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月後。
城外百花宮。
夜幕初升,整個大廳燈火通明。
我焦急的來回踱步,不住的往外看,香雪見我如此,忙安撫道:“夫人且坐着吧,左不過也就這幾個時辰的事,夫人不必着急。”
我也不回答她的話,心裡正是七上八下。
正當此時,遠遠的就聽到香巧的聲音,她跑着入了大廳,氣喘吁吁道:“夫……夫人……香月……香月回來了。”
我忙出門相迎,纔剛跨出幾步,香月已風塵僕僕到了我跟前,跪地服身道:“夫人……”
我哪裡管這些,忙着令她起身,“如何了?”
許是一路奔波,未曾停留,她的額間沁滿了汗水,她擡手抹了把,爾後道:“回夫人,皇后娘娘……生了……”
我大氣都不敢出,只等着她說下去。
她喘了一口氣,臉上一笑,道:“生的是皇子。”
此話一出,我舒的鬆了一口氣,身子一軟,香雪忙扶了我在旁坐了下來。
香雪替我倒了杯茶,亦是眉開眼笑道:“也不枉夫人擔心了一日,眼下可算太平了。”
我接過水,宛然一笑,應道:“是啊,這樣一來,大家都好了。”
復又想起安景塵來,便是擡眼朝香月問道:“公子人呢?何時回來?”
香月道:“我急着趕回來告訴夫人這個好消息,眼下還需得再趕回去,小皇子剛出生,宮中事情實在太多,加之陛下仍舊沒有好轉,所以……恐怕公子還要多留兩日替皇后娘娘穩住朝野,夫人不必着急,待得事情安定了,公子會立馬回來的。”
“是啊,夫人不用擔心,公子很快會回來的。”香雪忙着接到。
我輕唔了一聲,點了點頭,爾後對着香月道:“那既然如此,你就先回去吧,如若有事再及時來告訴我。”
“是,夫人。”香月點頭應下,轉身出了大廳,瞬間隱沒在月色中。
“夫人……”
我朝香雪擺了擺手,道:“你且去瞧瞧小姐可是睡着了嗎?”
“夫人……”
“且讓我一個人待會吧。”
香雪還想說些什麼,一旁香巧忙拉了她,道:“夫人,那我們就先下去,夫人若有什麼需要再來叫我們。”
我點了點頭,她們便慢慢退了出去。
我起身跨出大門,正對着皎潔的明月,不覺嘆了一口氣。
回想起這兩個月,實在是有些驚心動魄。
對,我沒有死,我還是我,只是我也已經不是‘我’了,我不知道該怎麼形容這種感覺,就好像有一天從夢中突然驚醒了,只是,因爲夢太久太長,已至在醒來的那一刻,我甚至分不清這是現實還是依然是夢。
伸手撫上臉面,這張臉,是我的卻又不是‘我’的。
俯身對上庭中那一潭清池水,水中印出一張熟悉又陌生的臉面,時至今日,我依然還有些恍惚,在自己身上,竟會發生這般離奇的事。
那日‘蘇羽歌’自殺,我已經做好魂魄離身的準備,甚至因此已絕望,若老天憐我,或許我還可以回到現世中去,若老天不憐我,那我必只有魂飛魄散這一條路可走。
卻不想,老天給了我第三條路,也是……最好的一條路。
據安景塵所述,那日我魂魄離身,肉身暴露在空氣中,很快就消失了,他用白凌的血封住了我的魂魄,爾後將我運往百花宮,封在寒冰潭中,每日以白凌之血餵養,直至七七四十九天後,我終於醒了,然而此時我的魂魄所在的肉身卻已經大變樣,我找回了屬於我自己的身體,自己的這張臉,所以,我非但沒有因此回到現世,甚至於一併回到了真正的自己,這張臉就是最好的證明。
自從擁有‘蘇羽歌’的身體之後,我甚至已經忘了自己原來長什麼樣,這一個多月來,我一直在努力的適應現在的自己,好在……一切都很好,就好像那些事情從未發生過一樣。
