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間時分,安景涼果然來了,只是面色卻不大好,自打入了鴛鸞殿後,緊皺的眉頭就沒有鬆開過。他不說,我也不便相問,便只安安靜靜的同他用完了晚膳。
宮人撤去飯菜,上了茶水,我同他二人在暖閣內坐了下來,他斜斜的靠在一側,揉了揉眉心,似乎很疲憊的樣子,我想起早前衆官員去建章宮議事,難不成又出了什麼動亂嗎?
“陛下近來可是累着了?”一面替他取了墊子,一面柔聲道。
他睜開眼來,看了看我,微嘆了口氣,復又拉了我在旁坐下,應道:“倒不是累着,不過是有些事情太過棘手了些,着實頭疼。”
雖想要問出口,可後宮不得干政,我便只好淺笑着道:“陛下今夜既來了鴛鸞殿,暫且就不要想那些頭疼的事了,好好歇息會吧。”
他取過茶水淺酌了一口,道:“不提這個了,朕瞧你今日氣色不錯,太醫查過可有何不妥沒有?”大約是因爲知道我身子一直沒有康復的緣由,自打知道我‘有孕’後,他便每日都要問上好幾遍,即便人不來,也要派吳庸來問。
我倒是不知他果真是想要孩子還是隻是假裝的,只是想起這不過是個謊言,到底我有些不安,便是隻尷尬的輕笑道:“陛下放心,臣妾身子無礙,太醫每日都會來把平安脈,怎可能不妥呢?”頓了頓,復又想起他要出宮一事,便是轉了話題道,“陛下打算何時攜香夫人出宮回江都?”
安景涼抿了抿脣,應道:“大約也就這幾天的事了,只是早前並不知你有孕,如今想來將你獨自留在宮中,實有些不妥,倘或帶你一起出宮,宮中又沒了人……”
他有些猶豫不決,我便打斷道:“陛下何須顧及臣妾,如今後宮也沒有爲非作歹的人,況且,還有榮賢貴妃,有她在,臣妾也不會太操勞。陛下且安心去吧,既是已經答應了香夫人的,倘或陛下因臣妾而變了卦,叫香夫人失望,可叫臣妾如何心安?”
安景涼沉默了良久後終是點了頭,“也罷,朕也不過出去幾日,那就有勞蘇卿了。只你切記如今你是有身子的人,萬不可思慮太重,有什麼事儘管吩咐莫習凜去做,朕讓他留在宮中保護你。”
我微微一愣,卻是沒想到他會將莫習凜留下來,我總覺得他留下他並不是爲了保護我這麼簡單,這宮中沒了楚世吟,可還有誰會來害我?安景涼他知道些什麼,又在擔心些什麼?或者,難道我暗地裡做的事他已經洞察了嗎?再者,莫習凜之前出宮,到底找到安景塵沒有?這卻是我心頭一大擔憂的問題。
“好了,不說這了,今夜朕留下來陪你,咱們也有好些時候沒好好說說話了。”
我自不敢推卻,便是應了下來。
入夜後,我與他和衣躺下,他輕擁我入懷,沉重的呼吸聲在我頭頂響起,我一動不動的蜷在他懷裡,雖有些疲乏,然每次只要有他在我身邊,我的神經就不敢放鬆,是以饒是腦袋生疼,卻是不敢入睡。
其實我心裡有很多話想要問出口,只是事情已經過去這麼久,再提起那些只會徒增彼此之間的尷尬。可是不知爲何,即便他待我溫柔如初,即便他力排衆人保住我的性命以及皇后之位,可在我心裡,他卻依然叫我不敢親近。
我一直不知道他對我的感覺是什麼樣,別人說的再多,我卻絲毫感覺不到。直到那日聽見他和寧清月之間的談話,我才明白過來,原來是因爲我的身份,是因爲他將我當做了啓明星,所以才竭盡所能將我留在他身邊,只因他這皇位是踐踏了多少無辜性命才得來的。或許他留我在他身邊,不過只是想說服他自己,讓他自己心裡好過些罷了,可事實如何,其實他再明白不過,即便當初太子的死和他並無直接的關係,可說到底,倘或沒有他,太子興許就不會死的那麼慘。
這般說來,他也不過是個可憐人,這麼多年被這件事情攪得夜不能寐,心無法安。可是,他爲此殺盡了身邊所有的人,這天下只剩了他一個,就算他可憐,卻也不足以掩蓋他手上染的鮮血,不足以無視那些無辜人的性命。
而我,在他身邊苟且偷生,只爲了能有朝一日離開這座城池,能和安景塵在一起。
思及安景塵,心中方纔升起的對安景涼的可憐也消失的蕩然無存,我怎能再去同情他呢?倘或不是他,我又何須要受這番相思之苦,安景塵也不會淪落到不知身在何處的地步。
微嘆了一口氣,神經越發的緊繃起來,在他身邊小心翼翼謹慎拘束的日子什麼時候才能結束?
