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情何以堪(中)

更新時間:2007-11-16 8:10:00 字數:5154

《元寧實錄•順宗卷》

崇明十三年正月十七,雲信道再劾燕州世族。

仁宣太后爲何堅持由婉妃撫養四皇子?

這是後世爭執不休的話題。

專家學者的正統解釋是,雲沐雪當時正在受罰,沒有資格親自撫養皇子,可是,這無法解釋四皇子的過繼,即使受罰,也未必就到過繼的地步。於是,有人認爲,這是仁宣太后厭惡雲沐雪的緣故;有人認爲,這是仁宣太后對皇帝彰顯權威;有人認爲,這是仁宣太后偏袒己派的關係……也有人認爲,這純粹是爲分散焦點,保證皇室與後宮的安定。

無論如何,崇明十二年總算安穩地結束了。

勝利、喜訊讓這個新年充滿了吉祥喜慶的意味,燕州世族的事情也被暫時擱置,直到正月十七,雲信道御史與轉運使同時進呈彈劾表。

夏承思這一次是真的憤怒了,根本不理別家,只彈劾雲家——殆誤軍資、擅扣糧餉、倒賣軍械三條罪名觸目驚心。

“就差一個勾通敵國了!”謝清敲了敲奏章,語氣淡漠,王素沒有說話,仿若泥塑一樣坐着,面無表情,齊朗看了兩人一眼,詢問王素:“王相,您什麼意見?”

王素知道齊朗不可能允許自己不表態,只能含混地說:“若是與按察司的奏章印證,倒也可信,但是,夏大人與按察御史乃是同年,似乎仍需再求證一番。”

按察司送呈的雲信道御史的奏表,同樣彈劾燕州世族在戰時的失誤,夏承思所說的幾條都在其中,但是,這位御史與夏承思是同年,王素如此表態,倒也說得通。

齊朗卻揚眉:“那麼,這份奏章請謝相與王相處理吧!本相避嫌!”

王素一愣,謝清卻聳聳肩,伸手從齊朗面前取了奏章。

——夏承思是齊朗的妻舅,他要避嫌,誰也不能說不對!

王素這才發現自己選了一個多麼差勁的理由,簡直是自己給自己設了一個套,卻也只能應下——齊朗避嫌了,他怎麼着也不再避嫌了!

謝清這時又很謹慎地問王素:“反正快到述職的時候,讓夏大人回京述職,我們再派一個人過去查證此事,王相以爲如何?”

“謝相所言正是吾所思!”王素同意了。

此事就此定論。

元寧的制度,各州太守正月至京述職,各道宣撫使、轉運使則在二月述職,武官不述職,由議政廳官員至駐地考覈。

夏承思正月二十三便動身,二月中到京,還沒進成越的大門,便被議政廳的官員攔了下來。他以爲是齊朗要見他,沒想到進了官房,卻是謝清與王素在等他。

“奉旨問話,夏大人須實言、盡言!”謝清正色言道。

夏承思凜然:“臣當實言、盡言。”

謝清捧起一張素箋,照本宣科:“卿書於正月初七之表,嚴辭加於雲氏,可有實證相佐,亦或只爲風聞奏事?”

“臣非三司言官,不敢風聞奏事。臣有實證,已呈戶部轉運司。”夏承思一絲不苛地回答。

謝清點頭,眼中顯出一絲驚訝,接着道:“卿言云氏多有不馴,何指?”

這個問題極有深意,一個不小心就會惹火上身。

夏承思卻平靜依舊,眼中波瀾不興:“朝廷前番定罪,除雲氏之外,燕州世族皆有收斂之意,約束子弟,奉行詔命,唯雲氏一族,驕衿日益,言行之中對朝廷毫無敬畏。”

謝清點頭,有些明白齊朗爲何對夏承思極爲放心了。

“卿之奏表出自何人之意?”

這個問題讓夏承思有了怒意:“臣之奏自是臣之意!”

謝清卻笑了,放下素箋,道:“夏大人,問話已畢。”同時,他身旁的王素也擱下筆,對夏承思道:“夏大人,這是方纔問答的記錄,請你確認押印吧!”

夏承思上前,認真地看了記錄,提筆簽名,又用自己的官印押上印。謝清與王素當着他的面封呈記錄,用印之後,命人送進宮。

官房之內的氣氛隨之一緩,王素是夏承思的老師,卻不便在這個時候太親密,只是略說了幾句寬勉之辭,謝清倒是着意與他談了一會兒。

夏承思是辰正時分到成越的,將近巳末纔回到家中,稍歇了一會兒,便閤家一起用了午膳,擱下碗筷,便聽母親吩咐他去齊家看看妹妹。

夏承思猶豫了,看早上的陣勢,這個時候去議政首臣的府邸並不妥,只是這一猶豫,老夫人便不高興了:“茵兒快生了,你不在,我這身子不能出門,家人本就去得少,你回來再不去,更是讓人看輕了茵兒!總不成讓永寧王妃再當一次孃家人吧?”

