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採唐一語驚天下, 孫仵作怔了怔,直接大笑出聲。
“哈哈哈哈哈——不知道坐在井裡的蛤|蟆是誰!世間毒物何止萬數,人們瞭解的, 熟悉的, 不知道沒聽說,聞所未聞的, 隨處都是, 宋姑娘上嘴皮一碰下嘴皮,就說自己瞭解天下所有毒物, 也不怕風大閃了舌頭!”
宋採唐長眉微揚,差點也笑出聲:“我何曾誇口識盡天下毒物?孫仵作可莫信口開河。”
“你剛剛明明——”
“我剛剛說的是, 我可以剖屍辨毒,驗明死者表徵,並沒有說認識天下所有的毒。”
“不認識所有的毒,怎麼有底氣——”
宋採唐垂眼, 嘆了口氣, 沒有說話。
孫仵作更氣:“怎麼,你還不服氣?擺這個樣子出來, 瞧不起誰呢!”
衆人看着眼前這一幕,擡眉橫目,齊齊靜默。
趙摯噗噗悶笑, 好似憋的十分難受。
宋採唐:“我的意思是, 孫仵作認得的毒, 我認得, 孫仵作認不得的,我也認得。天下奇毒,聞所未聞的是不少,可記載都沒有的,哪裡有賣,兇手又往哪裡去找?行兇殺人之毒,再奇再偏,無非也是存世之毒罷了。”
“這麼簡單的道理,孫仵作聽不明白,也想不到?怪不得數日驗屍無果,還要吵架,才能指認兇手。”
她說這話時,眼梢微揚,眸底略有同情之色,語出無譏誚諷刺,效果卻不比這差。
趙摯手抵脣間,吹了個口哨。
這位混世魔王,滿目興味,好似面前這場戲,非常合他的胃口。
孫仵作臉一白,很快認識到了自己錯誤,眼光迅速往四外一掃,發現所有人看他的目光如出一轍,麪皮更緊。
都是這女人,都是這女人害的!
他看着宋採唐的目光陰戾至極,似淬了毒。
今日一事,他與這女人已算是結仇,一山不容二虎,不是對方死,就是他亡,他必須拼盡全力!
不過他也是有些急智的,並非一點腦子都沒有。
這一幕太明顯,宋採唐這樣站出來,目的爲的是什麼,很清楚,她想爭取驗屍機會!
孫仵作自認本事足夠,今日事情不順,出頭鳥做的已然不好,回去後不知道什麼樣的後事等着呢,這本案仵作的身份,這本地經營起的實力形象,萬萬不能丟!
仵作一事,斷不能被宋採唐搶去!
他眼珠一轉,就有了主意:“宋姑娘怎知我認識多少毒,又怎敢誇口自己能行且先不提,你那一手屠戶本事,我聽說過,要把死者肚腹剖開,心肝脾肺腎一一挖出切下,屍臺染血,惡鬼難近——如此血腥,不說我服不服,宋姑娘是不是該問問死者家屬答不答應?齊雲氏,可不是什麼破落戶,隨便你瞎折騰的。”
話畢,他就轉身看向齊兆遠,揚聲道:“不知齊大人可願妻子遭此一番罪,魂魄難安?”
他這話出來,在場衆人倒高看了他一眼。
這算是打到三寸上了。
命案即出,官府破案有責,必須檢驗屍身,可法理外尚有人情,一般各地喪葬規矩,官府都要給予尊重,何況剖屍大事?
古人認爲,死者已矣,不管生前遭遇了什麼,入土爲安,屍身能不被外人動就不被外人動,仵作檢驗,已是例外,還想剖屍?割開肚子,拿出裡面東西……不可能!
西門綱一案,可以由通判府尹商量決定,一則因案件難度確實大,二是西門綱身份不怎麼好,孤家寡人,沒有說得上的話的。
本案雲念瑤是貴人,還是女人,怎能承受剖屍羞辱?
郭推官暗裡衝孫仵作點了點頭,表示讚賞。
不管怎麼說,今天這事,不能全部折了面子!
齊兆遠想象到剖屍場面,也是臉色陰沉,目光厲寒,氣場十分可怕。
不等他說話,高卓已經衝過去拽住他的脖領,雙目瞪圓,牙齒咬的咯咯響:“不準答應!瑤瑤嫁給你,一天好日子沒過過,不能死了還不安生,由着人拿刀子割,死無全屍!”
