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摯搜索來的消息, 略作總結整理,答案就很明顯。
在那段暗無天日的過往裡, 莊擎宇過得很辛苦,也不知道當時是誰救了他,但這個人對他很重要,非常非常重要。
宋採唐長眉斜飛入鬢, 眸底閃過慧光, 話音篤定:“莊擎宇, 一定會去尋找這個人。”
趙摯頜首:“最初他沒時間,也沒精力, 莊雷閣內亂, 形勢嚴峻, 他又年輕,剛剛從那種地方逃出來, 需要恢復壯大。等他騰出手來, 已經過去幾年, 再有之前夜聖堡老堡主的有意打掃,他就算費盡心力,也尋找無果。直到——”
宋採唐立刻明白了:“直到他認識廖星劍,來到這夜聖堡。”
“沒錯。”
認識廖星劍, 來到夜聖堡, 纔會認出紅楓。
所以這幾個時間點很重要。
宋採唐頓了頓, 立刻問:“莊擎宇被救, 認識廖星劍, 來到夜聖堡,分別都是在什麼時候?”
趙摯:“十三年前,莊擎宇遇險,正逢夜楠和紅楓路過。”
“等等。”
宋採唐意識到一個問題,十三年前……豈不是所有人年紀都很小?
夜楠今年二十三,紅楓比她大兩歲,十三年前,也就是一個十歲一個十二歲,都還是小姑娘,身量未成。
而當時的莊擎宇,也僅只十六歲。
說大並未長成,說小也不小,算是個半大孩子。
而這個年紀的孩子,經歷對性格養成非常重要。
更說得通了……
趙摯知道宋採唐在想什麼,給了她一個反應的時間,繼續往下說:“十年前,莊擎宇和廖星劍認識,漸漸相熟,七年前,雙方聯繫更加緊密,引爲至交,莊擎宇開始頻頻出現在夜聖堡。”
宋採唐聽着,心內思緒轉動,將前後事實串聯起來。
“所以——七年前莊擎宇最初在堡裡見到紅楓,並沒有什麼印象。十多年前,他們只是匆匆見過一次,紅楓雖幫了他,卻是隱瞞身份蒙着面的,許連名字都沒有互相通過,大家都長大了,聲音面容都有所改變,認不出來,很正常。直到夜楠又一次偷偷跑出去玩,紅楓守門,意外被莊擎宇看到……”
紅楓護主,不想事實被發現,反應肯定與平時不同,許會過激。
趙摯之前說,兩個人當時還動了手。
“……就是在這一次,莊擎宇認出了紅楓。”
所以之後,態度纔有了轉變。
纔會有私底下的幫助,靠近,瞭解。
趙摯:“莊擎宇是一個很聰明,心思藏的也很深的人,不管他對紅楓是什麼感情,欣賞感激還是什麼別的,他都不會表現出來,所以我傾向於,當時的紅楓自己,並不知道這件事。”
各路消息的彙總總結,也說明了這一點。
“莊擎宇許試探過紅楓,心憐她做下人的遭遇,有意識在潛移默化中引導或影響了她什麼。”
所以紅楓才能在對辛永望的愛戀裡迷途知返,乾淨利落斬斷。
也或許,他在日漸相處中,喜歡上紅楓,卑鄙了一把,設了個小計讓紅楓放棄辛永望。
不管是哪一種,感情都相當深了。
宋採唐感嘆:“所以六年前紅楓出事,對他的打擊一定非常大。”
身在漆黑暗夜的救贖,尋找數年未果,好不容易遇到,好不容易能有機會回報,結果時間竟如此短暫,將將一年,或者還不到一年,他還沒來得及做什麼,想要報答,想要珍惜的人已經不在人世了。
莊擎宇怎麼會不如鯁在喉,怎麼會不想報仇?
偏偏當時夜楠和廖星劍對紅楓的死遮遮掩掩,語蔫不詳,就像明明白白的告訴別人,這裡頭有事……
莊擎宇會產生一定的誤會和猜想,也很正常。
宋採唐眼梢微擡,看向趙摯:“如果一切皆如我們猜測,莊擎宇要報仇,會想用什麼樣的計劃,想要怎麼殺了對方?”
趙摯:“不一定要以血還血,以牙還牙……但一定是讓對方最痛苦的辦法。”
考慮到莊擎宇的性格,宋採唐也覺得趙摯這麼說很對,但什麼樣才叫最痛苦?“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趙摯脣角微微勾起。
他看着宋採唐,目光沉靜,聲音裡似乎帶着股來自遠古的蒼戾:“這八個字很對,但它並非僅代指生死一線的折磨。”
宋採唐眨眨眼,直直的看着他,神情很明顯,就差直接說‘請賜教’三個字了。
“把你最想要,最驕傲,最引以爲豪的東西打碎——”趙摯目光深邃,似融入了一個星海,“越是意志強烈的人,這一刻越能感覺到痛苦。”
“夜楠和廖星劍,這兩個人最想要什麼?最驕傲什麼?”
宋採唐跟着趙摯的話,靈臺瞬間清明:“是……他們之間的感情!”