“蘇卿有心事?”
耳畔傳來他低聲問話,我忙回了神,稍稍動了動有些許麻木的手臂,淺淺應道:“沒有。”
他沉默了半晌,爾後輕拍着我的後背,道:“那爲何嘆氣呢?”
我低垂了雙眸,一時不知該作何回答,其實我心裡想的,難道他果然不知嗎?他既當做不知道,如今又何必要問。
不覺苦笑了一聲,他拍着我後背的手指微微一停,爾後說道:“很多事情都已經過去了,朕只想着你和朕的現在和將來,只是看來蘇卿你還念念不忘着過去,以至從未真實的面對過朕……”
我眼眸一擡,他這寥寥數語,卻是說中了我的心事,我無語相對,只覺得有些許可笑,彼此心知肚明,卻是誰一直在排斥着面對我的真實,如今倒說是我的不是?念念不忘過去的人,又何止我一個?倘或不是,那他又何以要千方百計想找到安景塵?
“那陛下呢?可有真實面對過臣妾嗎?”
頭頂他的呼吸依舊沉重,我以爲他不會再回答半句,顯然這樣的問話太過赤裸裸了一些,帶着幾分質問的口氣,依着他的性子,必然不會理會。我也已經做好結束這個話題的準備,近來發生的事情太多,我已經不想和他在這個問題上糾纏下去,他暗地裡做他的事我就當不知,可我也會按照自己的計劃走,他卻也不能隨意來阻止我。
這般想着,便是輕舒了一口氣,緩緩閉上了眼,再不想開口。
半晌後,他輕動了動身子,爾後帶着幾分無奈道:“罷了,是朕多嘴,就不該提這些……你也困了,且睡吧。”
終究,他還是沒有對我敞開心扉,沒有將他正在做的事告訴我,那我也沒有理由對他和盤托出,下毒一事也好,暗中尋找安景塵也好,假懷孕以引出榮霜也罷,這些,他也不需要知道了。
月光透過窗櫺照進來,一室柔和,此後,彼此再未開口,滿室安寧。
濛濛之間睡意襲來,方纔闔上眼眸遁入夢中,耳畔卻是隱約傳來嘈雜的說話聲。還未等我睜眼起身,安景涼已先我一步擡了身子,伸手掀開帷帳,朝外喚了一聲。
聽得宮人小步入內的聲響,我忙一同起了身,說話之聲便愈加清晰起來。
我皺眉朝外看去,見錦繡急急的走了進來,身後跟着一個宮人,我定睛一瞧,卻是傾香殿中的人。
一抹不安襲上心頭,那邊安景涼已起了身。
“怎麼回事?”
錦繡至跟前服身道:“回陛下,回娘娘,是傾香殿的宮人,說是有急事稟報,驚擾了陛下和娘娘安歇,還請陛下和娘娘責罰。”
若說是別人也罷了,然白日裡我方纔同寧清月冰釋前嫌,這會兒子她明知安景涼夜宿鴛鸞殿,必不會巴巴的派了宮人來,只能說明她果然出了事。心頭不安越發濃重,我想起榮霜,眼下她一心以爲我有孕,難道,她等不及了,想要出手害寧清月腹中的孩子嗎?