齊兆遠捏住高卓的手,眼神冷淡:“你怎知她嫁我過的不好?”
“懷着孩子被你丟來這裡,過的叫好?”
二人看樣子又要幹架,趙摯一人一腳,直接把兩人踹開:“怎麼,兩位,越長越小,一會兒都安靜不下來?”
他看向高卓:“雲念瑤生前同你沒關係,死了更沒你插話的餘地,哪怕齊家糟蹋還是不要,關你什麼事?”
一句話把高卓說的指尖顫抖,卻沒脾氣發作。
趙摯又看向齊兆遠:“把懷孕妻子扔到這鳥不拉屎的旮旯,你也不是什麼好東西。跟正經關心雲念瑤的人嗆,你除了身份,還有什麼底氣?當爹的這麼沒用,你女兒知道麼?”
懟的齊兆遠也牙齒咯咯作響。
“怎麼着,這案子還破不破?找兇手重要,還是你們倆爭風吃醋重要?”
趙摯抱着胳膊說完,突然目光一閃,狐疑的看了兩人一眼:“千攔萬攔的,莫不是你們倆當中,真有一個是兇手?”
齊兆遠似是想到了什麼,眸色沉重:“只要對破案有利,任何要求,我都不拒絕,剖屍也可以……”他眼睛通紅,內裡血絲漫布,似能泌出血來,“我只想找到殺害我妻子的兇手!”
高卓嘴角翕翕,似乎很難相信齊兆遠的決定:“剖……也可以……你怎麼能說出這樣的話?你怎麼敢!”
眼看着情緒又要失控。
葛氏離的近,趕緊拉住他胳膊阻了一把:“齊夫人已經去了……你該往前看,莫再如此悲傷失態……”
“是啊……她走了!”高卓甩開葛氏的手,瞪着齊兆遠,眼睛通紅,“這是她最後留在人世間的時間,你竟答應了剖屍?”
齊兆遠不爲所動:“是!只要能找出兇手,怎樣代價,我一力承擔!”
這一聲大吼,現場再次安靜。
不管別人感想如何,家屬答應了,這死者屍體,就能剖了!
宋採唐來不及思索趙摯與高卓齊兆遠的關係,只吟吟笑着看向孫仵作:“你看,家屬這麼說了。”
孫仵作大駭。
這怎麼可能呢?
這樣的事,爲人夫者怎麼會答應呢?
郭推官想不通,目光放在了趙摯身上。
趙摯仍然站在高卓齊兆遠中間,表情動作,無一處不妥……
他覺得不大對。
這位觀察使話不多,他卻總有種別人勝券在握,牽着所有人鼻子走的感覺。
之前他瞧不上觀察使,認爲人家只是徒有其名,現在看,他是不是……被誤導了?這位觀察使,是不是故意的?
人不是什麼沒用的紈絝子弟,正經是有能力的實幹之人,確然簡在帝心,不存在什麼失寵!
孫仵作被這氣氛壓的,腿有點抖。
他努力挺直腰桿,不讓人看到他的弱勢,繼續找理由:“官府不是菜市場,全憑一人之言,樣樣有規矩的。宋姑娘自己說好,不見得真的好,哪怕有死者家屬支持,非官府官冊錄入記載的仵作,不被允許參與大案——咱們這州府,可沒有宋姑娘的名字。”
宋採唐倒是不知還有此一條,看向不遠處的溫元思。
溫元思面色肅然的點了點頭。
規矩確是如此,一般小案,有主官擔着責,比如西門綱一案,有通判府尹行過印,宋採唐即便不是官冊仵作,也可以徵用,雲念瑤一案卻不同,案情太大太重,牽扯太深。
現辦手續根本來不及,一層層審覈回來,黃花菜都涼了。觀察使按理官階夠,但觀察使遊走四方,並不在一地停留,遂也就不能管這一地之事,強勢請用,刺史……倒是有資格。
有刺史直接擔保行印,倒是可用。
溫元思迅速朝宋採唐眼色示意了一下李刺史。
宋採唐不知辦這件事的手續規矩,但溫元思這個眼色,她很明白,意思就是刺史搞的定麼。
她心內快速思量計較,很快有了答案。
她沒第一時間把話拋給李刺史,而是看向了趙摯:“我名不在官冊之上,空有一手本事,也欲毛遂自薦,任本案仵作,不知觀察使大人敢不敢用?”