只是,我換了臉面,便難以面對安景塵,他卻絲毫不在乎,他甚至比我來的都要高興,我還記得當他看到我這張臉的時候,興奮的將我緊緊擁入懷中。
“我終於知道很久以前我夢中那個模糊的人是誰了,原來就是你。羽歌,這纔是真正的你,真正屬於我安景塵的你。”
想起他說過的話,我就又想笑又想哭,感謝上蒼將他帶到我的身邊,陪着我,守護我,這是我這輩子遇見的最美好的事。
等到半個月後我的身體機能大體恢復,他便娶了我爲妻,如今我可以正大光明的待在他身邊,不必忌諱什麼,不必擔心什麼,所有的事情看似都平靜了。
然而,宮中卻還是風波不止。朝堂之上的一衆官員死的死,傷的傷,跑的跑,已所剩無幾,雖然外敵並不敢肆意傾亂,只是朝野不安,人心不穩,終非長策。
在無路可退的情況下,安景塵只能守在宮中,以免事態更加嚴重的發展下去。
忘魂酥的毒已經發揮到極致,安景涼甚至已經昏迷不醒,寧清月有好幾次險些因爲傷心而母子不保,好在有寧清舞陪着,才艱難的熬到了待產之日,今夜,皇子出生,我是大大鬆了一口氣,至少,安景塵的肩上不必再有負擔,即便是要輔佐皇子登基,也好過他來接下這社稷。
如此看來,想要十分遠離皇宮,似乎並不可能,只對現在的我而言,已經沒有那麼多的奢望了,只要如今還守在我身邊的人都能平安,要我怎麼樣我都沒有怨言。
忽想起哥哥來,那日我醒來後,哥哥與我說了好半天的話,最後他將靈珠託付給了我,而他自己仍舊浪跡天涯去,做他一直想做的事。
“羽歌,你雖不是我的親妹妹,可在我心裡,你和死去的她還有云瑤一樣,我不再因爲雲瑤的死恨你怨你,或許這也是她的命。你知道嗎?當你魂魄差一點消散的時候,我恍然就醒悟了過來,原來在我心裡,你比她們都要重要。我想起你爲我做的事,爲雲瑤做的事,爲蘇家做的一切犧牲,說到底,是我對不住你,是我該同你道歉。如今,你也有了一個好歸宿,我相信王爺一定會對你很好,而我,也到了離開的時候。只是我不放心靈珠,她在紛亂戰爭中好容易活了下來,我卻無法護她平安,如今只有你纔可以給她一個幸福的家,如果可以,請把靈珠當做是你自己親生的孩子吧,永遠也不要告訴她,關於她的身世,關於她的父親母親,就讓她像個普通的孩子一樣,快快樂樂的長大……我的心願只有這一個,請答應我好嗎?”
這是哥哥走之前與我說的一段話,就是他不託付於我,我也會好好照顧靈珠,那是沈蓉表姐和成親王留下的唯一的孩子,我如何能不照顧她呢?
只是,我不想哥哥再跌沛流離,然我勸不住他,他在第二日的早間就離開了,一併讓人將靈珠送到了百花宮。
第一次看到靈珠,就好像看到了自己親生的骨肉,我忍耐不住,抱着她痛哭,小小的她像是感應到了什麼,也與我一道哭起來。
從此以後,她便是我蘇羽歌的孩子,是這百花宮的小姐,這一輩子,我都不會再讓她受到半點傷害。
回憶過去,眼淚怎麼都止不住,我緩緩擡起眼來,看向高掛的明月,一抹心酸又幸福的笑意浮在眼角。
老天,謝謝你給我蘇羽歌留下這樣美好的結局,我一定會好好珍惜這來之不惜的幸福,也會用盡全力去守護它。
身後傳來腳步聲,下一秒,一襲披風披上了我的肩頭,我轉頭看去,卻是劉嬸。已有將近兩年時間未見,她卻一如我初來百花宮時那般溫柔相待。
“嬸嬸……”
“夫人可是又想起以前的事了?”