齊老夫人是長輩,永寧王妃卻不過禮數,這會兒哪裡可能再來一次,未免低了永寧王府的門楣!

夏承思只得同意。

齊朗不在家,卻無人慢待這位舅老爺,但是,夏承思並不開心——夏茵的狀況顯然不是很好!不是身體,而是精神。

“發生什麼事了嗎?”夏承思在齊府的下人退下後才問妹妹。

夏茵更加沉靜,整個人都失去了應有的活力,但是,夏承思看得出,她很平靜。

“沒事!”夏茵倚在軟榻上,對兄長微笑,“只是新年剛過,疲倦沒緩過來!”

夏承思點頭,算是認可了她的說法,卻又道:“母親他們都在京中,你不必總在齊府待着,連門都不出!”

夏茵顯出一絲愧色:“是我不孝!”

夏承思想說什麼,但是,一再欲言又止之後,終是沒有道出口,夏茵反而笑了:“我知道哥哥想說什麼!沒事的!”

“是嗎?”夏承思反而更擔心了。

夏茵閉上眼:“要不然還能如何?大哥,我做了能做的事情,雖然……但是,這是我自己選的路,就像他說的,選了便沒有後悔的餘地!你勸過我,是我不聽!”

話中有很濃的出世意味,夏承思忍不住皺眉。

“其實……他真的很好了!我做錯了事,他護我;我惹出亂子,他收拾……夫君應做的,他都做了,他認我是家人,從不曾錯待我……是我自己想要他從不願給的……”夏茵淡笑,“看透這些,還能有什麼不好呢?”

“我怨過、恨過……”夏茵苦笑,“可是,有什麼用呢?自己很累,於人無傷!”

夏承思再無語,事實上,也來不及說什麼了,齊府的下人匆匆稟報,有宮中的人要見夏承思——太后宣召!

夏茵送兄長離開,一直在微笑。

其實夏茵並沒有說最重要的一點——她與齊朗衝突,只會讓夏承思處境艱難,而頂着齊夫人的名,至少,她的兄長仕途平順,至少,她的家人平安和樂!

舉案齊眉尚有難平之意!她得不到想要的,至少該讓家人安好吧!

夏承思對太后並不陌生,畢竟,紫蘇臨朝攝政時,他曾任議政輔臣,而且,畢竟出身夏氏,紫蘇對他尚算親厚,便是此時晉見,也安排在靠近內殿的地方。

“坐吧!”紫蘇進殿,不等夏承思行禮便道。

夏承思一愣,只得道:“謝太后娘娘。”隨後端正坐下。

“你是從齊府過來的,見到齊相了嗎?”紫蘇隨口問了一句。

“回娘娘,齊相併不在府中,而且,臣此行是奉慈命探望家妹的!”夏承思恭敬地回答。

“哀家知道,齊夫人的產期將近了!”紫蘇微笑,很有興致地與他敘說家常,夏承思卻有些不適應,雖然知道,這樣說話才符合太后現在的情況,但是,第一次親身體會,他還是有些失神。

說了好一會兒,紫蘇才提到正題:“哀家聽說你那份奏表的內容了,雲氏真的有那麼糟糕嗎?”

夏承思猶豫了一下,微微皺眉,紫蘇見狀,笑道:“是覺得不該與哀家談論朝廷上的事情嗎?”

“當然不是!”夏承思連忙道,“臣只是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哦?”紫蘇稍稍表現了驚訝的神色,“總不會是別人授意你上的表吧?”

夏承思愕然:“太后娘娘,臣怎麼會……”見紫蘇微笑,並無不悅之色,他便收了口,仔細解釋:“臣所奏皆屬實,至少是臣所見所知的實情。”

“但是……”紫蘇點頭,直接給他加了轉折詞。

夏承思斟酌着用詞,緩緩道:“臣無法確定,雲氏是否有意如此,甚至,臣的彈劾是否本就在他們的計劃中。”

“有這種想法?”紫蘇沉吟了一會兒,便道:“哀家明白了,你是有心人。”

“臣惶恐。”夏承思低頭回答。

看了他一會兒,紫蘇的語氣一變,問道:“令妹如何?”