趙摯眼眸微眯,眸底盪出淺淺笑意。
好聰明的姑娘。
雲念瑤一案難處頗多,這些日子走訪私察,收穫有限,孫仵作之流廢物沒半點用,他需要一個稱手助手。他見過宋採唐救死,也見過宋採唐剖屍,很難不起心思。
他早看上宋採唐,準備拉人入夥。
可宋採唐表現,比他想象的還要優秀。此人並非書呆子直心眼,只有一手驗屍本事,猜度心思的本事也不小……
這出頭的時機,選的太好了!
如此,倒方便了他行事,省了很多工夫。
他心裡想着,咧嘴笑開,露出一口白牙:“我這人最經不得激,宋姑娘問我敢不敢?宋姑娘可知,我想看到的,喜歡看到的,是怎樣場面?”
宋採唐微微笑着,順着他的話往下:“血流成河?探究謎底?勢均力敵?還是衆人圍繞,聲音表現各異,唯我獨醒?”
她說一句,溜眼觀察一下李刺史表情。
到最後,發現李刺史明白了她話中刻意提及的‘熱鬧大戲’重點,方纔偏頭看過去:“不知刺史大人可願給小女子這個機會,發個特赦條令,讓觀察使開開眼?”
李刺史大腦迅速轉動。
信息渠道有誤,齊兆遠的態度,他搞錯了。高卓他也惹不起,案件形勢變的複雜,攬功太難,甩鍋給趙摯,是最好的做法,進可攻,退可守。
做好的交易,白紙黑字寫下的協議,改不了,這案子已經是趙摯的。趙摯這人有些邪性,讓他看不透,眼下局面,他有點不懂。
趙摯肯定是做了手腳的,但做了多少,他不知道。這宋採唐雖是女子,卻很有野心,隨勢定計,強勢插入,趙摯搭的局,倒爲她做了嫁衣裳。趙摯看着無所謂,心裡是不是真的無所謂?傳聞裡可是說,這一位,極厭惡女人的。
這兩個要是打起來,就更好看了。
屆時他可以搶功,也可詆譭,要毀一個女人,不要太容易。趙摯若就此垮了,更好,都不用他努力了!
電光火石間想好一切,李刺史笑着答應:“官府對人才向來渴求,天子都願禮賢下士,本官又怎會將有真本事的人拒之門外?只是——”
李刺史眼神閃了閃,還是要爲自己人出頭的:“宋姑娘的剖屍絕技,到底能做到如何效果,還未可知,這結果不能保證,本官這特殊條令,也不好下發啊。”
“這有何難?”宋採唐眉眼張揚,笑容自信,“我可在此立軍令狀,必比孫仵作得出結論多!”
孫仵作冷哼一聲:“若不能呢?”
宋採唐眼梢垂下,眸底閃過一絲狡黠:“孫仵作要同我賭麼?”
孫仵作沒說話,宋採唐下一句又來了:“如若我做不到,便由觀察使大人擔責,此後對案件不再有獨專之權!”
衆人一愣。
宋採唐非官家,還是個女人,不管拿自己做什麼賭注,都太輕,拉上觀察使,份量就不一樣了……可這麼重的約,觀非親非故的,察使會應麼?
趙摯盯着宋採唐,心內暗暗磨牙。
竟敢算計他。
這女人怕是瞧出來他故意設局,有意請她相幫,才拉他扯大旗!
可他能怎麼辦呢?
不願放棄這個仵作好手,只有護着了。
他舔舔脣,目光銳烈:“打賭啊,我最喜歡了……小爺縱橫賭場多年,太想輸一場了,這賭約,我應了!”
宋採唐就知道會如此,看都沒看趙摯一眼,只笑眯眯看向孫仵作:“孫仵作?”
被逼到這份上,孫仵作要是不應,裡子面子就全輸了。
他看了眼李刺史。
現場只有李刺史官職夠與趙摯拼上一拼。
可李刺史側頭看別處,理都沒理孫仵作一下。
孫仵作臉色漲紅,只好咬牙把郭推官推出來:“若我輸了,我同郭推官便再與此案無緣!”
郭推官眯眼,顯然被推出來很不高興,但李刺史沒發話,顯是默認了,他也只得點頭應下。
宋採唐卻不滿意:“孫仵作這賭注,好像輕了點啊。”
孫仵作心一橫:“州府所有仵作,都不再參與這個案子,你一人說了算!我這條命,你也儘可拿去!”