“到底出了何事?可是香夫人身子不適嗎?”安景涼坐在牀沿上,朝了那宮人問道。
“回陛下,夫人她晚間還好好的,纔剛躺下就突然嘔吐起來,奴婢們原本以爲是積食的緣故,只是想起夫人近來胃口不大好,晚膳不過只是喝了一碗粥罷了,故此奴婢們不敢怠慢,趕着去請太醫,太醫診後……卻說……”
“說什麼?”安景涼厲聲打斷了她的話。
“太醫卻說,夫人的症狀乃中毒之狀……”
“什麼?”安景涼猛的站起身來,滿面錯愕。我亦因此話一愣,爾後想起自己的揣測,難道果然被我猜中了嗎?
我忙一同起了身,朝那宮人問道:“那現今如何了?夫人和腹中的孩子可無礙?”
“回陛下回娘娘,好在太醫及時趕到,如今已無大礙,只是夫人嚇得不輕,還請陛下趕去傾香殿看看夫人才好……”
宮人顯是怕得罪我,是以越說越是小聲,也不敢瞧我們,只低低的垂着腦袋不敢動半分。
錦繡在旁不知該說什麼纔好,便只不安的瞧了瞧我。
安景涼抿着雙脣,聽聞已無大礙頓時鬆了口氣,爾後擺了擺手,朝那宮人道:“既已經無礙了,你且先回去吧,好生照顧好夫人,朕今夜在這陪皇后,明日一早再去瞧她。”
宮人咬着脣,也不立時走,只擡眼瞥見安景涼的神色,只好不情願的起了身,“是,奴婢這就回去。”
她低着頭正欲退出去,我上前一步,喊住了她,吩咐道:“等等。你先回去好生照顧夫人,就說……就說陛下待會就去,要夫人不必害怕,凡事有陛下做主,必然會替她討一個公道。”
宮人擡眼瞧了瞧我,得不到安景涼的允准,她顯然不敢輕易應下來。
我撇了撇站在一側的安景涼,只見他眉頭緊鎖,雙脣緊抿,便是柔聲又道:“去吧。”
錦繡拉了拉她,她方纔服身道:“是。”
兩人退下後,我回身至安景涼身側,淺聲道:“陛下還是去瞧一瞧吧,太醫既已查明是中毒,那必然是有人從中動了手腳,陛下可不能當沒事發生一樣。”
安景涼看了看我,應道:“這宮中已沒了楚世吟,誰還會動這歪心思,來害朕的皇子?”
我雖有懷疑對象,可此時卻不能
說,便是沉默了半晌,道:“這個,臣妾也想不出來,此事還要由陛下去查明。後宮如今雖只有寥寥幾人,可難保有人眼紅,做出傷害龍嗣的事情來,她既下的了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如今是香夫人,恐怕下一個就是臣妾了……”
緊皺眉頭住了嘴,倘若果然是榮霜下的手,她自然不會害我,可若是她已聯合了楚言,那就保不定了,便是她沒有這個心,那楚言呢?
“你放心,此事朕一定會嚴查,朕倒也想看看,到底是誰在居心叵測,到底是誰一而再再而三的挑戰朕的耐心。”
我見他應了下來,忙喚了錦繡入內,替他穿戴好了衣裳,他便匆匆離了鴛鸞殿,往傾香殿去。
錦繡扶了我在旁坐下,不安道:“娘娘要不先躺下歇息吧,陛下此去……大約是不能來了。”
我遙望着零零散散只有幾顆星星的夜空,不覺長嘆了一口氣,點了點頭,重又躺回牀榻,帷帳落下,我卻再無半點睡意。
想不到榮霜這麼迫不及待,她又如何能肯定我‘懷’的就是一個皇子呢?她一心想要挾天子以令諸侯,在沒有確保天子所在之時,她何以會這麼衝動?
