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精會神工作起來, 時間過得很快。
兩個晨昏過去, 幾人再聚首。
宋採唐一點時間也沒浪費,捧着手爐,還沒坐穩,就開始說自己的驗屍結果:“呂明月周身多處骨折, 脊柱尤爲嚴重,內臟全部破裂出血, 顱骨損傷,所有痕跡俱爲死前傷, 無一死後,呂明月死因確爲高空墜落。”
祁言還是比較瞭解宋採唐的, 見她表情,就知道一定有後續:“但是?”
“但是——我在她胃裡, 發現了質量不俗的酒肉,以及, 些許迷藥。”
祁言立刻驚訝捂嘴:“迷藥?那呂明月是吃了藥迷糊了, 所以才自殺的?”
趙摯敲了敲桌子, 瞥了祁言一眼:“少插嘴。”
宋採唐纖長指尖覆在手爐上, 看向祁言,眼梢微微翹起,似在提醒:“也有另一種可能啊。”
祁言這下嘴捂得更緊, 眼睛瞪大, 都結巴了:“這這這這意思是——”
呂明月是被人餵了迷藥, 帶上高樓, 扔下去的?
“我對呂明月屍體進行解剖時,周仵作在側協助,死者胃部打開,我聞到了一股異味,但並不認識這種迷藥,還是周仵作經驗豐富,告訴我這是一種質量頗爲上乘的迷藥,小衆,價格高,用料足,非一定實力的人買不到。”
宋採唐話音微緩清脆,如珍珠落玉盤:“死者腰腹以及肩膀,有淺短痕跡,疑似被或被勒。”
一般人如果醒着,自己會‘就勁’,抱一會兒不會讓皮膚表面淤血存痕,但如果人沒有意識,就會沉墜,抱的姿勢不對或者時間略長,極易留下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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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者從高空墜落,落地瞬間造成大量擦傷,這些痕跡並不十分清楚,但認真分辨,完全可以看得出來。
宋採唐和周仵作反覆對比觀詳,結論一致。
趙摯“嗯”了一聲,開始說自己的收穫:“遺書上筆記,確爲呂明月所書,但墨跡感覺不對,不像新寫,像數日之前就已寫好。紙張也不對,是呂家夫妻溺愛女兒,特意爲女兒定做的軟白梨宣。這軟白梨宣取意‘巧香’,做工不算精美,質量亦非太好,正經讀書人不愛用,一般人家又拒於價格,並沒有在市場上流行賣出,只呂家存了,給呂明月專用。”
也就是說,這紙別的地方找不到,是呂明月專有。
宋採唐想起:“呂明月房裡的東西都是有數的,她失蹤時,我去她房間查看,盯着伺候的丫鬟數過所有物件,乾淨紙張一張未少。”
呂明月出走的突然,只撿了自己認爲可能需要的東西帶上,並沒有帶書寫用紙。
而市面上,外面買不到,呂明月自己也沒有帶的紙,怎麼會突然出現在案發現場?
“呂明月的暫住之處已經找到,就在這寺廟外,一處空置的小院。院裡沒有紙張,十分乾淨,痕跡不多,呂明月似乎沒打算住多久。”趙摯繼續說,“至於之前提到自殺徵兆,呂明月亦一個都沒有。她只是變的緊張,多疑,驚慌,卻從未玩笑般提起自殺,安排後事,將東西送人等等等等言語行爲。”
他懷疑呂明月只是想跑,逃避什麼,卻並不想死。
趙摯眉宇藏鋒,目光睿亮:“另外,我已向呂氏夫妻確認,呂明月的確不是他們的親生女兒,呂明月自己也知道,但他們相處還算融洽,呂氏夫妻一直對呂明月關愛有加,從小到大沒有讓她受過欺負,盡所有努力,當貴女般嬌養,彼此,以及在外面都沒有結過仇。而且,他們並不知道呂明月的親生父母到底是誰。”
宋採唐把手爐換了個方向,眼梢微眯:“那他們這般客氣對待呂明月,一定有原因。”
不是說收養來的孩子就一定要虐待,不親,生活中大部分人還是很正直善良的,接受了孩子,承擔的責任,就會好好教養,單隻寵溺嬌縱,萬事順着孩子的心意,不可能。
祁言猛的拍了下大腿:“要不說是唐唐呢,猜的就是這麼準!沒錯,就是有原因!”
這方面的調查取證,是他襄助趙摯完成的。
打聽八卦,他可是行家!
“這呂家夫妻有個獨子,兒子出生不久,那劉氏就生了場大病,不能再生育,夫妻二人便一直想抱養個女兒,湊個好字,兒女雙全。可一般窮苦人家的孩子他們看不上,家世好的也不可能給他們,這事兒就一直拖着。直到十八年前——”
“有人送了個女嬰給他們。模樣可愛,包被精緻,一看底子就不錯,夫妻二人頗感意外驚喜。可接下孩子,他們就發現不對,沒過幾天,家裡多了一大筆錢,並一封信。說錢是給這女孩的,請他們好好養大,若有半分怠慢,人頭不保!”