“孫仵作可以說話算話。”
“自然!”
這邊約定立刻達成,趙摯伸了個懶腰:“擇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吧,李刺史,麻煩你立刻給宋姑娘寫個條陳,令停屍房準備準備,迎接宋姑娘驗屍。”
“諸位與案人員——”他目光滑過幾個,“付姑娘小小年紀,還是先退出去,其他幾位,還請廳堂稍坐,有了結果,許要大家坐一坐。溫通判張府尹,二位請先熟悉案情,照着卷宗所錄,將其他必要的與案人員也請到廳堂,我這邊陪宋姑娘驗完屍就來。”
“孫仵作和郭推官麼,稍後驗屍,可一定要在場。”
“諸位可有意見?”
所有人盡皆搖頭,道如此安排甚好。
溫元思與張府尹對視一眼,滿臉不可思議,竟然成了!他們順利加入參與案件了!
張府尹覺得很有福緣,原以爲要花多少工夫才能成事,沒想到宋採唐自己就搞定了!
溫元思卻皺眉看了眼趙摯,這一位,到底在玩什麼局呢?
衆人四散,孫仵作斜斜看了宋採唐一眼,方纔高昂着頭甩袖離開。
宋採唐也不介意,迴轉住處做準備,拿工具。
她離開衆人時,目光流轉間,不經意間看到了葛氏。
這位夫人顯是不欲看剖屍現場,同季氏一起走向休息廳堂。她與季氏不怎麼合,因夫家生意來往,對高卓倒是很注意,眼見高卓和齊兆遠一起走向停屍房,目光略有擔憂,回來看季氏,眸色就更復雜了。
目光觸及遠遠離開的少女付秀秀,她幽幽一嘆,似含着什麼深意。
宋採唐會下意識解讀幾人表情性格,只因幾位與案件相關,許中間就藏着兇手,可注意多了,就會敏感,想到點不一樣的東西。
比如這一刻,她聯想到了關清在時,幾個人的話語表情。
付秀秀懟自己,很明顯,是爲了溫元思,季氏幫付秀秀,也很正常,人家是一家人,可季氏懟關清的話,現在細想,有些不尋常。
似乎有以婚事作協之意。
季氏非親非長,怎麼能拿捏關清婚事?
再想到葛氏提醒,女孩子在外要小心注意……
宋採唐心下咯噔一聲。
她想起了家中外祖母的病。
這段反覆不好的病情中,有舅母張氏插手的痕跡。
爲什麼?張氏會希望外祖母病期拖長?僅僅因爲看不慣麼?
怎麼想都不大可能。
宋採唐長眉斂起,凝目往深裡想。
關家生意,八成把在外祖母和大姐關清手上,張氏想必很想攬回,主理中饋滿足不了她。可她宅鬥行,商戰不精,丈夫又靠不住,想把東西搶過來,就得用手段。
謀算關清婚事,是個極爲有利的方向。
如同謀算她宋採唐時,張氏是趁着白氏病重,關清不在,謀算關清婚事……是不是也需要白氏病一病,時間稍稍長一點呢?
張氏不傻,東西沒搶到手,她不會想要白氏的命,也要不了,可讓白氏病一病,趁機調開關清做個局……卻不算太難。
關清曾獨自來這天華寺爲外祖母祈福……張氏是不是做了什麼?
自己避嫌,不出來,可以拜託別人。
謀算自己時,張氏的聯絡人是做白事生意的吳大夫人,吳大夫人與付家走的近,那麼這位季氏……是不是就是張氏找的另一個!
葛氏與季氏不對付,這些天又擔心高卓,難免注意季氏一二,許是看到聽到了什麼……那些話,是不是就是在提醒她們,今天應當小心,季氏準備了什麼招!
對付未婚女子,最普通有效的招數不過‘名節’二字……
宋採唐眼瞳倏然緊縮,關清有危險!
可她現在馬上要驗屍,走不開!
怎麼辦怎麼辦……
宋採唐緊緊握拳,閉上眼睛,沉吟片刻:“來人!”
琴秀和青巧一起走了過來。
青巧額上還帶着細汗,顯是在外面玩的很好,纔回來。
宋採唐看到她,眼睛一亮:“你回來了。”
“嗯婢子回來啦!聽到動靜說驗屍,婢子哪還敢耽誤,”青巧說着話就要擼袖子,“這就幫您整理東西?”