我點了點頭,轉而又看向天際,感慨道:“嬸嬸,你說命運多捉弄人啊,如果當初我不離開這裡,或許就不會有這麼多波折了,兜兜轉轉這麼多年,我卻還是回來了,我可真是傻呢……”
“雖說如此,然夫人到底還是回到公子身邊了,雖然中間發生了很多意想不到的事,可是隻要結局是好
的,那也就沒有什麼關係了。”劉嬸輕撫着我的臂膀,語重心長道,“嬸嬸我是自小看着公子長大的,這一路而來,公子心裡的痛心裡的孤單寂寞嬸嬸都看的一清二楚,其實嬸嬸啊,還要謝謝夫人你呢,若不是你,公子也不會消除對太妃娘娘以及陛下的芥蒂,夫人沒發現嗎?公子現在可比以前笑的多了……”
我轉頭對上嬸嬸滿含笑意的臉面,心裡不覺一暖,所有的人都未曾因爲我的改變而遠離我,反而都還是一如從前般待我,這樣的感情是我現世中最缺少也是最渴望的。
劉嬸替我拉了拉披風,笑着道:“好了夫人,夜也深了,你的身子還沒有完全康復,萬不可在外頭待得太久,還是先去歇着吧,其他事情等到明日再說。”
我點了點頭,由她扶着入了屋中。
香雪服侍了我卸妝更衣,我想起靈珠,便是問道:“小姐可怎麼樣了?還哭鬧嗎?”
“夫人放心,先前我去瞧過了,小姐正同白凌玩的高興呢,纔剛有了睏意,香巧便照顧她睡下了。”
我放心的點了點頭,香雪放下帷帳,只留了一盞燈燭在外燃着。
我躺在寬大舒適的大牀上,睏意漸次襲來,不覺睡了過去。
待得翌日醒來,日頭已然高升。
我忙喚了香雪服侍我起身,急急問道:“怎麼也不叫醒我,都這會兒子了,小姐醒了嗎?”
香雪笑道:“夫人這心裡啊裝的可都是小姐,您放心吧,劉嬸正帶着小姐在花園中玩呢。夫人先用了早膳再過去吧。”
我儘量不去想安景塵,如今宮中還不知是何局面,我也不便催他回來,如今能做的就是在這百花宮耐心等着他。
用過早膳,我走至花園,果見劉嬸、劉叔以及香巧等幾個丫鬟在亭中陪着靈珠玩鬧,因着這幾日調養,靈珠的氣色也好了些,粉粉嫩嫩的臉蛋是像極了沈蓉表姐,長大了必然是個大美人。
趴在一旁的小白看到我,忙的晃着腦袋跑到了我身邊,我低身摸了摸它的頭,它便安靜的伏在了我腳邊。
要不是小白,我哪裡還有今天,說起來,它纔是最大的功臣呢。
“夫人,您醒了。”香巧看到我,忙轉過身來喚我。
我緩緩上前幾步,靈珠看到我,便是咿咿呀呀的朝我伸手,急着要到我懷裡來。
“靈珠,來,孃親抱抱。”邊說邊接過了劉嬸手中的靈珠。
“這小姐可粘夫人你了,一看到你啊,什麼人都不要了。”劉嬸嬉笑着說道。
我看着懷中的靈珠,她如今還不滿兩週歲呢,也還不會說話,只知道咿咿呀呀的學語,每次到了我懷裡就黏住了,任誰抱她哄她都無用,便是安景塵來了,也難從我手中把她抱走。
我想,這便是我同她之間的母女情分吧。
“娘……”靈珠張開櫻桃小口,朝我嘻嘻一笑,稚嫩的聲音從她嘴裡傳了出來,到了我耳裡。
我登時一愣,還未反應過來,劉嬸便是一拍手,喜道:“呀,小姐會說話了,夫人,小姐叫您娘了……”
我看向靈珠,她似什麼都不知,舉着手中的小玩具嘻嘻笑笑的擺弄着。
“是啊是啊,我也聽見了,小姐真的會說話了,她開口說的第一句就是叫夫人娘呢。”一旁香雪及香巧亦是興奮道。
我是聽見了,只是因着太突然,聽得不甚清楚,我握住靈珠的小手,緊張的朝她問道:“靈珠,你剛剛叫娘什麼了,你再叫一次,再叫一次讓娘聽聽……”
靈珠歪着頭看着我,張了張嘴,奶聲奶氣道:“孃親……孃親……”
這回真的聽清楚了,我激動的差點哭了,一把將靈珠抱緊,她會叫人了,她會叫我孃親了!
“這可是件大喜事,待得公子回來,一定要告訴他。”香巧激動的跳起來。
劉嬸亦是紅了眼,輕撫着我的後背道:“夫人也算苦盡甘來了,以後小姐定會好好孝順夫人的。”
我哪裡圖她這些,只是初爲人母,孩子的第一聲孃親到底也是讓我能喜悅很久的事情。
正說笑間,忽見有丫鬟跑着過來,待得到了我身前方纔服身說道:“夫人,有客到。”
我微微一愣,客?會是誰呢?
