。
我一邊跟着她走一邊稱讚道:“你勸他的樣子好酷啊,雖然我聽不懂你對他說些什麼,但看來是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啊。”
胡麗麗卻忽然停住腳步,回頭看着我,臉上露出一片苦笑:“你這是挖苦我嗎?我對別人說話那麼酷,爲什麼對你說話就一句都沒用呢?”
“不是吧,你對我說的話怎麼沒用了?你現在領着我到地獄裡來,我不是什麼話都聽你的嗎?”
“那不一樣,你現在是希望離開這裡,只有通過我才能找到小判,當然聽我的。可我對你的要求呢,你一點都不想考慮,聽都不想聽。”
我知道她又老調重彈了,只好央求道:“麗麗姐,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等我從這裡出去,找到我的肉身迴歸正常人,再討論你要說的問題吧,我現在都只是個靈魂晃來晃去,哪有心思考慮你那些要求?”
“沒錯你現在是靈魂,但你又不是鬼,鬼是不可能再回人,而你是可以回去繼續當人,你現在答應了我的要求,回去以後就可以做了。好不好?”她還是不死心,一個勁地嘮叨着。
我知道在她面前決不能鬆口,一旦作出承諾就不可更改了,以後想推託就比登天還難,她會死死地粘住你不放。
儘管你現在帶着我找小判,也休想把我感動了答應你的要求,因爲你的要求相當無恥啊。
我不再吭聲,只低頭走路。她也只好不再嘮叨了。
走進第二層的門面,眼前豁然一亮,這裡的環境跟第一層幾乎相仿,也是樹林和草坡,山谷和溪水,鳥語花香,只不過那些古老的城堡已變成一幢一幢的漂亮別墅,而別墅也不是當今人間那樣的水泥磚房,全是古色古香的紅樓,雕樑畫棟,翹檐飛瓦,每座別墅外面的操場上都停着一輛漂亮的馬車。
這幅場景讓人想起西方的油畫,與我們傳統傳說中的地獄簡直天壤之別。
第一眼就給人一種洞天福地之感。
正如胡麗麗所說,那是享福的所在。
草地的中央有一個湖,四條溪流從四個方向彙集到這裡,湖中水非常清澈,可以看到魚兒在游來游去,十分逍遙自在。
湖的一角是荷塘,粉紅的蓮花開在綠葉之上,大大小小的蜻蜓在荷池上飛舞,時不時歇在高高挺出的蓮蓬上。
如果在人間見到這樣的環境,如今可能習以爲常了,頂多認爲這是當下有錢的富人區,不過一想到這裡就是傳說中陰森可怕的地獄,也真叫人難以置信。
我問麗麗姐,這裡真是地獄嗎?
她含笑地說,先不要着急,一層一層看下去,你就知道是不是地獄了。
我聽出她的意思來,越往下才越陰暗,這裡是明麗之處,是屬於福利頂層。
我想知道是哪些人在享受如此好的福利。
可是這裡看不到一個人——或者說一個鬼。
“那些享福者呢?在哪裡?”我問道。
“現在是午夜時分,他們都在別墅裡安睡呢。”
“天這麼亮怎麼是午夜呢?”我不解,以爲她是開玩笑。
胡麗麗介紹說這裡沒有四季,也沒有晝夜,所謂白晝是以冥鍾來區分的,冥鍾一共有兩種敲法,敲一聲就是白天,敲兩下就是夜晚,一旦冥鐘敲兩下,所有的人就要進屋休息,不得在外面閒逛。
“嚯,這算什麼,軍事化管理?”我驚歎道。
胡麗麗一笑說:“無人管理,是大家自願的約束,白天活動了一天,夜裡要讓空氣純靜下來。搞好環境嘛。”
這麼說這裡的享福者素質普遍好高,也許這就是他們能夠享福的一個原因吧。
但我沒能親眼見到他們,總是有點不甘心。胡麗麗告訴我,其實在這裡的享福者,就是在人間時立下過特殊功績的人,但他們不是具有高職位高地位,也就是在人間沒有享受什麼好的福利,但他們卻做出了很大的貢獻,爲某種理想而犧牲,比如以身殉職的,向人施救的,積勞成疾的,度人有功的,總之都是人間的小人物卻品德出衆捨生忘死的,他們的陽壽本不該絕,但由於過度的付出被迫壓縮而早逝,死後就被安排在這裡,享受美好日子。
我讚歎道:“這是對他們品德和過於付出的補償吧,看來地獄也是人性化呀。”
“這叫善有善報。”
“地獄也講究善報惡報的?”
“怎麼不講究?地獄本來就是審判之所,懲惡揚善嘛。”
我很想趁機提醒她一句,那就別再做惡事了,多多行善吧。不過又一想她這個女鬼好像已經逃過了審判這一關,如今的她是不受地獄束縛,甚至不屬於地獄之鬼,而是超出地獄了。
我問她,地獄之外似乎還有場合,比如我們最初穿過墓道到了一片谷地,那裡有很多殘女,還有我被穆桂英拉下水,到了水潭那邊又見到很多溺女,而當我從洞口跑出來到了弱水河邊,經過彩虹橋,碰上我太公太婆和爺爺奶奶,好像又是另一片區域。那麼地獄究竟屬於什麼區域呢?
胡麗麗說:“你說的那些其實就是陰間,地獄只是陰間的一部分,陰間可大了。”
我問道:“可我們通常提到的地獄,好像就是陰間了。”
“那是人們的誤解,陰間是很複雜的,地獄只收容了很少一部分亡靈,而大多數逃脫了地獄之手跑到陰間其他地方去了。”
“那不是更有自由了嗎?”
胡麗麗咧咧嘴,“自由?那也是有代價的呀。不進地獄,就休想輪迴了,永遠在陰間遊蕩。”
我大吃一驚,急忙問:“那你的意思我太公太婆和爺爺奶奶也是不得輪迴了?”
“你都看到他們了,說明他們還在陰間,沒有轉世投胎。”胡麗麗說,“不過他們也沒受苦,因爲生前勤勞質樸,與世無爭,所以死後既沒有下地獄受審,也沒成孤魂野鬼,是到了平安谷,在這裡有衆多像他們一樣的,安安寧寧地過着,倒也不虧了。只是他們一見到你,才喚取了凡間記憶,如果你回不了陽,他們就要永無寧日。”
胡麗麗說到這裡問道:“好了,第二層也給你介紹了,現在想不想去欣賞第三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