“不用,”宋採唐搖頭,“這次驗屍,琴秀跟我去。”
青巧眨眨眼,有些不明白,又有些委屈。
她這是……失寵了?
她跟着小姐驗過屍,有經驗啊,琴秀……沒經過,萬一被嚇傻了幫不上忙怎麼辦?
琴秀也有些恍惚,她雖沒經歷過,但聽說過,外面人說起來要多血腥有多血腥,要多可怕有多可怕……
宋採唐看着琴秀:“害怕?”
琴秀輕輕搖了搖頭,語音堅定:“婢子願一試。”
“很好。我的工具都在那邊,你且先過去看看。”
宋採唐指着一旁的箱子,讓琴秀自去熟悉,順手招過青巧,讓她附耳過來:“我這裡還有樁極爲緊要的大事,要你去辦……記住了麼?”
時間來不及,人分不成兩半,宋採唐相信自己能力,也願意相信關清。
關清自小跟着白氏長大,能獨自料理關家三成生意,能與張氏宅鬥分庭抗禮,能以未嫁之身從容平安長大,護着妹妹關婉那麼多年,絕非一般小姑娘可比。
心機,手腕,智計,關清一樣不缺。
哪怕一時不慎,中了別人圈套,只要注意到了,認識到了,就不會束手無策,任旁人拿捏!
“記住了!”青巧拳頭捏在胸前,眼神通透堅毅,“小姐你放心,婢子就算拼出一條命,也會把事辦好,您只管安心驗屍!”
宋採唐目送青巧背影遠去後,微微闔眸,長長嘆了口氣。
再睜眼時,眸底已是一片通透清明。
關清有關清的戰場,她也有她的!
她們兩個,無論是誰,都要成功!
“看清楚了麼?”宋採唐轉身,走到琴秀身邊,“時間緊迫,流程我只同你說一遍……你需記得,這是命案場地,官府管轄,你我代表關家臉面,有什麼小心思,今日且先收起,我好了,你才能好,關家才能好,我若不好,莫說你回去領賞,只怕連這天華寺都走出不去……明白了麼?”
琴秀跪地磕頭:“小姐放心,婢子明白!”
“嗯,走吧。”
……
雲念瑤的停屍間在北面貴賓院落,隔着一道牆,就是她當初來天華寺的住處。
這裡很寬敞,建造風格雖不華麗,卻透着大氣,很合適身份尊貴的人居住。
宋採唐注意了下,院子非常大,種有樹木花草,但院子大約是新建沒多久,花草長勢不錯,樹木卻並不見高,最高的一株,不過高出屋檐多一點。
院落因案發現場原因,已封閉起來,不準人進,停屍間是隔壁院落特意隔出來的,房間也很寬敞——
哪怕站了很多人。
趙摯,毋庸置疑,肯定在,想看他熱鬧的李刺史,此時也不可能缺席,溫元思與張府尹辦完了正事,也過來等在了廳裡。他們已經歷過一次剖屍,比起溫元思好奇心勝,不願放棄任何一個學知識的機會,張府尹更想好好看看一些瞬間。
比如他慧眼識英出來的宋採唐如何驚豔世人,比如別人怎麼怎麼吐,他卻穩如泰山可以從容笑話。
齊兆遠一直看着停屍臺上死者,眼神很深,沒別的任何行動想法,哪怕高卓逼視,他沒半點吵架的興頭,整個人情緒很低。
高卓則有些抖。可能對齊兆遠有恨的同時,還有些承受不住接下來的畫面——雲念瑤將要被剖屍。
孫仵作和郭推官也站在一側。郭推官眼眸平靜,不知道在想什麼,孫仵作則躍躍欲試,眼底閃耀着詭異光芒,似乎隨時準備挑刺挑事。
宋採唐支使琴秀找來陶盆,點燃蒼朮皁角:“諸位,準備好了麼?”
“宋姑娘請!”