因着靈珠不願離開,故此我只好一併抱着她去了前廳。
遠遠的看到廳中站着的人,我不禁一喜,加快了腳步入了內。
“蘇姐姐。”
“蘇姑娘。”
來人正是寧清舞、寧玄寒及孫語菱。
“來人,快上好茶。”我忙着命他們坐下,爾後問道,“你們怎麼來了?”
想着寧清月纔剛生產,他們應該在宮中陪着她纔是啊,怎麼反倒來了百花宮?
寧清舞卻也不回話,只看到我懷中的靈珠,忙的上前來,“呀,這可是靈珠嗎?長的好可愛,來,讓我抱抱。”
靈珠卻是往我懷裡一縮,寧清舞尷尬一笑道:“怎麼還怕我呀?”
我忙擺手道:“不是……她呀每次到了我懷裡就不願走了,就連劉嬸香雪香巧她們也要哄好久才能抱走,所以不是怕你……”
寧清舞方纔宛然一笑:“我說呢,我長的這麼可愛,哪有小孩子怕我的呢!”說罷,還不忘吐了吐舌。
我噗嗤一笑,懷裡的靈珠亦被她逗笑了,咯咯笑起來。我轉而看見寧玄寒遲遲疑疑的,似是有話要說,便是喚來一旁的香雪,爾後對着靈珠道:“靈珠,香雪帶你去和小白玩好不好?孃親做完了事再來陪你。”
靈珠嘟着嘴看着我,愣是不放開我的手,劉嬸忙上了前,哄道:“小姐,你看小白還在外面等你玩呢,我們去和劉伯伯一起玩捉迷藏好不好?”
靈珠轉頭朝外看了看,小白配合的耷拉着腦袋趴在門口,一雙眼睛委屈的轉着,靈珠這才放開了手,咿咿呀呀的說了幾個字,我忙示意了劉嬸,方纔將她抱了出去。
眼見劉嬸已經出了大廳,我才轉而對向他們三人,道:“可是有什麼事嗎?”
“蘇姐姐,哪裡有什麼事嘛,只是路過來看看你,順道也來瞧瞧靈珠。”
我掃了他們一眼,打斷道:“你二姐姐纔剛產下皇子,你們不在宮中陪着她,反倒有空來百花宮……說吧,可是她派你們來的。”
我能想到的,也只有這個了。
許是被我猜中,寧清舞不安的抓了抓頭髮。
寧玄寒舒了一口氣,道:“還是什麼都瞞不過你的眼。如你所說,確實是二姐讓我們來找你的。”
“所爲何事?”其實我大體知道寧清月想要說什麼,只是,她如今已是漓月國的皇后,而我,卻再也不是從前的那個人,所以對於她的請求我實在沒有任何答應的理由。
“陛下的病情甚重,果真已經熬不過一個月了。如今皇子雖然出生,可要坐穩皇位實在太難,眼下也唯有淮南王能幫助她渡過難關。所以二姐要我們過來,求蘇姑娘一件事……”
“你們不必再說了。”我低眉打斷了寧玄寒的話。
“蘇姐姐……”寧清舞至我跟前,蹲下身子,握上我的手,滿眼祈求,“蘇姐姐,我知道你在經歷了那些事情後,極力想要遠離皇宮,你的心情我很能理解,可是……眼下的情況並不十分樂觀,還請蘇姐姐能伸手援助,只要渡過了這個難關,姐姐和公子就當真不用再踏足皇宮半步,以後再遇到什麼難處,二姐姐也會一力承擔,絕對不會再來打擾姐姐和公子……”
“小舞……”我擡眼看向寧玄寒,輕嘆了一口氣,“她到底想要我和公子做什麼?”
寧玄寒回道:“如今朝野上下有用的人實在太少,陛下又不知何時會……二姐姐只希望在皇子三歲之前,王爺可以暫時代爲理國,並挑選能人異士來輔佐皇子,可是……王爺並沒有同意。二姐姐想,或許王爺是因爲顧及到蘇姑娘你,所以才拒絕,所以二姐姐讓我們過來一趟,代她請求你這件事,如今,只有蘇姑娘你……可以說服王爺了。”
“蘇姐姐,二姐姐她也是沒有辦法了
,若不是爲了江山社稷,恐怕陛下一走……她也會隨之而去……姐姐就當可憐可憐同爲人母的她吧,救救二姐姐,也救救剛出生的小皇子,蘇姐姐,求你了。”
寧清舞砰的跪了下來,我忙拉她起身,她卻搖着頭不起來,“姐姐若是不答應,我就不起來。”
“你……”
我咬着脣看着她,應也不是不應也不是,到底要我怎麼樣纔好?