不止一次跟夜楠相對,不止一次聽夜楠說話,夜楠對這份感情相當重視,簡直襬在了生命中的最高位,就像她這麼多年過來,最大的成就就是這個,她引以爲豪,以後的幸福就是她努力的方向。
這份感情是唯一的,真摯的,堅貞的,不能被磨滅的。
一旦摧毀,她的生命就沒有了意義,苟延殘喘,沒有未來。
她的人生並不存在痛苦,或者說,其它的痛苦對她而言並不是痛苦,可若這份情蒙了塵,她的路就會滿布荊棘,怎麼都走不下去。
夜楠如此,廖星劍……不知道是不是也是這樣?
如果是……
那這個局,就更好猜了。
“一枕黃粱,”宋採唐突然提起這個名字,“這個東西是什麼來路?”
趙摯沉默了很久,才垂下頭,緊緊捏住茶盅,灌了杯茶。
“是……之前江湖上一個脾氣怪異的毒醫研製出的藥,似毒非毒,吃下死不了,後續影響卻深遠。”
宋採唐對藥理不熟,本意也不是好奇想研究,她想的是另一個方向:“好買麼?”
趙摯搖了搖頭:“此毒醫已死,流傳下來的東西不多,基本上是有價無市,一枕黃粱,現在就算想買,也找不到門路。”
“那莊擎宇——”
“莊雷閣當年異變陡生,局勢紛亂,莊擎宇有個下屬來自蜀中,行的是毒醫一路。”
“所以,他有機會。”
趙摯頜首:“有,但不一定能買到。”
有就行了。
宋採唐低頭,細細思索。
所以從這幾個角度方向分析,紅楓弟弟許德業大抵可以排除,辛永望……除非他有幫手。
莊擎宇的嫌疑,仍然最大。
如果一切真是他乾的,四年前引夜楠和廖星劍出去,分別下‘一枕黃粱’,看着這兩個人一路走到現在,離心,痛苦,他一定很開心。
“但無論如何,這都只是猜測,沒有實證……”宋採唐指尖無意識滑過茶杯沿,“杏仁呢,能找到線索麼?”
趙摯看着那隻纖長素白的手,逼自己挪開視線:“已經有了方向,還需要一點時間。”
“是麼……”
宋採唐眉心微蹙,想着還有什麼方向可以努力。
“比起這個,”趙摯指出了另外一件事,“死者的筆記,我倒有了個猜測。”
宋採唐瞬間興致來了:“哦?在哪兒?”
“死者書房裡有個密室,設有暗碼,我猜不出,強力拆除也不是不可以,但如果對方裝了什麼有響動的東西——”
鬧出大動靜,就不太合適了。
趙摯看着宋採唐,目光灼灼,又充滿邀請:“你想不想過去看一看?”
宋採唐頓時起身:“好啊。”
……
沉沉夜色掩映,二人身影一長一短,一高大一纖瘦,慢慢的,又悄無聲息的走向了廖星劍的書房。
宋採唐對密室之類的地方並不敏感,在書房裡轉了一圈,看了很久都沒有任何發現,末了只能眨眨眼,巴巴看向趙摯。
或許是她這個眼神取悅了趙摯,趙摯脣角一勾,以一個十分瀟灑的姿勢,走到書櫃前,運足掌力,輕輕一推——
書櫃滑開,露出了裡面的門。
安靜房間,沉夜暗暗,只有淡淡月華光影,略沉悶的滑動聲響——
這一刻的視覺效果,對宋採唐來說是震撼的。
竟然真的有密室!
所以這暗碼……
宋採唐看到門上方框格子裡大小不一的長條形滑塊,這不是華容道麼!
源自於古代,益智的滑塊類遊戲……
她狐疑的看向趙摯:“這個,你不會?”
這對他來說應該非常簡單纔對啊。
趙摯大手迅速滑動滑塊,最大的方塊從裡面滑出的一瞬間,門就打開了。
他脣角勾起:“我說的不是這個。”
宋採唐:……
“哦。”
所以裡面還有是嗎。
進入這間暗室,不點燈是什麼都看不到的,趙摯吹燃火摺子,點亮了壁燈。
空間並不大,也就相當於外邊書房的一個角落,東西卻裝得滿滿,牆上掛着字畫,桌上摞着書卷,櫃子裡擺放着各種擺件……
閃耀着華彩的珍寶,名貴藏品,鋒銳兵器,不一而足。
這裡,好像是死者廖星劍的藏寶庫。
當然,做爲在夜聖堡長大,又與夜楠訂下親事的準新郎,廖星劍在堡裡地位不一般,肯定有另別的藏寶庫,更大的能裝更多東西的藏寶庫,這裡,應該只是一小部分,是他特別喜歡,心愛的。
不一定價值最高,但意義一定非凡。
宋採唐視線一一滑過房間裡的東西,包括牆上畫作,她都一一欣賞了。
良久,她才問趙摯:“你說的東西,在哪裡?”