趙摯此刻腰背挺直,眼神堅毅認真,沒半點之前吊兒郎當的懶散隨便,宋採唐怔了怔。
不正經的人正經起來,好像還有點帥。
她微微點頭:“好,那我開始了。”
蒼朮皁角的味道瀰漫整個房間,宋採唐拿過琴秀遞來的溫水和酒,洗濯雙手。
她膚色瑩白,十指纖纖,清潤水流劃過指尖的影像很美,似乎含着某種韻律。她微微彎身,頭上髮釵流蘇微搖,發出清脆微響,似能撞在人心上……
她指尖蘸酒,抹在鼻間,淨過手後,一邊給自己戴手套,一邊低聲吩咐琴秀:“姜。”
琴秀趕緊將一片新鮮薑片送到她口中。
宋採唐不僅手生的好看,脣形也很漂亮,顏色淺潤,沒有自帶口紅的效果,配上瑩白肌膚,有種清透純淨的美。
“罩衣。”
“口罩。”
……
一樣一樣,宋採唐準備的不急不徐,整套完畢,沒有香豔媚俗,譁衆取寵的刻意,淡然又從容,融着一種令人安靜的力量和美感。
好似隨着她的動作,空氣都跟着靜下來,剖屍,並不只是剖屍,而是一種神聖的,幫助死者的儀式。
口罩戴上,宋採唐只露出一雙黑琉璃般的眼睛,清澈靈慧。
她看看四周:“我開始了。”
衆人點頭。
宋採唐伸手,開始掀覆屍布——
這一刻,孫仵作緊捏着拳,一顆心幾乎提到了嗓子眼,要不是緊緊咬着牙,這時他能喊出聲來。
開啊!快掀開!這可是鬼產子,嚇不死你的!
他期待着宋採唐被嚇哭的瞬間。
可惜,宋採唐讓他失望了。
覆屍佈下,屍身情況一覽無餘。
死者是孕婦,月份不小,寢衣是裙子,孫仵作提前做了些手腳,爲了製造效果,把裙子往上拉了些,紫黑胎胞相當醒目,恐怖嚇人,一掀覆屍布,就能看到。
宋採唐卻全然沒有反應。
“啊——”
孫仵作正懷疑自己是不是做錯了手腳,就聽到宋採唐身後丫鬟尖叫,面色驚惶,可見效果還是有的。
那爲什麼宋採唐沒害怕?
他微微皺眉。
這女人還真是天生膽肥的?屍體血肉不怕,內臟不怕,閨閣未婚女子,連這驚悚胎胞都不怕?
宋採唐淡淡掃了琴秀一眼,就不再回頭,認真看面前屍體:“驗——”
隨着她這個字說出,溫元思似有了默契,立刻舉着墊紙案板,擡手幫她書寫驗屍格目。
“死者女,花信之年,面黃,衣散,發整,脣色微白,指甲整齊無痕,顏色淺青……”
宋採唐仔細驗看屍體,看過屍斑表現,拿起手觀察一會兒,走到死者頭前,伸指抵開眼皮——
“虹蟆出血。”
再觀察脣邊污漬:“嘔吐物有血。”
最後來到死者下|身,繼續驗看。
“胎胞紫黑,血蔭模糊不清,墮下前已是死胎——”
她指尖輕輕摸了下死者身下裙子,溼潤冰涼。
趙摯見她眉頭微蹙,出聲問:“怎麼了?”
“屍體保存條件優良,用了冰,並未出現腐敗綠斑,血管網,巨人觀,體內腐敗氣體並不多,按理,還不到出現死後分娩的時候。”
孫仵作哼了一聲:“鬼產子就是鬼產子,都成鬼了,哪還按人的規矩,數着日子瓜熟蒂落麼!”
宋採唐沒理他,腦子裡迅速過着發生這種情況的可能性,怎麼都覺得——
“很可能和毒有關。”
孫仵作更加有話說了:“所以我說了,死者就是被人毒死的!”
宋採唐搖了搖頭,指了指死者神態表情,脣色,以及指甲顏色:“死者只眉間輕蹙,指甲無抓撓傷痕,身體四肢亦無異常掙扎造成的痕跡,看起來並不十分難受,想必去時沒受太多苦,脣色及指甲顏色都極淺,中毒反應並不明顯。”
也就是說,死者確實中了毒,許也因這毒有過難受,但非常可能,這毒並不是致死原因。
她思度着:“要麼,是某人估摸錯了毒物劑量,要麼,就是懷有其它目的。”
孫仵作驗過屍體,也知道這中毒表現的確有點輕,拿來指認兇手確實有些不夠。如今被戳穿,他躲着高卓目光,輕輕拿鼻子哼宋採唐:“有本事倒是把毒指出來啊!”
宋採唐沒理他,輕輕掀起死者裙子,低頭驗看:“血量略多……糞便亦有血……”
她皺着眉,認真回想,有哪種毒,符合現下表徵……
片刻後,她突然側頭,看向趙摯:“觀察使大人可看過本案卷宗?”