或許是寧清舞最後的一句話說動了我,同爲人母的心,我又哪裡能不瞭解呢?
這日,他們三人皆在百花宮住了下來,翌日一早,我便帶着香雪隨他們回了皇宮。
這是我回到真正的自己後,第一次踏入皇宮,有種熟悉又陌生的感覺,遙望着四壁高聳的城牆,我的心卻沒有先前那般壓抑,或許是知道了自己不用再被禁錮在此,又或許是將自己當成了一個局外人,彷彿這周遭的一切與我再沒有任何關係。
沒有去見安景塵,而是直接到了寧清月的傾香殿。
產後的她虛弱無力的躺在牀上,殿中上下宮人內侍不少,卻都是些新面孔,恐都是些新進的人。因着寧清舞的身份,我們不多時就入了內室。
擡眼瞧見一個熟悉的人迎了出來,卻是錦繡。
因着我變了臉面,她並不曾認出我來,只服身朝了寧清舞道:“五姑娘來了。”
“二姐姐怎麼樣了?”
“皇后娘娘纔剛喝了藥,正着奴婢去看小皇子,五姑娘既然來了,就進去陪娘娘說會兒話吧。”
“你去吧。”寧清舞說着,擡腳往內室去,我跟在她身後,經過錦繡身邊之時,她不禁擡眼看了看我,我只朝她微微點了點頭,便忙加快步子跟上寧清舞,只仍舊覺得身後那道目光不曾離開。
“二姐姐,你看看,誰來了?”寧清舞走至她牀前,拉了我上前,說道。
因着寧清月是不曾見過我的真顏,故此她只微微瞥了我一眼,便轉而看向寧清舞,有氣無力道:“我不是,讓你去百花宮找蘇姑娘了嗎?她人呢?”
寧清舞環顧了下週遭,伏身至她耳邊,細細說了幾句,寧清月眼眸一擡,忙看向我,因着一激動,一連咳了好久才止住。
她大手一揮,對着周圍的宮人道:“都先下去吧。”
待得一室宮人走盡,她方纔就着寧清舞的手直起了身子,爾後看向我,道:“你終於,來見我了。”
我在她牀前的椅子上坐了下來,看着她瘦弱的身子,微微皺了皺眉,道:“你這個樣子,可還怎麼照顧小皇子,還是要快些好起來才行。”
她撇嘴一笑,“你不怪我嗎?”
我一愣,爾後淡然一笑道:“我何以要怪你?如今我已不是當初的我,所以你不用說這些。我大體明白你的意思,也知道你現在的難處,好,我可以替你說服公子,只是……只有三年,三年之後,不管皇子能不能勝任,不管你所處什麼境地,我和他都不再插手。”
她伸手握上我的,不斷點頭,眼中含淚,“好……三年,只要三年,果真你能和王爺留下,我寧清月會一輩子記得你們的恩典,我替小皇子謝謝你們,也替陛下謝謝你們……”說罷,她竟靠在牀沿朝我磕起頭來。
她這個樣子,是我從前從未見過的,竟不想那樣高傲的一個人,也會被局勢逼迫成這樣,想起還嗷嗷待哺的皇子,我到底是有些不忍心,忙着命她起身,忍了淚道:“那你就聽我的話,不管陛下怎麼樣,你都要好好活下去,你還有小皇子,還有陛下託付在你手中的漓月江山,你一定要撐住,一定要好起來,知不知道?”
她終是忍不住,大約是想起安景涼來,一發便不可控制。直至眼淚流盡,她方纔看着我,遲遲疑疑的帶着懇求的語氣道:“你……你要去看看陛下嗎?陛下他……他心裡一直惦記着你,便是毒入骨髓,他也想再見你一面,你能……能去看看他嗎?”
我去見安景涼?我能去嗎?