祁言翹着腳,尾聲拉得略長:“銀票加了官封,銀兩也是官銀,對於咱們這種人家來說,算不得什麼,也不多,可對呂家小商戶來說,就有點嚇人了,夫妻二人不敢怠慢,祖宗一樣的養着呂明月,兩個小姑娘恃寵生嬌,稍稍有些蠢。”
所以給這筆錢的人,不是呂明月的母方,就是她的母方。
鑑於案情經歷判斷,母方的可能性大些。
畢竟女人生了孩子,都知道是自己的,男人春風一度,並不一定知道自己多了個孩子。
“之後呢,沒有線索了?”宋採唐看着祁言,“呂明月真實身世到底如何,給錢的那個人有沒有再出現,呂家夫妻就沒有查過?”
祁言搖了搖頭:“沒有,對方非常神秘,來且只來了一回,呂家夫妻膽小,不敢挑戰權威,不敢試探,還因害怕流言蜚語,擔心呂明月身世曝出引來麻煩,搬了不止一次家,中間還換過名字。”
所以呂明月親生父母到底是誰,呂家完全沒有頭緒,甚至不敢去深想,抱着有一日是一日的態度,想着把呂明月嫁出門就好了。
“呂家不知道……有人清楚。”
宋採唐摸着手爐上的花紋,低聲問趙摯:“紀夫人那裡,可有消息了?”
谷氏現在,應該想明白了。
“進這個屋子之前,已有人來報,說谷氏想見你。”趙摯看着宋採唐,“我已讓人準備,現在就可以過去看她。”
宋採唐眨眨眼,脣角微翹,笑容特別甜。
這麼湊巧,想什麼來什麼,感覺運氣不錯,這案子一定能順順利利的結!
她立刻起身:“那走吧。”
“等等!”祁言想起一件事,從袖袋裡掏出一個小東西,“我同摯哥去呂明月家時,不小心翻了呂明月的嫁妝,有樣東西比較新奇,我隨手順了來,沒準可以派上用場!”
趙摯和宋採唐齊齊看向祁言,眸底情緒不同。
趙摯皺眉:你小子什麼時候順了個東西,我竟不知道?手也太欠了,得揍!
宋採唐眼睛微亮:好樣的啊,這本事不錯!
“正好,可以讓紀夫人認一認。”
一般沒宋採唐時,祁言全聽趙摯的,有宋採唐時,就沒趙摯站的地方了,祁言纔不管趙摯有沒有不高興,小唐唐高興就好!
見宋採唐表情讚賞,他身後尾巴立刻搖了起來,揹着手,十分得瑟,摯哥是誰?不認識!
趙摯看着祁言欠欠的樣子,就覺得牙疼,忍不住磨。
三人表情不一,各懷心思的往前,一起去了關押谷氏的牢房。
案件未明,嫌疑未清,縱使趙摯是本案主理官,也不能把谷氏直接放出來,準備個暖和舒適的房間,倒是可以的。
谷氏轉到溫暖乾淨的提審房,看到三人,表情略驚訝。
宋採唐知道她驚訝的是祁言。
“不敢隱瞞夫人,祁公子一直參與辦案調查,這件事,繞不開他。”
谷氏右手擡起,止了宋採唐的話:“紙包不住火,藏得再深的秘密,也有被人知曉的一天,我早知道,這一日遲早回來,也做好了準備面對,宋姑娘無需自責。”
這個案子,官府不查便罷,只要往下深查,她的秘密遲早曝出,趙摯和宋採唐這般處理,將事情控制在一個範圍內,不再發酵擴大,她已十分感激。
而且這件事宋採唐本沒有必要告訴她,只要祁言不來,她就永遠都不會知道祁言也是知情人。
宋採唐此舉真誠,對她毫無隱瞞,且敬重十足。
谷氏深深的看向宋採唐,看着她慧長的眉,清澈的眸,頎長的頸,纖白的手,每一樣每一樣,都是美人胚子。
長的好,心也正,真是難得。
怪不得李老夫人那麼喜歡她。
說話間,祁言也拍着胸脯作保證:“夫人您放心,我絕不會出去亂說的,它日若有流言相擾,我也會想辦法引開疏導!”
同在汴梁城,都是不一般的人家,谷氏認得祁言,因年齡圈子不同,接觸不多,但她聽說過祁言名氣,對其能力也略知一二。
谷氏沒有推脫,大大方方一笑:“那就有勞了。”
“不客氣!”祁言指着一邊桌椅,“夫人請坐。”
幾人落座,氣氛顯而易見的變得緊張了起來。
牢中陰寒,光線暗淡,四周寂靜無聲,唯炭盆裡火燃的正旺,發出細碎嗶剝聲響,帶來了淡淡暖意。
“宋姑娘猜的很對。”
良久,谷氏纔出聲說話,聲音略低。
她是個性格果斷之人,沒考慮好,自不會讓外人察覺一分端倪,一旦做了決定,便不再猶豫躊躇,哪怕這件事是她人生中最大的痛苦和不堪。
“十八年前,我曾遭遇意外,爲人所擄並……生了個女兒。”
此話一出,整個房間瞬間安靜。
“我當時未滿十四,尚未說親,家人不可能接受這個孩子,也不會管我心裡怎麼想,我假死,絞發,任何抗爭都毫無意義,只能眼睜睜的看着家人把她送走。”
宋採唐輕挽袖口,親手執壺,倒了杯熱熱的茶,塞到谷氏手裡。
這段回憶並不是什麼值得稱道的往事,谷氏再堅強,也很難沒情緒,眉眼低垂,脣色泛白,下意識捧着宋採唐塞過來的暖茶,連謝謝都忘了說。
祁言看了眼趙摯,兩個男人都有些淡淡的不好意思。
這種揭女人傷疤的事,真是……