夏承思一時沒反應過來,稍愣了一下,才明白她是問夏茵,不由擡頭看着她,不知如何回答纔好。

“沒有嫡子總是令人不安的,想來齊夫人很緊張吧?”紫蘇笑了笑,解釋自己的意思。

“臣……臣不清楚……也……沒有問!”夏承思有些愧疚了,方纔他竟沒有想到這個問題。

“太醫院有幾個國手,倒是精於此道,不過,齊相似乎不在意,哀家也就沒有多事!”紫蘇淡淡地道,“永寧王妃也知道的。”

“謝娘娘!”夏承思訕訕地回答。

紫蘇看出他此時心情複雜,倒也沒在意,接着便道:“哀家想,嫡子總是不同的,卿以爲呢?”

夏承思明白她的弦外之意,起身道:“禮法如是,臣豈有異議?”

“如此便好!”紫蘇點頭。

“你還想回燕州嗎?”紫蘇放鬆了精神,不在意地問道,夏承思想了想,便道:“臣會遵從朝廷的命令,不過,如果能留在京中,臣便可以照顧母親了。”

“我忘了,卿是孝子!”紫蘇笑道,“不過,齊相掌着吏部,於你卻是要避嫌的。”

“家中尚有幼弟,臣縱不孝,家母總是可以頤養天年的!”夏承思很認真地回答。

紫蘇揚眉,對他的回答尚算滿意。

陽玄顥對夏承思就沒有那麼多的好感了,因此,他免了夏承思的朝見,連帶着各道官員的朝見都免了。

對此,朝中上下誰都清楚,雲信道御史與夏承思都熟些,見了面,便說:“以前怎麼沒發現你有言官潛質?”

衆人一笑了之,沒想到十天後,吏部考績結果出來,跟着便調函——夏承思調監察司少司諫,雖是平調,但是,從職權上看,仍是升了。

夏承思爲此又去了一趟齊府,這一次,齊朗倒是見到了。

“我是不太想你到監察司的。”齊朗擱下手裡的事情,與他細談,“監察司負責的是在京官員與宗室皇親,不是個好去處。”

夏承思沒有答話,只聽他繼續說:“你是入過六部的,不好再入,議政廳……”齊朗沒有說,只是撇了撇嘴,“平白擔了我的干係,於你無益。太后娘娘說你想留京,夫人的產期將近,我只能如此安排。”

“我上那道奏章並非……”夏承思開口卻是別的話,齊朗一眨眼,擡手攔了話頭。

“那些事都過去了,燕州的事情再與你無關,你用心想想新差使吧!”

夏承思點頭,想了想,又道:“若是夏茵此次仍未得子呢?”這是家事了。

齊朗稍稍驚訝了一下,隨即便笑道:“我並不強求,子嗣的事情亦非能求來的!”

“當真?”夏承思倒有三分不信。

齊朗失笑:“你可以向她求證,我早已表過態了!”

夏承思爲他的態度皺眉,但是,只能沉默。

輕敲了一下桌面,齊朗喚回他的心神,淡淡地道:“勸勸她,我救得了一次,救不了每一次。不要爲了不相干的事情,毀了自己!”

“你是她的夫君!”夏承思卻冷言,不肯接下這件事,“再說,什麼是不相干的事情?”

夫妻一體,他的事便是她的事,何來不相干一說?

齊朗的神色平淡依舊,很平靜地道:“你問清事情再說吧!”

夏承思愕然,發現似乎發生了什麼他尚不知情的事情,還十分嚴重。

說完這些,齊朗便送客了。

夏承思去了後宅,見了夏茵的面,說了一會兒話,才問起此事,夏茵立時臉色蒼白,夏承思不好再問,只能回家,向幼弟詢問是否有事發生。

十歲的男孩卻已知道輕重,不肯回答,被問急了,便道:“母親不讓說。”

夏承思不好問母親,只能說:“若是家中有事,你不告訴我,別人卻不會認爲我不知道,只會認爲大哥在迴避,你想害死大哥嗎?”

幼弟這纔將永寧王府的事情說了一遍,他年幼,不知詳情,只說自己經歷的事情,說到被夏氏家法責打,還紅了眼。

夏承思聽了,如置身冰窖,心裡身上都只覺得冰冷。心思稍定,他便明白母親爲何不讓說了。

無論如何,夏茵此時有孕,又是出嫁的女兒,管也管不着啊!

再一想,母親怕也不知箇中詳情,只是想讓這事淡去,畢竟不是好事情,一再提起,只會讓齊氏看輕了夏茵。

這樣想了,夏承思也就定了心,想想齊朗的態度,也未到嚴重的地步,夏茵自己似乎也想通了一些,倒也可以放心,至於其它,也不是一時半會兒便能學會做到的,他如今在京中,慢慢教便是了。

心定了,夏承思更看透了一些,想想回京以來的事情,便知道,即使只爲自己,妹妹也會安然無恙,畢竟,他也不是全無力量,尤其是在即將到來的事情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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