正當我忖度之時,宮人跌跌撞撞的入了內,神色慌張,“皇后娘娘,不好了,陛下他……”
我同她轉頭看向那宮人,滿面驚色,寧清月急火攻心,噗的噴出一大口血來。
“二姐姐……”寧清舞驚的大呼出聲。
宮人慌忙請太醫,傾香殿紛亂無章。
寧清月卻顧不上這些,慌忙自牀上下來,扶上我的手,氣喘道:“快……快隨我一起去見陛下……”她擡眼看向我,蒼白的臉面上掛滿眼淚,“就當我求你了,和我一起去見陛下吧。”
我終是應了她的請求,同她一起跌跌撞撞的趕往長秋殿。
此時殿中來來往往全都是人,安景塵站在大殿中,見到我的時候也不驚訝,想必是早有人通知了她。
“皇后娘娘……”
“王爺,陛下怎麼了?不是之前還好好的嗎?怎麼突然……”寧清月一把拉住安景塵的衣袖,大聲問道。
安景塵抿着雙脣,眼中佈滿血絲,他無力說出半個字來,只是搖頭。
寧清月腳步凌亂的往內室中去,我緩緩上前,直至安景塵身前才止步,也不知要說什麼,只是相顧無言,默默的站着。
也不知過了多久,寧清月由着宮人扶着出了來,她看到我,猛然間朝我身前跪下,“求姑娘,去見陛下最後一面吧。”
我伸手拉她起來,她卻搖頭不起,我無奈的嘆了一口氣,看向安景塵,他朝我微微點了點頭,我深吸了一口氣,終是一步一步往內室中去。
及至到達安景涼麪前,我看着躺在牀上滿面慘白的人,心裡不知是何滋味。這個男人也曾陪我度過了很多日子,他對我的溫柔,對我的霸道,對我的狠烈,那些過往就如電影一樣自我腦中放過,我恨過他,怨過他,也憐過他,體諒過他,此時他將徹底閉上雙眼,我的心頭卻突然涌上一絲苦澀。
他緩緩睜開眼,看到我,眼神一愣,爾後閉上眼,過了半晌,復又睜開。
“你……”他緩緩擡手,只是大約沒有力氣,才擡起又倒了下去。
我忍住眼淚,嚥了口口水,方纔艱難開口道:“陛下……不是要見我嗎?我來了,我是……蘇卿。”
這一聲‘蘇卿’喚起了他的記憶,他眼角流出淚來,爾後看向我,勉強揚嘴一笑,“你是……蘇卿?”
我極力想要控制住眼淚流出,卻終是忍不住,只任着眼淚從眼眶中滑落,點頭道:“是……我是蘇卿。陛下可有話,要同我說的嗎?”
他苦笑着慢悠悠艱難的說道:“蘇卿,朕……朕對不起她,對不起她……”
他來來回回只有這一句話,眼神也沒了焦點,不知看向何處。我卻因爲那句話哭的不能自已,我等這一聲對不起等了多久,爲何偏偏他到了彌留之際才願意說出來?如果他能及時知道自己的錯誤,那這些悲劇或許就可以避免,也不會因此着了太后的魔道。青煙、杜姐姐、雲瑤、乃至沈蓉表姐、安公主……這些人就不會無辜的死去。
“爲什麼……爲什麼……”
他的眼睛漸漸的閉了上,口中的聲音也漸次的小了,直至那本要伸出的手在半空中忽然垂了下去,我終是忍不住嚎啕大哭。
“朕是皇帝,在朕心裡,漓月國百姓的性命是最重要的。朕既然坐上了皇位,自然有守護江山社稷的責任,若有人危及到社稷安定,便是朕的敵人,不管付出什麼代價,朕都不會任他們逍遙。”
皇權,使命,便爲了這天下社稷,犧牲了無數人的幸福,乃至性命,及至此時此刻,卻再無後退之路,只有堅守下去,方能一世長安。
公元470年,農曆六月十二,漓月國第三任國君安景涼於申時三刻薨於建章宮長秋殿,享年二十五歲。屆時,由淮南王安景塵代理監國,輔佐太子直至其三歲登基,另任命御劍山莊少莊主寧玄曦爲太子太傅,莫習凜爲御林軍統領一品大將,寧玄寒爲禮部尚書……
安景塵雷厲風行,朝堂大興整頓,加上御劍山莊坐鎮,朝野無人再敢喧囂,直至一年後,方纔全面安定下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