趙摯帶着她走到一面櫃子前,手指指着牆面:“這裡應該有東西。”
宋採唐看了又看,實在看不出這牆面有什麼不同。
趙摯揹着手,用指節輕叩牆面四周,讓宋採唐聽。
見宋採唐仍然一臉懵懂,他提示:“聲音大小不一樣。”
宋採唐發誓,她真的認真聽了,可她真的沒聽出來有什麼不一樣……
這耳朵算是白長了。
趙摯安慰:“這個暗格應該非常小,所以聲音響動並不明顯,聽不出來也正常。”
宋採唐:……
你少說瞎話,我看到你眼睛裡在笑了!
趙摯清咳一聲,試圖重新嚴肅起來:“聰明人藏東西時,最重要的,一定會藏在最不起眼的地方。別看桌子架子上那些東西璀璨明亮,要到顯眼有多顯眼,其實都不如這個。”
宋採唐瞭然,這暗格裡的東西,對廖星劍來說,比整個房間裡的寶貝都重要。
或許……
這個專門盛放寶貝空間的存在,就是爲了掩護這暗格裡的東西。
“牆上沒有機關,沒有辦法讓暗格顯現,我觀察良久,方纔發現這裡——”
趙摯指着鎖在櫃子邊的一把鎖:“應該與這暗格內裡中空相連。”
宋採唐細細觀察。
暗格在牆上,距離櫃子一尺,櫃子邊有鏤空雕刻,花紋精緻,有一把形狀扁長,精緻小巧,造型圓潤可愛的小鎖,掛鎖在這鏤空雕刻的花紋上。
鎖着。
這小鎖身長,周身黃銅質地,沒有鑰匙眼,上面一條橫槓,下面掛着一排圓環,緊緊挨在一起,圓環上刻有數字,可以轉動。
這的確應該是個密碼鎖,但不管形狀還是姿態,都極隨意,看起來就像是個給小孩子玩耍的文字鎖,隨手鎖在這裡。
宋採唐看不出這鎖和暗格有什麼內裡聯繫。
但她相信趙摯。
解開這個密碼,將鎖上數字找對,鎖打開,暗格就會顯現?
密碼……
“廖星劍生辰?”
趙摯搖頭:“不是。”
“析蕊孩子生辰?”
趙摯仍然搖頭:“也不是。”
一般人容易設定成密碼的數字,他都有聯想猜測,一一試過,但都不對。
宋採唐蹙了眉。
那是什麼呢?
什麼……對廖星劍來說非常重要?
密碼不可能是無意義的。
又猜測了幾個方向,還是不對,宋採唐視線在房間裡來回繞。
是什麼呢……
驀的,她目光放在暗格上懸掛的畫作上。
都是名家名作。
一幅水墨山水,十分寫意,雲霧浩渺,舒緩蒼翠,讓人一看就覺得視野開闊。
一幅仕女,美人樹個側影,不見面貌,卻能從其纖柔背影,知她必傾國傾城,如仙子駕臨人間。
每一張圖都沒有具體指向,看不出是哪座山,哪裡的水,又是誰的背影。
沒任何特殊標記。
可對比廖星劍的心……
想了那麼多方向都不對,宋採唐到了這時,乾脆自由發揮:“會不會是四年前,他離開熟悉又陌生的環境,回到夜聖堡,見到夜楠的時間?”
自從失禮事件事,廖星劍對於記憶看得十分重要,他是不是擔心自己會忘記,所以掛了兩幅圖在這裡,隨時提醒自己,記住這一天,記住與夜楠的愛?
趙摯就皺了眉。
這個日子……
他還真不知道。
宋採唐眼底迸出光亮:“我知道。是八月初三。”
再加上年份,正好六位數字。
趙摯立刻伸出手,重新在鎖上撥數字。
宋採唐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他。
隨着他手指轉動圓環,‘咔咔’輕響聲傳出,她的心好像跟着在跳。
明明很快,也就是幾秒,她卻屏着呼吸,簡直像過了一輩子。
“咔嗒”一聲脆響,鎖頭彈開。
“開了!”
還真是這個!
宋採唐非常驚喜。
可是趙摯所說的暗格……並沒有動。
她看向趙摯。
“不要急。”
趙摯順手揉了下她的頭。
宋採唐:……
不等她表態反對,果然來了。
小鎖一拿開,櫃子邊透雕花紋突然有了變化,它們快速散開,變成了另一個樣子。
隨着花紋變化,櫃子和牆接連的部分,突然滑開一個洞,有東西從牆裡面滑過,‘嘭’一聲,彈到了她們面前!
趙摯滿意了:“出來了。”
宋採唐不知道牆上暗格有多大,但被彈出來的只是一個小盒子,比巴掌大不了多少,打開,是厚厚的,一捆捆,寫過的紙張。
解開看筆跡,正是廖星劍的。
一直以來,宋採唐都在思考,死者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最初,她覺得是個渣男,有妻有妾有子,左擁右抱,享盡齊人之福;後來又覺得這個人有點可憐,畢竟夜楠太深情,析蕊又太鬧,根本沒有辦法好好相處,他做不到讓所有人幸福,又放不開手,是個優柔寡斷的人。
而今,看着這一捆捆厚厚手記,她看清楚了。
廖星劍,是這樣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