李刺史把的緊,溫元思和張府尹沒機會看,她知道,想找個熟悉案情的人,只有趙摯。
趙摯笑着看了李刺史一眼:“接過案子時迅速過了一遍,宋姑娘可是有問題?”
“是。”宋採唐看着趙摯,一雙眼睛似墨琉璃,清透純淨,“我想知道,當日死者可有不適?比如噁心,嘔吐,腹痛,嗜睡,下體少量出血等類似症狀?”
“你知道是哪種毒物了?”
趙摯劍眉揚起,語帶驚豔,雖是疑問句,卻透出肯定之意。
宋採唐搖搖頭:“只是有些猜測,未有確切證據。”
趙摯頜首:“沒錯,案件卷宗記載,死者婢女供言,死者白日曾多次犯惡心,嘔吐,因此沒有食慾,總是昏昏欲睡,偶爾有腹痛,確也有見紅。”
孫仵作冷嗤:“這些都是孕婦常見表現,並不可疑!”
宋採唐沒理他,走到屍臺中間:“我要去衣了。”
這句話,大半是對着齊兆遠和高卓所說。
死者是年輕女人,齊兆遠的妻子,雖已去世,再無生命跡象,裸身相見,做丈夫的心裡肯定還是不舒服。
還有高卓,從剛纔起,看到死者身下紫黑胎胞的瞬間,整個人就像靈魂出竅,丟了魂似的,如果看到死者裸身——
實難想象他會是個什麼樣子。
趙摯一手一個,把兩個人扔了出去:“這裡不是你們該呆的地方。”
齊兆遠明白,他有些高估了自己,方纔的確失態了。
高卓直接靠牆蹲下,再也掩不住眼淚,竟哭了起來。
現場沒有搗亂的,宋採唐不再遲疑,輕輕褪去了死者衣裳。
再次認真檢驗,除正常屍斑外,屍體身上可有異常創傷。
她檢查的很仔細,每個角落都沒有放過,速度就有些慢。
孫仵作撇撇嘴:“死者身上沒任何外傷,我與衆仵作全部細心檢查過,你不用多費工夫了。”
他話音未落,宋採唐就定住了,眯眼看着死者腋下,五息後,方纔再動。
“熱醋,酒糟!”
她直接問琴秀要這兩樣東西。
準備工作做的充足,熱過的醋好好放在瓶中,炒過的酒糟溫度正好,已不燙手,聽小姐要,琴秀立刻麻煩的把東西遞了過來——
宋採唐先用熱醋漆在死者腋下,再手捏熱酒糟成餅狀,往其腋下一按,整理好,覆衣。
“稍等片刻。”
一柱香後,去酒糟餅,所有人都看到,死者腋下有紅痕!
酒糟餅敷前並不明顯,幾乎沒痕跡,敷後看的很清楚,兩個腋下都有,不像打傷,不像拉傷,倒像是有人以胳膊繞過死者腋下,架着或拖着死者走過。
宋採唐:“死者本身有重量,這裡能留下痕跡,想必承力不小,死者起碼被強制移動過——多半間屋子的距離。這麼重的痕跡,血蔭卻不明顯,細看有輕微破口,長條狀,哆開小,無痂皮或血蔭,很明顯,這是死後傷。”
“死者死後被移動過。”
宋採唐眯眼看着死者的腳:“腳跟沒痕跡,不是兇手架的太高,就是死者當時穿着鞋子。死者的鞋呢?”
沒有人應答。
包括孫仵作。
被狠狠打了臉,孫仵作無暇它顧,黑着臉死死盯着死者腋下痕跡,恨自己怎麼忽略了,沒發現!
趙摯劍眉微凝:“我立即命人去現場看看。”
宋採唐點了點頭:“那我繼續?”
趙摯:“繼續。”
“屍體表面檢驗,結果就這麼多,接下來,我要解剖了。”
宋採唐做過預告,直接命令一旁琴秀:“刀。”
琴秀心頭微凜,不敢遲疑,舉着擺刀的盤子過去,讓宋採唐選。
刀鋒寒光掠過宋採唐的眉眼,襯的她整個人都有些凜冽。
她動作很快,纖指輕動,迅速選出一支,握住手柄,刀鋒放在死者肩頭。
這一次,她從死者兩肩往下,匯於一點後直劃中線,劃出一個“Y”字形。
她不僅會取胃,還要打開胸腔,看一看肺和心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