放眼宮中,能下手的人也只有她了,看來,她或許已經改變了策略也未可知,而這一決定必然同楚言有關。
昏昏沉沉,直至東方漸白方纔闔眼入睡,夢中紛亂錯雜,攪得我腦袋生疼,恍惚自夢中掙扎出來,睜眼卻見日頭高升,照的滿室亮堂堂。
撫了撫生疼的額際,皺眉起了身,伸手掀開帷帳,見碧鳶正躡手躡腳的入了內,擡眼見我醒來,忙上了前。
“娘娘醒了。”說罷,又朝外喊道,“趕緊,打水來,娘娘醒了。”
她伸手將帷帳綰上,爾後親扶了我起身,說道:“娘娘臉色不好,昨夜沒睡好嗎?”
靜坐了半晌,方纔清醒過來,宮人已肅靜無聲的端了洗漱用品進來,我便也不回碧鳶的話,只由着他們替我打理,待得完畢,一衆宮人退下後,我方纔朝了碧鳶問道:“傾香殿那可有什麼消息傳來?”
碧鳶邊替我綰着髮髻,邊道:“娘娘放心,昨夜太醫診治過,已開了藥,好在及時,尚沒有生命危險,今早聽聞陛下已命太醫速查中毒之物,不知現下可是查明沒有。”
我斂眉思索了半刻,復又問道:“那宮中各人有何反應?”
碧鳶皺了皺眉,道:“倒也沒有聽見有什麼特別的,只是……”
我眉心一緊,忙問道:“只是什麼?”
碧鳶將最後一縷髮絲綰上,方纔道:“只是蕙香殿的李姬今日一早就來給娘娘請安,奴婢見娘娘還睡着,便自顧打發了她回去,說等娘娘醒了讓她再來請安。”
李姬?自打我再次回來後,宮中衆人哪裡有誰是真將我當皇后的,別說請安事宜,便是初一十五這樣大節的問候也是沒有的,我素來好清靜,也並不當回事,便是回了安景涼,直接免了每日的請安。說起來,早前李姬還時時來我這走動走動,可最近這些日子,尤其是楚世吟被處死後,那些人都跟驚弓之鳥似的,躲都來不及,自不敢出殿。怎麼今日,她又突然一大早的來給我請安?不是太奇怪了些嗎?
“她來的時候面上是何神色?”
碧鳶取了一支碧玉簪插入髮髻,略微想了想,道:“她是一個人來的,奴婢當時還覺得奇怪,要說她地位低也罷了,可也不至於連着一個貼身宮人都沒有吧,只是瞧她面上倒也沒什麼異樣。不過,奴婢遣她回去的時候,她似還有些不大願意,只聽聞娘娘還未起身,她纔不情不願走的。”
李姬的地位確實很低,大約比普通的宮人稍稍強一些,可若比起宮中一等的宮人,比如我身邊的錦繡,榮霜身邊的墨菊,便是長秋殿的二等宮人,或許也是及不上的。
她素來沉默,不善言語,我還記得早前她也不過是跟着那趙良人四處周旋罷了,只她出身不好,比不得趙良人還有個做知府的爹,沒家世沒錢財,又不得安景涼正眼瞧着,大抵這輩子也就這樣了。
可即便如此,她到底還能在這宮中安安穩穩的度日,便是寂寞了些,生活窘迫了些,卻總好過整日勾心鬥角,朝不保夕。
然這樣一個差點要被人遺忘的人,如何又突然出現了,她來請安?又藏着什麼樣的目的呢?倒不是我想的太多,實則是恰逢寧清月中毒事件,也太過詭異了些。
“娘娘,可有何不妥嗎?”許是見我凝神沉默不語,碧鳶停了手上的動作,擔憂的問道。
我忙回了神,見她已將髮髻打理妥當,便是起身吩咐道:“備了轎攆,本宮要去傾香殿瞧瞧香夫人。”
她自不敢怠慢,忙的下去安排。
我拉開殿門,擡腳跨了出去,迎面是暖洋洋的日光,我眯眼直視明晃晃的太陽,卻覺周身一陣寒意。
看來,又要不太平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